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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達萊:恥辱龕(節選)


本文摘自《恥辱龕》,(阿爾巴尼亞)伊斯梅爾·卡達萊 著,楊曉瓊 譯, 廣東花城出版社 ,2015年7月




卡達萊:恥辱龕(節選)


(阿爾巴尼亞)伊斯梅爾·卡達萊


當班的時候,阿普杜拉任憑自己盯著遠處的咖啡館看得出神。這時,他將視線轉向了兩名哨兵的長矛,他倆日夜在壁龕前站崗放哨。不過這個場景無聊透頂,他也只在廣場上空空如也時才看上兩眼。相反,當廣場上熙熙攘攘時,他喜歡觀察人們眼睛的運動,或是行人,或是遊客,他們都是頭一次與人頭面對面。雖然他心知肚明,目睹一顆斷頭對誰來說都不是家常便飯,可他覺得,看客們臉上流露出的恐懼和不安有些超乎想像。在他看來,最震撼人心的是那雙眼睛。這麼說並非因為那是死人的眼睛,而是因為看客們與所有人一樣,習慣僅僅將眼睛看作人體的一部分。阿普杜拉心想,或許恰恰是身體的缺失,才使斷頭的眼睛顯得比實際更大、更引人注目。


其實他一直篤信,人也一樣,往往沒有自認為的那麼重要。有時候,當黃昏臨近,月亮提早在廣場上灑下清輝,他甚至覺得,連同他在內的所有人不過是些污穢之物,打破了帝國廣場的和諧和威嚴。雖然已是下班時間,但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空曠的廣場,這樣一來,他就能自在地凝望月光了。冰涼的月光沐浴著周圍的一切,有時,光線斜照在壁龕上,人頭便隨著天邊月亮的高低變換,或面露譏諷,或神情淡漠。他想,當人頭如同無用的器官離開軀幹和四肢時,它多少就有了些資格,能夠出現在廣場上那些古老的象徵和標誌身邊。一時間,他被一股想要自我毀滅的狂迷慾望所控制。他感到一股源自內心深處的渴望,渴望擺脫這副由軀幹和四肢構成的長方形皮囊,渴望整個兒縮成一顆腦袋。不過這股慾望太模糊,又埋得太深,永遠也無法浮出意識的水面。


白天,阿普杜拉的臉上永遠只有一個表情。於其職業性質而言,這很自然,也本該如此。他必須以某種方式,使他的舉止與一成不變的廣場相一致。壁龕是此處的主要標誌之一,而他是壁龕的守衛,那他的外貌就理應配得上他的職位。可奇怪的是,儘管他離壁龕只有幾步之遙,儘管毫無疑問,他是壁龕唯一的守衛,然而卻沒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壁龕,面露驚色。一股嫉妒之情悄然而來,侵入了守衛的身體。這股情感就像在一個大罐子里,在其餘種種情感的包圍下被稀釋、沖淡。

這或許是他第一千次觀察廣場上的建築了,彷彿是為了使自己相信,要想無懈可擊地站在這些建築身邊,自己差得還遠。在他眼裡,唯一微不足道、相對輕鬆的東西也只有埃及方尖碑上的象形文字了。這些象形文字宛如一隻只小蟲,在貼著石頭遊走時被突然定住。有時,他恍惚覺得象形文字會忽然活過來,蠕動身軀,彷彿試圖永遠掙脫岩石與金屬的束縛,重回沙漠流浪。不過他極少這樣,只有累了才想想;更少見的是,每當精疲力竭時,他便會萌生一股慾望,想像只蟲子那樣,逃出這個花崗岩的陷阱。


一天早晨,閑逛的行人和成隊的遊客向廣場擁來。他們來自伊斯蘭軍大街,來自聳立著托克馬可汗汗,統治者頭銜,又譯「可汗」,指部落最高領袖或皇帝,也用作權貴階層的榮譽稱號。紀念柱的十字路口,來自毗鄰的新月廣場,來自另外三條通向廣場的街道。阿普杜拉注視著人們緊張不安的舉止,目光紋絲不動。一位遊客很大膽,一直走到了壁龕跟前。他的額頭布滿皺紋,眼睛裡倒映出聚精會神的力道。想必他正努力辨認人頭下方鐫刻的簡短銘文。這幾行字阿普杜拉爛熟於心:「此系維齊爾布格拉汗帕夏帕夏,舊時土耳其對顯赫人物的榮譽稱號。之首級。布格拉汗於徵戰中蒙羞,為帝國之叛臣、阿爾巴尼亞之舊主阿里·德·特佩雷奈特佩雷奈,阿爾巴尼亞南部城市,阿里的出生地。所敗。故吾皇蘇丹降下此罪。」


新月廣場的大鐘敲了十下。阿普杜拉走上前,將一架木梯靠在壁龕之下的牆上。在一片恐懼和驚愕的低語中,他開始一級一級慢慢地向上爬去。他感到背後的人群正屏息凝神,靜靜等待。人們竊竊私語:「他要對它做什麼,他要對它做什麼?」對他來說,這是一天當中最令人陶醉的時刻之一:頃刻間,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他的身上。當然,他並不能對人頭做些什麼,甚至無權碰它。他唯一的任務就是檢查人頭的整體狀況,倘若發現異常,便立刻告知醫生。


阿普杜拉像往常那樣避開人頭的目光,盯著銅製的小托盤看了幾秒。托盤上放著人頭,人頭的脖子黏在一層薄薄的蜂蜜上。蜂蜜早已凝固。時值十二月間,氣溫不斷下降。阿普杜拉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始終背對著人群。「他對它做了什麼?他對它做了什麼?」的低聲議論很快就平息了,他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一時間,行人、遊客都向他投來尊敬的目光,可好景不長,又一股人潮擁了過來,他們並未目睹他檢查人頭的模樣。所以一會兒的工夫,人們的注意力就都從他身上移開了。下午四點,這一場景又重新上演。根據規定,冬季每天須檢查兩次人頭,而夏天則是四次。在炎熱的月份里,檢查工作要棘手得多。隔不了一會兒,阿普杜拉就要在銅盤裡小心地撒上冰塊和鹽。另外,他在冬天只須每周向醫生遞交兩份簡短的報告,而到了夏天,他每晚都得留意人頭的狀況。


這年夏末(這是他上任以來的頭一個夏天),廣場迎來了一次全面視察。那幾天里,他著實惶恐不安。他不止一次地覺得,自己就要永遠丟掉飯碗了,說不定丟掉的還不止是飯碗。負責視察工作的政府委員會十分嚴苛。托克馬可汗柱的守衛被判終身監禁,就因為西面柱基的底部有塊銹斑。委員會一行在恥辱龕前駐足良久。當時,壁龕上擺著特拉布宗土耳其地名,位於黑海南岸,歷史上曾建立過特拉布宗帝國,後為奧斯曼帝國所滅。的叛徒維齊爾的人頭。委員們針對人頭鐵青的臉色和蒼白的眼睛提出了一堆刁鑽的問題,就好像執意要找出託詞,以便以踐踏「人頭養護條例」為名,對醫生和守衛提出控告。阿普杜拉默不作聲,醫生則極力辯解,言辭激烈。他向委員們回憶說,即便是在生前,這位維齊爾也是面色蒼白,和所有流淌著反抗與背叛的血液的人一樣。至於眼睛的顏色(事實上不難發現,眼睛已經開始腐爛了),他則向委員們提到一條古諺,說眼睛乃靈魂之鏡,又補充道,依這條諺語所言,要從一個未曾有過靈魂的人眼裡尋找顏色,那簡直是白費功夫。當然,委員們認為醫生的辯白雖不無道理,卻難以令人信服。可是,他們又很難否認這些說辭。他們不得不給自己找個體面的台階下,於是便轉而將矛頭指向阿普杜拉,對他好一番警告,說一旦出了岔子,就要免他的職。

阿普杜拉覺得,特拉布宗維齊爾的人頭對他的職業很不吉利,是個凶兆。直到它最終被從壁龕中取走,並讓位於努里帕夏的人頭,他才安下心來。努里帕夏是位總督,三十七歲,在他生前,人們因其淡金色的頭髮和白皙的皮膚而稱他為「金髮帕夏」。這天晚上,下班之後,阿普杜拉頭一回在對面的小咖啡館裡坐下,點了杯咖啡。老闆認出他來,畢恭畢敬地招待了他。老闆發色暗黃,兩隻眼睛挨得很近。每當他手持咖啡壺,走近客人的時候,太陽穴就鼓脹起來。除了咖啡,老闆還會帶來一番特別的閑話,這番閑話自然極了,彷彿與那股黑色液體的細流一道,從咖啡壺嘴裡流淌而出。「人盡幹壞事,無可救藥。」他邊往杯子里倒咖啡,邊對阿普杜拉說。後來,阿普杜拉聽到,他和所有客人聊天的開頭幾乎都一樣。有些人會打個手勢,告訴他,他們不想聽他說下去;有些人沒有任何動作,而是擺出一副冷峻的神情,他的話頭也就即刻打住了;還有一些人則暗示他繼續,於是他就接著說下去。銅壺嘴終究會流干,而他的話卻無窮無盡。「人盡幹壞事,」他對阿普杜拉重複道,「瞧他們看斷頭的樣子,咱們倒還相信,斷頭的眼神讓他們不再有任何作惡的念頭,不過猜都猜得到,一旦背過身去,他們就只想著幹壞事了。」


有一天,阿普杜拉發現,銅咖啡壺和老闆的臉之間有某種相似之處。他臉上的某些地方契合了咖啡壺的某些特徵,或許是膚色,或許是鼻子的曲線。又或許是他的臉。隨著時光的流逝,他的臉開始變得有些像銅咖啡壺了。「要不是這樣的話,」在阿普杜拉眼神的鼓舞下,咖啡館老闆說道,「恥辱龕里一個接一個的人頭總該讓人吸取點兒教訓吧?」咖啡的細流停止了流動,可老闆的話卻沒停下。他甚至在阿普杜拉的桌子邊坐了一陣子,說他曾跟阿普杜拉的兩位前任是朋友。阿普杜拉知道,壁龕建成才沒幾年。而咖啡館老闆卻回憶起動工那天的情形,說得十分詳細。他甚至還回憶起宮裡的視察專員第一次來廣場的日子,他們來回巡視良久,又是量尺寸又是做記號,最後來了兩個泥瓦匠,在「巨炮之門」的牆上掄起第一錘,砸下了第一錐。當時沒人知道,為何要在歷經百年的宮牆上鑿開這麼個窟窿,就連工人們也弄不明白。即便在完工之後,這個秘密也被嚴格保守,直到那天早晨。那是冬天裡令人難忘的一天(咖啡館老闆說,那時正值十二月,和現在一樣),那天早晨,人們發現石龕里放著一顆人頭,滿頭白髮。雪花在廣場上飛旋,人們說,那顆人頭在和天空交談。


阿普杜拉記得,正是在那個時候,他頭一回聽說了「分離主義」這個詞。現如今,這成了個時髦的詞。他甚至在外國遊客一閃而過的言談中聽見過這個詞。壁龕就是在分離勢力抬頭的時候被安進牆裡的。在國家檔案館的舊有史料中,充斥著外省叛亂的記錄,尤其是近些年來,叛亂運動愈演愈烈。帝國是當時的頭號強國,地跨三個大洲,囊括了二十九國人民、三十三個民族、四十種語言和四種氣候。情況如此錯綜複雜,自然會有那麼幾個地區集體造反,就比如阿爾巴尼亞,這片古老的是非之地叛亂都快一年了。阿爾巴尼亞的帕夏,阿里·德·特佩雷奈,是帝國最具實力的維齊爾。在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密謀叛變後,他終於拋掉面具,點燃了戰火。阿普杜拉常聽人討論叛亂之事,甚至參與討論,可他萬萬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任命為「千恥石」的守衛。一切事物,但凡讓人想到、說到或散布分離主義,「千恥石」通通都以最離奇的方式使之成為現實。



作品簡介




卡達萊:恥辱龕(節選)

《恥辱龕》,(阿爾巴尼亞)伊斯梅爾·卡達萊 著,楊曉瓊 譯, 廣東花城出版社 ,2015年7月



在十九世紀初葉,古老的奧斯曼帝國,內憂外患,大小叛亂此起彼伏。京城中,奧斯曼皇宮的外牆上鑿開了一方壁龕,那是叛臣和敗將首級的容身之所——恥辱龕。小說敘述空間在邊疆與帝都之間輪番轉換,沒有絕對的主人公,只有不停變換的人物的視角。作者以空間為骨架,以人物為血肉,構築起了小說的基本脈絡:所有人物及情節都圍繞恥辱龕展開,將地位不同、身份各異的人物交織在一起。恥辱龕是一面鏡子,折射出不同生態下不同人相異又相似的悲劇命運。同時,個體命運的悲劇性又無不將矛頭指向外部原因,其諷喻性和批判性不言而喻。


作者並未選擇宏大的戰爭場面展開描寫而更偏愛對人物心理的剖析:阿普杜拉的無奈、敦吉哈達的嫉妒、忽爾希德的恐懼、瓦西麗姬的無助……細膩的刻畫讓人物鮮活。這可能是作者對現實的影射,作品中的現實性和批判性是一以貫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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