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飛龍到GUNDAM：富野由悠季所選擇的道路——淺談西崎義展、手塚治虫與富野由悠季
封面來源：《小飛龍》
各位讀者是否看過《小飛龍》這部動畫作品呢？
這部作品原作取自漫畫巨匠手塚治虫於1969～1971年於產經新聞連載的漫畫「青色」，由GUNDAM之父富野由悠季（當時使用本名「富野喜幸」）擔任監督所改編製作成動畫。而其製片人更是由打造《宇宙戰艦大和號》的西崎義展所擔任，堪稱是日本動畫史上少見的三巨頭齊聚一堂的傳說作品。
不過，《小飛龍》的背後，其實在三方之間有著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此故事要詳細說可得花上另外一萬字，限於篇幅，所以在此簡單說明。
西崎氏原本受雇於手塚治虫，在蟲製作公司系列的蟲製作商事發揮所長，並在《小飛龍》一片被提拔為製片人。而西崎便在這種狀況下，找來了前蟲製作公司的一員，同時也深受手冢信賴的富野來擔任監督。然而，西崎氏最初雖然以公司內部製片人的身份開始推動《小飛龍》的準備工作，但在途中卻利用蟲製作公司當時的經營問題，將許多手冢作品的影像改編權轉到自己名下，因而與手冢及蟲製作經營高層決裂。而在此情況下，受聘成為監督的富野喜幸卻未選擇站在自己老巢的蟲製作公司一方，而選擇留下來持續製作，直到最後都留在監督的崗位上。
正是因為此段過去，在《小飛龍》以後，當事者的手冢、富野與西崎分別邁向自己的道路，三人的名字再也沒有並列的機會。身為監督的富野，重新回到各處接工作的飄泊生活，作為自由演出家活躍於各界。擔任製片的西崎，日後一手打造了動畫史上極為重要的《宇宙戰艦大和號》，一舉爬上動畫製片人的巔峰。至於原作者的手冢則在這一波影響下一時離開動畫製作，專註於漫畫創作，並且在日後因為《怪醫黑傑克》再創另一高峰，因而名利雙收（並且又開始手癢碰起動畫）。
以上便是簡單的事實陳述。就如本次標題所示，本篇文章想要藉此故事，向大家介紹在《小飛龍》一片之中，西崎義展的姿態與野心、手塚治虫的經營論，以及富野由悠季的抉擇與決心。
西崎早年出身於劇團，後擔任各種娛樂事業的經理，與黑道、暴力集團和新興宗教都有所往來。後來由於惹出麻煩，遂一時逃到海外避風頭，之後才為手冢所聘請。在江湖打滾許久的西崎，應付單純的動畫業界，自然是得心應手。功成名就後的西崎，出門總是有好幾位美女秘書陪伴，並把當時好幾位玉女偶像收為小妾。他每個晚上都流連於高級俱樂部，甚至與日本總理田中角榮私下也有交情。西崎經常帶著裝有好幾千萬日元的手提包，為了找到最好的人材不惜投下大筆資金挖角。開會時，他永遠是最有精力的人，即使開上一整天也毫無怨言（後來果然因為服用毒品而遭到逮捕）。晚年因為持有走私槍械二度遭到逮捕時，宣稱自己買武器是為了對抗海盜。最後，西崎在出海遊玩時從自己取名為「大和號」的遊艇上摔落海中死亡，可說到人生最後一刻都是個「傳說」。
1. 西崎展現出製片人應有的態度
上面所提到的蟲製作公司之版權問題，其實牽涉極為複雜的問題。若以手冢一方來看，西崎簡直可說是罪大惡極。但若先不論是非評斷，西崎想要主張的立場可說十分明確，那就是：「製片人應該立於一切創作者（作家）之上」。而不論西崎的手段正當與否，其主張的信念在影像創作之上，可說是正確無比。
即便是日本當代動畫巨匠的宮崎駿監督，在生涯前期也是失敗連連，在獲得鈴木敏夫這一位日本動畫界絕無僅有的製片人協助下，才能夠獲得今日地位。吉卜力工作室的體制乍看是宮崎駿一人管天下，然而若沒有鈴木對外進行各種協調，不要說大紅大紫，就連能不能拍新作恐怕都大有疑問。也就是說，即便是日本動畫的頂尖創作集團吉卜力工作室，如果沒有製片人鈴木敏夫存在，也一樣活不下去。
還有別的例子，那就是押井守監督。押井創作了非常多部在商業上「極不賣座」的電影、動畫，然而由於有PRODUCTION IG這個強力的後援存在，因此總是能不間斷地拍攝各種新片。這與雖然創作了不少在商業上穩紮穩打的作品，但因為背後公司態度消極，新作品因而一再難產的富野由悠季相比，製片體制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一部動畫作品，只靠創作者是拍不出來的。
2. 身為「反手冢分子」的富野
承接以上內容，觀察富野監督的言行可以發現，他在創作方向雖然十分尊敬手塚治虫，但在動畫創作方向，富野可說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反手冢分子」。
不過，這裡提到的反手冢，與其說是反對手冢本人，毋寧說是反對手冢一切以「創作至上」而無視公司經營的性格。換句話說，富野的「反手冢」，其實便是反對手冢那創作者與經營者不分的方針，以及對手冢這種態度只能默默承受的公司。事實上，這也正是富野最早離開蟲製作公司的主因。
看到富野由悠季強烈的作家性，大家往往會誤解富野也是創作至上的類型。然而事實上，自知自身不足的富野，從過去便一再強調製片人對於影像作品的重要性。一位製片人倘若對於創作有所理解那當然最好，但哪怕對創作是一竅不通，如果他能夠持續將外界的空氣帶進封閉的創作現場，同時抑制監督過剩的個性，忠實擔任檢視創作的另一雙眼，這樣的製片人就可說是盡到了自身應有的責任。換句話說，製片人應該具備有能夠與監督分庭抗禮的張力。
而正因為富野擁有「反手冢」的想法，所以才會在動畫創作上採用與手冢不同的方式，並且與西崎義展共鳴，因而兩人合作拍攝手冢作品。
眾所周知，手塚治虫留下了許多傑作，但同時也留下相同數量的失敗作，《小飛龍》（海のトリトン）的原作《藍海王子》（青いトリトン）便是屬於後者的作品。富野曾經直接表明，自己因為獲得如此大的許可權，正是因為手塚治虫本人也認為這不是一部成功的漫畫。在動畫受到評價之後，手冢曾經將自己的原作漫畫標題一度也改成與動畫相同。
3. 西崎選擇了富野的原因
西崎擔任《小飛龍》的製片人時，在與包含富野在內的製作團隊討論後，達到了兩個共同結論，那就是「外包製作」與「更改原作」。這不消說，當然也是為了避免受到手塚治虫干涉的一環。奇妙的是，這個共識極有可能是在西崎尚未與蟲製作公司決裂時就提出的方針。
關於西崎為何把富野找來擔任監督，我們可以單純說是因為手冢十分信任富野，又或者是看中富野是個人材。不過，假設我們從蟲製作公司版權問題的角度切入，而強行從性惡說視角設想，或許西崎推動富野擔任監督的最大原因其實是「刻意藉由選擇原本是蟲製作公司員工、同時深受手冢信任的富野，藉以緩和日後所可能發生的矛盾衝突」。我們當然不能妄下論斷，但即便事實真是如此，如何選擇人材也是製片人應有的職責，不應該隨便去指責是非。而客觀檢視當時狀況，富野確實也扮演了西崎與手冢雙方之間的緩衝角色。
4. 富野所下的決斷
另一方面，無論原因如何，西崎最後確實將手冢的影響力排除，將《小飛龍》一片製作的主導權掌握在自己手中，而身為當事者之一的富野明知如此狀況，為何沒有站在自己老巢一方，而選擇了持續留下來與西崎一同做完本片呢？其理由，我們或許可以歸咎於富野本身為了生計而不得不屈就他人。
不過，若考慮到選擇站在與蟲製作公司決裂的西崎一方，同時也代表了有可能會失去日後蟲製作公司所給的工作機會，那麼我們必須提出疑問，為了賺取來自弱小下游工作室之短期監督費用，而冒著失去更穩定工作來源的風險，未免也太不合理了※1。
從這點我們可以推論，富野在冒著失去未來工作的風險下依然毅然持續留下來的理由，其實是更為單純，那就是「富野由悠季想要擔任監督。富野由悠季想要擔任原創作品的監督」。《小飛龍》雖是一部原作改編作品，但富野在參加初期便獲得首肯，他能夠依照自己的意思去自由創作。換句話說，即便富野還沒想到那為人傳頌的結局，《小飛龍》在製作之初，可說便已是一部近似原創的作品※2。而正是因為擁有莫大的自由空間，所以即便面臨難以想像的版權問題以及艱困的製作時程，富野才能一路忍耐下來而堅持到最後吧。
《小飛龍》一作雖然當年在收視率等表現上並不亮眼，但採用偶像歌手來唱主題曲、提拔外界人士等日後西崎擅長的手法，已可在此作見到雛型。同時，本作也被視為促成動漫迷俱樂部的先驅之一，這也與之後的《大和號》等作品有共通之處。創作出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固然是監督富野的功勞，然而將這些東西向外推展者，則是製片人的職責。
5. 歷經小飛龍，與西崎分道揚鑣
《小飛龍》播放完畢之後，蟲製作公司下達不準讓富野再次出入公司的禁令。關於其理由，富野本人認為是「因為自己擅自變更最終結局」，然而就如同前面所說，富野一開始就已經獲得了可以自由創作的允諾。也因此，富野與蟲公司決裂的原因與其說是變更了故事，更可能是因為與西崎站在同一方。事實上，《小飛龍》之後，富野再也沒有參加過蟲製作公司的作品了※2。
手塚治虫對於西崎事件似乎終生感到十分懊悔，不僅是聽到西崎的名字就大發雷霆※3，同時也多次公然宣稱動畫《小飛龍》與自己無關。不過，若看到手冢與弟子富野日後依然有不少互動，我們可以看到手冢最憤怒的部分應該還是在西崎背叛自己的部分。也或許是察覺這一點，平時健談饒舌的富野，每次談到這一段往事時，總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另一方面，西崎在1972年製作了《小飛龍》之後，於1974年又以製片人身份聚集了當時的各方菁英，打造了另一部傳說作品《宇宙戰艦大和號》，並因此名利雙收、叱吒風雲。《大和號》製作的途中，西崎曾經於最初期一度找過富野繪製分鏡，然而富野卻擅自大幅更動劇本內容，激怒了西崎，兩人並因此不再有任何往來。
據富野所說，自己遭到西崎「絕交」的理由，是因為「覺得原本劇情很無趣，因此在分鏡裡頭擅自改編，結果遭到痛批一頓」。然而，以分鏡師身份參加的安彥良和，也曾經提到自己的分鏡同樣未依照西崎的意思改編，但依然獲得首肯※4。為何同樣的行為卻有著不同的後果呢？理由可能很多，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富野的改編內容恐怕十分嚇人吧。
令人驚訝的是，這其實是一個「故意的行為」，富野稱之為與西崎的訣別。或許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富野給西崎的訊息，表明自己的主張：「倘若你能容納我做出如此大幅更動，那麼我倆就還有合作的餘地」。然而，西崎這一位將一切大權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製片人並未允許，兩人因此分道揚鑣。
《大和號》熱潮時，《小飛龍》也在西崎的主導下，由電影界人士剪輯成為電影版上映，而富野完全沒有任何參與。西崎在此部電影中將富野的名字放到工作人員清單中的一小角，自己則是大大掛著「總指揮」的名號，並在電影開播前放上自己對此作品的宣言。
6. 西崎義展製片人的霸權與野心
我們已在上面所說，製片人是創作上絕不可或缺的重要位置。
然而，西崎義展擔任製片時，卻有著創作作品以上的野心，那就是：讓自己變得更有名、讓自己變得更有錢、讓自己變得更有權力。這些慾望在西崎燃燒熱情的狀況下，曾經對於作品帶來莫大的正面影響，然而俯瞰1970、80年代以及西崎晚年的行動，我們可以了解，西崎比起做好作品，更重視透過成功來誇示自身所擁有的一切。
西崎貪心而無止盡的進取精神，可說正是日本動畫業界最缺乏的東西，然而其對於名譽與權力的慾望卻過於強大，最後導致自己的失敗。最能彰顯這一點的事例，便是前幾年西崎義展與松本零士※5兩人因為爭取《宇宙戰艦大和號》原作者的身份而對簿公堂一事。正如該裁判最後裁定西崎勝利，集合并且整合松本零士等一流創作者的人確實是西崎，而精確掌握當年時代脈絡、打造齣電影大賣之環境的人，也毫無疑問是西崎本人。以這點來說，西崎義展確實是《大和號》這個作品最重要的一人。
然而，儘管《大和號》的總指揮毫無疑問便是西崎本人，但他彷彿是怕還有觀眾不知道一樣，不僅在宣傳中反覆強調這一點，甚至不放過在作品中彰顯自身的機會。西崎主導之下所創造的大和號系列，西崎的名字總是被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比監督或任何一人都還要明顯。
也就是說，西崎是一位在創作以外部分補強監督不足的製片人，但更是一位在創作上也支配監督的製片人。這一點，或許正是富野由悠季選擇與西崎義展訣別的最大原因。
《大和號》當年的成功，可說給予動畫發展重大的影響，同時也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西崎本人在經過電視版的腰斬後，原本打算撤齣動畫市場，後來卻因為超乎想像熱賣，使他一舉成功並終生固執於《大和號》。80年代由於推出看似永無止盡的續作，《大和號》的地位快速殞落，然而西崎仍然是叱吒風雲，以一個單打獨鬥的製片人身份周旋於各間公司，其間發生的金額動輒數億日元。而最後西崎的公司與個人破產時，總負債金額更是高達上百億日元。
7. 從小飛龍到GUNDAM：富野所選擇的道路
儘管長年一再強調製片人的重要性，同時對於西崎的能力給予高度評價，然而富野由悠季也仍然擁有些許身為創作者的矜持。從富野對自身作品的堅持，以及1980年初期在GUNDAM劇場版時主張動畫工作室對於創作的主導權一事，我們可以看出，富野是一位主張作品應隸屬於作家本人的動畫演出家。也因此，富野與想把作品也納為己有的西崎，在本質上根本就是互相矛盾，因為無論這一位製片人手腕有多高，在他下面做事，自己將永無受到社會大眾認同的一天。同樣的，西崎或許也是透過上述分鏡一事體認到「富野不是能夠受自己控制的演出家」，才會毅然放棄富野吧。
《小飛龍》一片以後，富野曾經有好幾次機會，能夠擔任世界名作劇場以及龍之子作品等原作改編作品的監督。然而，富野在與高畑勛以及宮崎駿等天才共事時，親眼見識到社會大眾在對動畫讚不絕口的同時，卻忽視這些動畫天才的才能與努力。也因此，富野最後選擇了規模小、製作能力也弱，但卻願意給自己機會創作原創作品的日本SUNRISE，結束了自己10年以來流浪於各間工作室的生涯。
而後，面對過去搭檔西崎義展一手創出的怪物級作品《宇宙戰艦大和號》，富野持續將之當作假想敵，並在經過各種嘗試與挫敗下，最後終於創作出另一部傳說作品《機動戰士GUNDAM》，令社會了解動畫作品也是有作家的存在。
歷史並沒有所謂的「IF」。正因為如此，手塚治虫老師的理念、西崎義展製片人的野心、富野喜幸的矜持與堅持，集合了三人意志的《小飛龍》，不只是一部至今依然為人記憶的動畫作品，同時更可說是對於日本動畫歷史的一個貴重證言。謹以本文章對於已經逝世的手塚治虫、西崎義展兩位先人，以及至今依然在創作現場持續挑戰的富野由悠季監督敬上最高致意。
《大和號》在西崎死後依然持續航行。西崎的養子西崎彰司繼續擔任新系列的製片人，並且透過當年直擊世代業界人的合作以及支持，成功讓版權商再度出資，使得《大和號》重返電視與電影銀幕。《宇宙戰艦大和號2202愛的戰士們》分成七章，第一章將於2017年2月25日開始上映。
※1：順便補充，《小飛龍》以前，富野大約四分之一的工作都是來自於蟲製作公司的委託。
※2：少數例外有西崎主導的《ワンサくん》。
※3：客觀檢驗各方證言可以看出，這個事件其實並不單純是手冢所認為的單方面背叛。但無論如何，西崎藉此機會獲得不少利益，同時手冢付了很大的代價才取回原本擁有的權利，則是不爭的事實。這些部分還有待日後進一步解明。
※4：當時的安彥是西崎極力想要挖角的對象，所以兩者的待遇或許也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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