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戒校長閆文滿之謎：拿來宣揚與其有關的國字型大小委員會不存在
澎湃新聞記者 袁璐 彭瑋 張維 實習生 張斌 蘇日娜
9月21日晚，澎湃新聞刊發報道《起底弒母少女身後的網戒學校：暴力抓走、隨時體罰和神秘專家》，披露黑龍江殺母少女事件所涉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存在「設套」抓學生、暴力體罰等亂象。
23日，山東省市區組成聯合調查小組，此前一天，濟南市歷城區教育局進入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會同公安、民政協同調查該校。
於春祥在10月8日的採訪中稱，聯合調查組分三個小組，一組跟學生座談，一組跟教職工座談，以及查找學校的資料。座談人員從學校提供的學生和教職工名單中現場隨機抽取。
在稍早前，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已從「歷城區民辦非學歷教育培訓機構備案信息」中消失，於春祥解釋稱，「從去年10月責任清單出來這所學校就歸省（教育）廳管了，只是我們一直沒在（濟南）市教育局的官網上刪掉這學校。」
他未透露調查的更多細節，只表示「這個事是省廳在處理。我們不是決策機關，而是配合機關……我估計這個意見應該都有了，統一公布之前肯定不會告訴我怎麼處理，至多在電話上徵求下意見」。
10月8日，澎湃新聞多次聯繫山東省教育廳民繼處副處長趙遠征，電話一直未能接通，簡訊亦未獲正面回復。
記者當天打開涉事學校的官網發現，此前「山東科技防衛學院」的標識已悄然改成「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而學校名字下方括弧里「山東青少年素質教育基地」也改成了「山東特警中專學校」。
截至10月8日當天，該校仍在正常招生。
然而，澎湃新聞調查發現，該校校長閆文滿的身份和言行伴隨著迷團和疑問。他公開宣布山東科技報社支持他辦學，被該報社否認；他稱其學院跟多個「中國」開頭的委員會有關，又被中國青少年心靈成長十百千萬工程組委會前任副秘書長否認……
校長的多重身份
9月22日下午，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出現在當地媒體直播的鏡頭中，高牆上的鐵絲網，學生宿舍樓里的鐵柵欄門窗清晰可見。同一時間，該校校長閆文滿出現在媒體視野中，試圖平息輿論。
1953年出生的閆文滿曾當過記者，在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校長這一身份外，他還疑似是多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其業務橫跨廣告、諮詢、建築工程、醫療等多個領域。
學生張婉於2013年10月被送進這所學校，在校八個月時間裡，她只在2014年的元旦見過一次校長閆文滿，對他並沒有什麼印象，只知道他姓閆，很少主動找學生談話。她對閆文滿的印象是他開著一輛黑色的「別克」小汽車，偶爾在學校的空地上停放，聽說「校長很有錢」 。
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的官網介紹該校成立於1996年。而在上世紀90年代，閆文滿的另一身份是《山東科技報》的記者。
日前，在山東科技報社陳舊的大樓里，一名不願透露職務和姓名的辦公室工作人員向澎湃新聞確認：「閆文滿是我們的退休職工。」
該工作人員稱，閆文滿大概在上世紀90年代進入山東科技報社工作，具體哪一年，她稱已經記憶模糊，只清楚地記得閆早在2013年3月8日那一天從報社退休。
在2016年9月22日下午的電視直播中，閆文滿在鏡頭前出具了山東科技報社的證明信，以此回應學校的辦學資質問題，並稱報社對他辦學予以支持。證明信上寫著，「時任山東科技報社經理部主任」，「多次被評為報社先進工作者」，「承辦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任院長」，證明信開具的時間是在2012年10月。
但前述山東科技報社辦公室工作人員否認說：「他（閆文滿）辦學是個人的行為，和報社沒有任何關係。（對）這封證明信真實性我存疑，公章的真實性不敢確定，我們現在的公章是帶書名號的山東科技報社。我上他的檔案里找了，沒有任何東西，只有他高級職稱的一個評審表。」說完，這名工作人員就急匆匆地從辦公室離開了。
山東科技報社的一位副社長也告訴澎湃新聞：「他（閆文滿）的學校和報社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老早就在我們這兒辦了停薪留職，他的學院什麼情況我們都不清楚。」
閆文滿曾經在山東科技報社的多位同事均稱，過去很少在單位見到閆，只聽說他在外面辦了一所「戒網癮的學校」。
2014年6月，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下發通報，禁止記者站和采編人員開辦廣告、發行、公關等各類公司。
在山東科技報社2013年2月18日至28日的記者證公示名單中，閆文滿的名字正在其列。但該報社前述辦公室工作人員稱，閆文滿的記者證在他2013年3月8日退休的那一天收回來了。
此前「歷城區民辦非學歷教育培訓機構備案信息」顯示，閆文滿為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的法定代表人，而該校的舉辦者顯示為「山東天廈建築安裝工程有限公司」和「濟南科技防衛成人中專」。
而據法治周末報道，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至少有三個牌子：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濟南科技防衛成人中等專業學校、山東網戒教育培訓學校;分別是非學歷的民辦高校、中等專業學校、非學歷的治療網癮的培訓學校;而這三家學校的舉辦者又分別是山東天廈建築安裝工程有限公司、山東省經保技能培訓學校、山東天達廣告有限公司，但校長均為閆文滿。
澎湃新聞在全國企業信用信息系統查詢發現，法人代表署名為「閆文滿」的公司在山東就有7家，分別是山東天達廣告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達廣告）；山東省金品房地產經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金品地產）；山東天廈建築安裝工程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廈建築）；山東天達防衛科技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達防衛）；濟南金品醫療設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金品醫療）；山東省天達航空諮詢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達航空）；濟南金品印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金品印務）。以上企業除天達航空註冊登記地在青島外，其他六家均在濟南。
其中，閆文滿是天達廣告、天達防衛、天廈建築、金品印務的股東。此外，天達廣告是天達航空、金品地產的股東；天達防衛、天廈建築是金品醫療的股東。
以上幾家公司的成立時間集中於1995年至2012年間， 其中，天達廣告成立於1995年；金品地產和天達航空成立時間是2001年；天廈建築成立於2002年；金品印務成立於2003年，其後一年後又成立了天達防衛；成立最近的是金品醫療，時間是2012年。
澎湃新聞查詢還發現，金品印務、金品地產於2015年7月被列入經營異常名錄，原因是未依照規定期限公示年度報告。
心理專家的「大旗」
學生齊鑫在2015年11月被送進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2016年8月離校。在近一年的時間中，他兩次進去學校的心理諮詢室。
他說第一次進入諮詢室，教師讓他填寫表格，描述自己和教師、同學、父母之間的關係，「問我犯了什麼錯誤，回家之後想怎麼樣，會不會聽父母話。」
他回憶稱，進入該學院的學生一般都會被心理老師叫去諮詢，一次心理輔導需要花費200元左右，輔導時間二十分鐘至半個小時。「心理老師通知值班教官，值班教官再用對講機叫人。」
學生張婉一共接受過三次心理輔導。和齊鑫一樣，張婉覺得這樣的心理輔導作用不大，教師的問題有時會引起他們的反感，每次從諮詢室出來，她的想法是 「心理老師太弱了」。
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在其官網上稱：「我校在青少年優質教育獨具特色，擁有以周鐵軍、張大生教授等全國知名的心理治療專家組成的心理諮詢師團隊。」
齊鑫和張婉表示，他們在校期間並沒有見到過「張大生」、「周鐵軍」等心理專家。
9月22日上午，黑龍江中醫藥大學醫學博士，黑龍江大學國際禮儀與跨文化溝通研究所所長張大生主動聯繫到澎湃新聞，稱他和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的校長閆文滿並不認識，也從未去過這所學校，也不知道學校官網上掛上了自己的信息，「我和這所學校一毛關係都沒有」，他強調說。
張大生只記得，幾年前曾經在一個關於青少年網癮問題的座談會上，他作了發言，座談會結束後，閆文滿找他合過影，但閆從沒有問過他關於網癮治療的問題。
至於該校官網聲稱的「知名的心理治療專家周鐵軍」，澎湃新聞在知網等資料庫里未查詢到署名為「周鐵軍」的學者發表過的心理學論文及專著，只檢索到一位來自上海的青少年心理專家郭鐵軍。
閆文滿在前述媒體直播中，稱「周鐵軍」是上海的專家。
9月23日，澎湃新聞聯繫到郭鐵軍，他稱自己並不認識閆文滿，「他們可能是某一個機會，聽過我們的課或者講座。他做這些東西沒有跟我商量，我到他那兒也沒去過。」
「像你報道中出現的孩子，能拿刀砍爸爸，能那樣對媽媽，這樣的孩子在社會上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啊？像這樣的孩子社會上有一大批，如果在社會上會是一個很大的隱患。」濟南市教育局成教處處長於春祥在電話中反覆提醒澎湃新聞，「這個學校採取的方法不合法，但是社會的正能量增加了。把這些孩子收容起來，就是對社會最大的貢獻。」
但在郭鐵軍看來，許多網戒學校不具備專業基礎，對青少年人格成長的長期影響沒有能力負責。「目前全國有1000多所網戒學校，他們可能有當地的培訓資質，但是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一是限制自由，二是用摧殘的方式。出於利益驅動，他們打出戒除網癮招牌，家長求助無門的情況下就去了，機構把錢收了，對治療效果是沒有能力負責的。」郭鐵軍說。
為什麼當前會出現如此多的網戒學校？在郭鐵軍看來，一是影響孩子網癮的因素很複雜，不是單一醫學模式可以解決；二是學校管不了，父母也管不了；沒辦法的情況下，社會上就有一些人在利益趨動之下強行介入。
未獲批的「委員會」
被強行抓進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以後，周成傑說自己見到過「無理由無原因」的打罵，晚上睡覺的時候，也可能遭到懲罰。教官不讓他睡覺，而是讓站軍姿，一直到凌晨一兩點。半夜躺在床上，他經常能聽到樓上傳來嗷嗷的慘叫聲。
出來以後，周成傑害怕再回到那座他稱為的「青少年的牢房」，恐懼一直伴隨著他。
他後來才知道，父母是在網上查到的這所學校，再經過朋友介紹，了解到這所學校已經建校20年左右，「這麼多年沒出過什麼事。」
山東科技防衛專修學院官網介紹稱，該校從2005年起連續七年被評為「優秀非企業單位」，曾被濟南市教育局年度檢查評估為「一類民辦學校」。
但澎湃新聞聯繫到山東省民政廳社會管理局查證，並無「優秀非企業單位」這一榮譽稱號。此外，山東省民政廳社會管理局在查詢歷年年檢優秀名單後表示，該校未在2005年度年檢優秀名單中。
至於教育部門此前頒給閆文滿的榮譽，山東省教育廳民繼處副處長趙遠征回復稱：「我們調查肯定不是先關注校長獲得什麼榮譽，首先要核實的是學校辦學行不行。」
在9月22日下午的媒體直播中，閆文滿稱其學院跟中國（全國幫助未成年人預防和戒除）網癮自律委員會、中國青少年心靈成長十百千萬工程委員會有關，是中國青少年心理成長基地和中國青少年網癮研究所的實踐基地。
在2009年至2010年任中國青少年心靈成長十百千萬工程組委會副秘書長的趙靜告訴澎湃新聞，閆文滿所提到的委員會和研究所都不屬於機構，「而是屬於活動。最開始是準備註冊中國網癮自律委員會，但是後來因為一些原因取消了註冊，所以這個事情就結束了。」
中青網2009年4月26日的一則報道《全國幫助未成年人預防和戒除網癮自律委員會成立》稱，2009年4月26日，該委員會成立於北京，劉曉冰教育訓練工作室、山東網康培訓基地等來自全國20多家預防和戒除網癮的訓練機構加入該委員會，參與「中國青少年綠色網路活動」。
趙靜告訴澎湃新聞：「2009年是以籌備委員會的方式成立的，並不是正式成立，最終沒有獲批，也沒有掛牌和在民政部註冊。」
而當時的中國青少年心理成長基地和中國青少年網癮研究所的實踐基地也沒有做起來。「即使當時有這些事情存在，在2011年也已經都結束了，不再提網癮這個事情了。」趙靜說。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部分受訪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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