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與薛姨媽：性格不同的兩姐妹

作者：夜何其

薛蟠打死馮淵，把香菱搶到走，帶著香菱和母親、妹妹進京，來到賈府，見到姨媽王夫人。書里說「姊妹們暮年相見，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一句「暮年相見」感覺兩人七老八十了似的。其實薛姨媽才四十歲上下，王夫人也就四十七八歲。第三十三回，賈政聽信饞言，要把賈寶玉打死，王夫人哭道：「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第三十四回，她跟襲人說「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紅樓夢》里的事件是按時間順序寫的，她此時還不到五十歲，此前兩姐妹見面時，更不會到五十歲。

這個年齡就是暮年，很讓今天的人們感嘆。

王夫人和薛姨媽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性情卻有很大不同。

我們已知的王氏兄弟姊妹有王子騰、王夫人、薛姨媽，還有一位是王熙鳳之父。書中沒說王熙鳳之父是不是王子騰，若算上他，王家至少有兄弟姊妹四人。這四兄弟姊妹之中，薛姨媽年齡最小。一般說來，過去多子女的大家庭之中，長子、長女幫父母料理家務，待人接物，往往性格沉穩，老成持重，所謂長子如父，長女如母，比如賈寶玉的姐姐賈元春，從小手把手教賈寶玉認字，跟賈寶玉「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形有如母子」。幼小的弟弟妹妹有諸兄姊呵護照顧，往往性格開朗活潑，嬌憨明媚。按劉姥姥的說法，王夫人是王家的二小姐，那她還應該有位姐姐，這位大姐從未有人提到，也許是遠嫁，也許是早夭，當年劉姥姥進王府時，是二小姐接待她，可見王夫人在家中是相當於長女地位的。

王夫人的性格確實像大家族中的長女，沉默寡言，冷靜克制，雖然不大說話，心中很有主見。薛姨媽跟她站在一起，即使不看年齡，只看性情與做事風格，也知道薛姨媽是小妹。

薛姨媽未嫁之時，一定是被哥哥姐姐呵護疼愛著的，哥哥姐姐幫她把生活打理得順風順水，她萬事不操心。婚後那段日子，打理家業，教育子女，她可以依賴丈夫。丈夫去世之後，打理產業、教育子女的任務落到她身上。薛家是皇商，京城中許多房屋商鋪，打理起來很不容易，兒子性格魯莽，頭腦愚鈍，管教兒子也很不容易。從書中的描述來看，她對怎樣管理京城中的產業，怎樣管教惹事生非的兒子，一點打算也沒有。進京路上兒子為爭買一個丫頭打死人，她並沒有借這個機會把兒子狠狠教訓一番，讓他悔過自新，而是給她的哥哥王子騰和姐姐王夫人寫信，讓哥哥和姐姐幫她處理官司。到了京中，她也沒有住到自己家房子里，而是想住到哥哥或姐姐家，讓哥哥或姐夫去給她管教那個頑劣不堪的兒子。

遇到困難就找哥哥姐姐解決，這真是從小受呵護照顧的小妹妹才有的做法。

賈府此時已經沒落，疏通關係要依賴王家的勢力，王夫人在賈府很受尊重，薛姨媽是王夫人的妹妹，也成為賈府尊貴的客人，賈政、賈母極力邀請薛姨媽在府中住下。薛姨媽本來就依戀親人，很高興地接受了邀請。

作者安排薛姨媽一家在賈府住了好幾年，主要是方便安排故事情節，如果薛姨媽一家單獨居住，薛家的故事就要另外安排一條線索，故事就太龐雜零亂。薛姨媽一家住在榮國府，可以跟榮國府的故事合并為一條線索，寫作起來容易得多。

當然，作者也不能為著寫作方便，胡亂安排情節，總得讓讀者感覺合情合理才行。薛姨媽一家在賈府住了好幾年，讀者並不感覺彆扭，反而覺得她一家三口成為賈府的一部分，她家搬出賈府，讀者倒是悵然若失。

從薛寶釵幾次的隻言片語來看，薛家曾經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家族，後來才分崩離析的。在大家族中成長起來的薛家三人來到賈府這樣的大家族中，就像魚游進水裡一樣自然，薛寶釵很快跟賈府的小姐們熟稔，薛蟠很快與賈府的紈絝子弟們打得火熱，薛姨媽跟賈母更是比婆媳相處得還融洽。

住在賈府的這些太太奶奶之中，薛姨媽是除賈母之外最溫暖、有親和力的一位，這點跟她的姐姐王夫人完全不同。王夫人喜歡安靜，賈府里的宴會、聽戲、打牌等娛樂活動都是賈母組織，她只是勉強參與。薛姨媽卻是興緻勃勃，她遠比邢、王兩夫人更跟賈母投脾氣。這也是她一家在賈府住了好幾年的原因之一，她依戀她的姐姐和侄女，賈母也依戀她，她走了，賈母獨對兩個性情寡淡的兒媳，該是多麼寂寞。

王夫人性情冷漠，母愛很吝嗇，只施與她休戚相關的人，賈寶玉是她的命根子，她百般疼愛，對別的孩子都淡淡的。薛姨媽卻是個母愛泛濫的人，她的母愛在兩個兒女身上用不完，還有很多母愛施與親戚的孩子。第八回，賈寶玉去給她請安，她「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內，笑說：『這麼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命人倒上滾滾的茶來，備下幾樣細茶果留賈寶玉和林黛玉吃茶，賈寶玉說在珍大嫂子那裡吃過好鵝掌鴨信，她連忙把自己家糟的鵝掌鴨信拿來給賈寶玉吃，賈寶玉說這個最好有酒，她就讓人灌最好的酒來，賈寶玉的奶媽攔都攔不住。

無父無母的林黛玉也是她疼愛的對象，只不過賈府里人多嘴雜，她怕別人說閑話，不好在行動上表現出來。第五十七回，林黛玉看到薛寶釵在她懷裡撒嬌，想到自己是沒娘的孩子，傷心落淚。她跟林黛玉說：「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了，你不知我心裡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了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說，心裡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的。你這裡人多口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無靠，為人做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老太太疼你了，我們也洑上水去了。」這番話真是掏心掏肺。後來，賈母等人入朝祭祀，托薛姨媽照顧大觀園中諸姐妹，她搬去與林黛玉同住，「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林黛玉感激不盡。

這回書里，她去看望林黛玉，跟林黛玉和薛寶釵長篇大論說閑話，她稱呼林黛玉跟薛寶釵、賈寶玉一樣，也是一聲聲喚著「我的兒」，聽得人心裡熱熱的。她一隻手摟著寶釵，一隻手摟著黛玉，兩手摩挲著兩個孩子的頭，看兩個孩子在自己懷裡鬥嘴打鬧，勸了這個，安慰那個，真是慈母情懷。林黛玉自從進賈府，除了外祖母賈母，別人何嘗這麼愛撫過她？邢夫人和王夫人是親舅媽，林黛玉在她們面前也是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一句話，何嘗被她們摟在懷裡撒嬌打鬧過？

第五十七回的回目是「慈姨媽愛語慰痴顰」，薛姨媽真當得起「慈」「愛」兩字。她不但愛自己的孩子，親戚家的孩子也是看見哪個疼愛哪個。她丈夫的侄子薛蝌和侄女薛寶琴來投奔她，她待他們如親兒女一般。她有很多媽媽通常有的毛病——言語瑣碎，嘮叨不清，書中說她「嘴碎」，經常埋怨孩子們糟蹋東西，不知過日子。香菱的石榴紅裙子不小心弄髒了都不敢讓她知道，怕她嘮叨個沒完。她嘮嘮叨叨，看似難纏，實則面善心軟，丫頭們都知道她這個特點。第四十七回，賈母請她去鬥牌，她不想去，丫頭就求她：「好親親的姨太太，姨祖宗，我們老太太生氣呢，你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只當疼我們罷。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她跟丫頭鬥了會兒嘴，還是跟著丫頭去了。若是王夫人，丫頭就不敢這麼說話，不然王夫人會嫌這丫頭輕狂了。

常言說：自古慈母多敗兒。這句話用在薛姨媽身上也合適，她的兒子薛蟠是個智力不足精力有餘的孩子，這樣的孩子缺少自制力，需要家長不斷教導、糾正，甚至要施以嚴厲懲戒，他才能養成良好行為習慣。薛姨媽卻憐惜兒子是個「獨根孤種」，對他「溺愛縱容」，致使薛蟠「老大無成」，每天在外面惹事生非。兒子為爭搶一個丫頭打死人，這麼嚴重的事件，也不見她責罰兒子。兒子跟賈府的紈絝子弟們混在一起，聚賭嫖娼，她也毫無察覺。第八回，賈寶玉去給她請安，問她「哥哥不在家？」她嘆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逛不了，那裡肯在家一日。」從這話里聽出她對兒子天天在外面逛很不滿，但也沒採取措施制止兒子在外面逛。

王夫人的長子死後，次子賈寶玉也成為「獨根孤種」，王夫人對他也是百般疼愛，但王夫人對兒子的縱容是有限度的。當她從一個綉春囊上嗅出危險的氣息，意識到大觀園的女兒們已經長大，懂得男女之道，進而意識到她兒子屋裡的狐狸精可能會勾引她兒子，讓她喪失到兒子的控制權。她當即同意王熙鳳抄撿大觀園的做法，並親自出面把晴雯、四兒、芳官等人趕出去，其行動之雷厲風行，手段之冷酷無情，王熙鳳比之也略有遜色。

兒子的婚姻大事，王夫人也一直在謀劃，她相中了溫柔體貼的襲人，預備留給賈寶玉做妾——賈寶玉是賈母的愛孫，他的妻妾必須賈母和賈政審核才能通過，她於是採取迂迴策略，從自己的錢中每月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給襲人，暗示她已經承認襲人是賈寶玉的姨娘，將來只要彙報賈母和賈政就可轉正。這樣既給襲人吃一顆定心丸，讓她安心侍奉賈寶玉，又不會被別人指責她越過賈母和賈政自作主張。賈寶玉的妻子，她肯定是相中了薛寶釵，從感情上來說，薛寶釵是她妹妹的女兒，從理智上來說，薛寶釵的沉穩大方是標準的淑女形象。她知道兒子喜歡林黛玉，也知道賈母想促成此事，她就是沉默不語。她的沉默是無言的反對，賈母始終沒敢說把林黛玉嫁給賈寶玉這樣的話。

反觀薛姨媽，在兒子的婚姻上完全被動。兒子的妾香菱是兒子自己買來的，兒子的妻夏金桂是兒子自己看中的。她僅有一子，兒子娶妻這樣大事，她竟因為跟夏家是老親，又都是戶部掛名的行商，門當戶對，竟不打聽打聽夏金桂性情如何，就同意了這門親事，結果娶進來一個惡婦，鬧得一家人不得安寧。

要說她沒有考慮過兒子的婚姻，也不正確，邢夫人的侄子邢岫煙來到賈府之後，她見邢岫煙端雅穩重，想說給自己的兒子，又怕自己的兒子舉止浮奢，糟蹋了人家的女兒，看邢岫煙與薛蝌正好般配，就讓人說給了薛蝌。這說明她也在留心兒子婚事，只是沒有合適的人選，待到合適的人選出現時，她又覺得兒子配不上人家姑娘，寧可讓兒子的堂弟娶了。這比她照顧林黛玉更讓人感動，她是一位寡母，兒子是她的唯一依靠，那些自私的母親只要自己的兒子幸福即可，哪管別人家姑娘糟蹋不糟蹋呢。她卻能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

讓人惋惜地是，不論是處心積慮給兒子規劃婚姻的王夫人，還是隨波逐流、對兒女的婚姻毫無規劃的薛姨媽，她們的兒女都成為不幸婚姻的犧牲品，她們也飽嘗苦果，在悔恨的煎熬中度過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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