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珊—繁華落儘是蒼涼
沒 有 真 愛 是 一 種 悲 傷 。
——九重葛花語
俞珊 — 繁華落儘是蒼涼
民國話劇明星人物俞珊也是個赫赫有名的美女名媛，在舞台上擅長演各色各樣人物、有表演天才的她，如果生在今天，應該和范冰冰們一樣炙手可熱吧。但她的一生說起來還真是有點悲劇色彩。這樣的人生結局與她的豪華出生、仙姿玉容都不太相配。
可是，這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況且，有的人一生是高開低走，而有的人卻能低開高走，誰也說不清命運這個東西究竟是怎麼回事。
1
俞珊本是望族名媛，祖父曾為魯迅先生的尊師，叔祖母是曾國藩的孫女。她曾就讀於南開女中，考上了鼎鼎大名的南京金陵大學讀藝術系，後轉入上海國立音樂學院。
俞珊身材高挑豐滿，皮膚白皙細膩，又多才又藝，在學校自然很受人矚目。1925年的天津三八婦女節紀念大會上，有於方舟、鄧穎超等人的演講，而俞珊的鋼琴獨奏是大會上唯一的文藝演出，當時她才十七歲，就讀於南開女中讀書。然而受過良好教育的俞珊偏偏酷愛戲劇，她主演的話劇《莎樂美》等大獲成功、引起轟動，名動一時，說起來她的星探就是著名劇作家田漢，當初正是他發現年方二十歲的金陵大女學生俞珊不僅長著一雙扣人心弦的大眼睛，很有表演天分。他挖掘並捧紅了這顆話劇明星後，並親切地稱她為「我們的莎樂美」，為此，田夫人還爭風呷醋過。
《莎樂美》劇照
在俞珊的眾多男粉絲當中，就有素以喜歡美才女著稱的詩人徐志摩。那時，他與陸小曼歷經艱難、修成正果。但是，他的書房裡仍掛著俞珊出演莎樂美的美艷劇照，而在劇照旁掛著的，竟然是俞珊的一件舞衣。
任何女人受到優秀男人的愛慕與追捧都是十分愉快的事，特別是徐志摩這樣才情出眾的忠粉。有史料記載：「有一次，俞珊到上海演出，徐大詩人和幾個追星族擠到後台看俞珊化妝，性格豪放的俞珊忽然大喊道：『啊呀，真要命，我要小便，我要小便！』沒想到徐志摩此時不知是書獃子本性，還是詩興大發作，居然急急忙忙到處找，結果還真的找到了一隻痰盂，一本正經地雙手捧著痰盂，口中喊著『痰盂來哉！痰盂來哉！』」！一路小跑送到偶像俞珊面前，大獻殷勤。
徐詩人對於大美女的痴態簡直到了令人發囧的地步，這話傳到太太陸小曼那裡，叫她情何以堪吶。與此同時，俞珊也開始頻頻登門向徐志摩請教如何更好地塑造經典人物形象，兩人談話劇談人物興緻頗濃。俞珊如果是個醜女也就算了，偏偏還美艷得不可方物，性感得一塌糊塗。陸小曼當然要「吃醋」的，說出了一段著名的「茶杯牙刷」論，來規勸夫君，她說：「俞珊是只茶杯，茶杯是沒法兒拒絕人家不斟茶的，而你是牙刷，牙刷就只許一個人用，你聽見過有和人共用牙刷的嗎？」
陸小曼的伶牙俐齒由此可見一斑，可惜她的才華多用於鬥嘴上了。老婆大人說的如此有理，我竟無言以對，最終，多情的徐志摩在老婆大人的勸導之下，真的沒去趟渾水。男人都是視覺動物，俞珊的美視覺衝擊力太強大，愛慕俞美人的名流實在太多，於是，徐詩人與俞珊只談了半個「戀愛」，就理智地剎車止步了，沒有鬧出亂子來。
2
隨著身為名媛的俞珊聲名日隆，俞家實在是不能容忍家裡竟然出了一名「戲子」，因為當時不論是電影明星還是唱戲的伶人社會地位都十分低下。「因為她的令堂不高興她演那高等青年以為太肉感的莎樂美」，在父親俞大純登報強烈要求如果女兒不停止演戲，就斷絕父女關係的聲明下，俞珊因此被迫離開話劇舞台，放棄了如日中天的戲劇事業，結束了她本可以走得更遠的演藝生涯。
那段時間，心情灰暗的俞珊在上海恰好又患了瘧疾和傷寒，差點要了小命。在身體稍稍恢復後，就聽從時任青島大學圖書館館長梁實秋的建議，來到青島，在青島大學圖書館任職，權作身體與心靈上的療養與治癒。
沒想到，「莎樂美公主」的大駕光臨，在青島大學立即攪亂一池春水，掀起軒然大波。這位年輕性感的話劇明星甫一到來，青島大學八大名教授竟齊刷刷中了她不經意布下的蠱。
梁實秋晚年在回憶錄中說起過聞一多如何愛俞珊，又怎樣黯然地掙扎著離開，自己彷彿是個置身其外的旁觀者。事實上，梁實秋面對貌美肉感的俞珊，也是毫無招架之力，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才子愛佳人。徐志摩給陸小曼的《愛眉小札》中寫道：「周四下午又見楊今甫（楊振聲），聽了不少關於俞珊的話。好一位小姐，差些一個大學都被她鬧散了。梁實秋也有不少醜態，想起來還算咱們露臉，至少不曾鬧什麼話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
我發現徐志摩這個人有時天真得像《皇帝的新裝》里那個說真話的小孩，他曾在日記里如實記錄過胡適嫖娼，讓胡大博士臉上無光。但徐志摩在關鍵時刻還算是聽得進太太規勸的好男人，雖然他對美才女一向都沒有免疫力。據梁實秋續弦韓菁清透露，晚年的梁在睡夢中還在叫著「俞珊」的名字，說明俞珊是他心頭永遠的硃砂痣，床前的明月光，這也間接驗證了徐志摩的說法真實可靠。
徐志摩不僅僅做人天真，有時還喜歡管閑事。後來，在他得知俞珊與趙太侔同居，曾親赴青大當面警告過俞珊，要她收斂些。也許唯美的詩人實在覺得看不下去美女與「野獸」的組合，他以為她是在胡鬧？怕她繼續胡鬧下去，最終把青大弄得亂成一鍋粥，而美女自己最終也搭進去不可收拾？對於美，他還是不忍心看它毀滅。徐大才子此時卻忘了自己在感情上也一向任性得可以。
自古美人一笑傾城，再笑傾國，紅顏的威力到底有多大？歷史上就有以爭奪世上最漂亮的女人Helen為起因的特洛伊戰爭，而俞珊的到來差點掀翻青島大學，你能想像得出嗎？就連老實巴交的沈從文也中了俞珊的蠱。他後來將自己在青島大學所見所聞寫進小說《八駿圖》，將八位教授愛上同一個美女的行為一一加以影射。中「莎樂美」之「毒」最深的當屬任文學院院長的詩人聞一多，他苦戀著俞珊，激情四溢，故將妻兒送回鄉下，沉浸於一場夢幻愛情中的他，靈感女神手指輕輕一點，他便寫出了一生中最好的長詩《奇蹟》。雖然內心好一番翻江倒海，卻最終也理智地將這場不倫之戀掐滅於蓓蕾之時。《八駿圖》一經刊出，沈從文便得罪了一大批人，與同事再也無法共事了，很快逃離青島大學。聞一多對號入座後與沈鬧翻，與聞一多不同的是，同樣被沈從文作為原型寫入小說的梁實秋卻並未因此心存芥蒂，可見梁先生倒是個豁達大度之人，令人刮目相看，難怪他能寫出清淡出塵、秀麗雋永的《雅舍小品》。
而《八駿圖》中的達士先生，則是影射沈從文自己，他對於「著淺黃袍子的女人」（俞珊）也產生過紫竹蘭般的「片刻之戀」，因為她，他撒謊並推遲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去蘇州見未婚妻張兆和。文藝男的多情植於骨髓。
生得骨肉亭勻、容貌靚麗，一下子能迷倒八位教授的性感女神俞珊，其傳奇色彩一點也不輸於女神林徽因，只是，她沒有林大美女的人生那麼圓滿罷了，她的不圓滿是因為一場動機不純的婚姻。所以說俞珊的人生開局如煙花一樣璀璨，結局則是繁華落盡後的蒼涼，許多民國名媛都如此，不知是不是應驗了一句古話：「紅顏薄命」？
從聞一多的《奇蹟》到沈從文的《八駿圖》，從另一個角度看，美人也不一定就是禍水，她能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文學藝術的繁榮發展，因為男人看到強烈的震撼的異性之美後，就想把她寫詩入畫、深藏於心、流傳於世，這是一個姿色平庸的才女根本無法做到的事。
所以說，有時做美女比做才女要幸運多了，因為她的美使她擁有更多的選擇權。
3
俞珊最終嫁的人是青島大學校長趙太侔。1933 年，俞珊嫁給了比自己年長許多的趙太侔。當時，幾乎所有的娛樂畫報上都刊登了俞珊的婚紗照，她比明星還搶眼。照片中的俞美人，手捧鮮花，眼神憂鬱，絲毫沒有結婚的喜悅之情。
1933年12月，俞珊婚紗照。
趙先生比她年長了近20歲，典型的老少配——所謂眾人調笑的「一枝梨花壓海棠」。而且趙太侔追求俞珊在一群名教授當中，毫無優勢可言，年紀大，又是已婚，況且他還是那種特別沉默寡言的男人，他也愛俞珊比較出人意料。但他與俞美人有唯一共同之處是熱愛話劇，趙太侔在美國留學時學的就是戲劇專業。但是沉默的人不代表沒有力量，不代表心意不堅定，他為了追求俞珊，不惜與原配夫人離婚，引起爭議。
關於趙太侔的不愛說話，梁實秋曾有文章專門寫道，趙太侔，「寡言笑」的人，一多的老朋友，「他曾到上海來看我，進門一言不發，只是低頭吸煙，我也耐住性子不發一言，兩人抽完一包煙，他才起身而去」。趙太侔從進門到出門始終一言不發，梁實秋感嘆，「饒有六朝人的風度」。
最終卻是這個「饒有六朝人的風度」的趙先生抱得美人歸。
俞珊嫁給趙太侔，據說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為了營救胞弟俞啟威。如果真是這個原因的話，不免替趙先生感到悲哀，更為俞美女悲哀，婚姻畢竟不是演戲，本是兩情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並不是一場交易啊。
俞珊的弟弟俞啟威當時就讀於青島大學物理系。1932年初，俞啟威在青島大學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組織過學生運動。後來，中共在大學的組織被國民黨破壞，俞啟威被抓，關在監獄，有生命危險。
趙當時是大學校長，有能力救出自己學校的學生。於是，他對她承諾，如果她願意嫁給他，他就救出她的弟弟。為了弟弟，她答應了，豁出去自己的一生，把婚姻當作籌碼，原來她並不是因愛而嫁。
但我寧願相信她還是有一點點愛他的，因為當時趙太侔瘋狂地追求她的同時，學校圖書室的一名管理員正熱烈地向趙太侔示愛，俞珊為了阻止那名女子對趙的糾纏，在弟弟出獄後，就把她介紹給了自己的弟弟做女友，該女子後來成為她的弟媳。
在抗戰勝利後，在俞珊的堅決要求下，還是與趙太侔離了婚。這也比較符合俞珊直來直去的個性。
這樣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有不穩定的交易因素參與其中，最後的失敗也是預料當中。但是婚後夫婦倆還生育了兩個女兒，使我相信他們共同生活在一起也有十幾年，生兒育女，除了協約之外，應該還是有一些愛意尚存吧。
俞珊為人熱情好客，生性直爽，處世卻有些霸道任性，這通常也是美女們的共性。才女趙清閣說俞珊，「稍一不順她的心意，就會鬧彆扭耍小姐脾氣」。因為在重慶北碚時期，趙清閣與老舍同居期間，恰好與俞珊夫婦為鄰。俞珊十分疼愛她與趙太侔所生的一雙女兒。據趙清閣回憶：我們每每一塊躲空襲，在防空洞里只要一聽見日本飛機投彈的聲音，她便撲到孩子們身上保護。有一次連我也拉進她的懷裡，約摸有一刻鐘之久，敵機過後，我才透了口氣說：「沒炸死，快給你悶死了。」趙太侔在一旁慢吞吞地笑道：「她自以為是鐵韋馱，能夠保護你們。」她白了丈夫一眼說：「可就是不保護你！」回頭又罵了趙清閣一聲：「不知好歹！」
感謝趙清閣，如此清晰地記錄下來一個話劇明星的家庭生活細節，這樣生動的畫面，把太太的豪氣干雲、嬌俏任性、慈母護犢心切之心，先生的遲緩鈍重、寬厚博學、寵愛嬌妻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更使我加確信，他們在一起時，曾經相愛過。
4
解放後，俞珊在蘇州一個戲曲學校里授課。離婚後的俞珊與一位京劇愛好者結合。後來曾在南京住過幾年。直到1962年4月，俞珊還是由她曾經的「星探」田漢幫忙才回到天津，調至中國戲曲研究院工作，每月領取生活費，不用坐班。趙清閣在回憶中稱，「一九六零年我在北京到處打聽她，才知道她在天津工作，什麼工作就不清楚了。」
美人年輕時大放異彩，美人遲暮時最是不堪。
俞珊在文革時吃了不少苦頭，被抄家時，有人這麼記錄當時的她：「年輕時擅演大膽潑辣女性的俞珊，此刻已變成一個淚流滿面的可憐角色，連聲唉嘆：『這是什麼世道啊，把我弄成這副模樣，叫我怎麼出門啊？！』當我們離開她家時，她左手捂著陰陽頭，右手又抓了一撮茶葉塞進嘴裡，不停地咀嚼起來。」
一個天生麗質又那麼愛美的女子，被剃成陰陽頭而羞於見人，不禁讓我想起有位當代女作家說過的一句話：「人生不好的事情不是死去，而是不美。」在蜜罐中長大、一路順風順水被人捧在掌心擁在台前的俞珊，何曾有過如此逼仄、不美、絕望與崩潰的時候？她那麼熱辣、強悍，一直想自己掌控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鮮活人生，強大到能夠保護孩子庇護朋友，但最後也終於醒悟，人生豈是自己能掌控得了的呢？也只能說是生不逢時吧，如果俞珊生活在當今世界，她就是一個著名藝術家，生活富足、受人尊敬，可以優雅美麗到老，比范冰冰還紅吧。
1968年，俞珊剛滿60歲，就受迫害至死，同年，一直深愛著她的前夫——趙太侔也投海自盡追隨她而去。
「莎樂美公主」這樣慘烈的人生，不由得不使人扼腕長嘆，悲劇就是這樣把活生生的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時代的悲劇重合了個人的悲劇，簡直讓人不忍直視，只能投去同情的一瞥，在舞台上、在小說里那個驚為天人的美女在歷史深處漸行漸遠漸、終被遺忘。
作為中國話劇界第一代明星人物，俞珊在《莎樂美》中的表演激情四射的表演成了中國話劇史上的經典形象。莎樂美求愛不得，便割下所愛者頭顱捧著親吻，她的愛情來得突然，消失得也迅速。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一代名媛成名於話劇，也得禍於話劇，留下剎那優美的弧線，和一個蒼涼的手勢，轉瞬湮滅於時間的黑暗裡，風流俱散，如今尚能被幾人記起？
號稱「莎樂美公主」的俞珊前世就是一朵九重葛，美麗、性感、熱烈、鮮亮，舒婷的詩里「抬頭是你，低頭還你，閉上眼睛還是你。」說的就是九重葛，每一朵九重葛都有個不顧一切燃燒的靈魂。不相敢相信這麼熱情奔放的花，它的花語竟是「沒有真愛是一種悲傷」。對俞珊來說，這或許是冪冪之中命運的巧合。
梅莉，徽州女子，現居上海。公職人員，閑暇碼字。
本文選自作者的《民國溫柔》（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10月出版）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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