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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倫·斯蒂爾——火星之皇

艾倫·斯蒂爾——火星之皇



火星之星

【美】艾倫·斯蒂爾/著


於金權/譯


編者按:


艾倫·斯蒂爾,美國著名科幻小說家,1958年生於田納西州納什維爾市,於20世紀80年代末闖入幻想文壇,其小說因紮實嚴謹的技術細節而備受讚譽。本文系2011年雨果獎最佳短中篇作品。細心的讀者讀罷小說後或許會發現,這既是一篇科幻小說,又是一篇心理小說,小說的故事線索大致可分為兩條,明線是主人公的人格突變,暗線則是人類探索火星的歷史,因此,這篇小說也可視為人類對火星探索的現實主義構想。


在這裡,失去理智的方式層出不窮。困在僅有房車大小的客艙中,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你可能會認為,宇宙只存在於你的腦海里。這叫「自我綜合征」,這種癥狀我見過好幾次了。如果你和五六個不大合得來的傢伙同住一個艙,三個月後,你就會在大腿上綁著一把刀睡覺。在此期間,再加點兒班,放鬆機會又少,你恐怕會飽受抑鬱症折磨;如果飲食又一塌糊塗,缺少維生素,你就等著患上慢性疲勞綜合征吧。


從未離開過地球的人大多認為,「大災疫」是人們在太空中失去理智的主要原因。他們錯了。「大災疫」可能會使你的腦子不清醒,把你變成殺人狂,但這種情況並不多見。此外還有許多其他失去理智的表現,而且要離奇得多。我曾經看到,有人與想像出來的朋友進行長時間毫無意義的交談;有人強迫自己清洗太空服,無論他們最近有沒有穿過;有人進行日常的太空行走,隨後又不得不回到氣閘室;有些人甚至根本就不適合到地球外面生活。但是,誰會失去理智是無法預測的事。


當這類事情發生時,我會採取一系列標準步驟:先請醫生為他們開抗抑鬱的葯,再關注他們,確保他們所做的事情不會危及自己和他人,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他們減輕負擔並想方設法讓他們儘快回家。有時,我根本不用採取這些步驟。有人會一時失去理智,隨後又逐漸理清各種頭緒;我下次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食品店裡吃麥片,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不過,大多數情況下,精神崩潰是非常嚴重的。我記得,由於各種各樣的問題,我大約將二十分之一的人送回了家。


一次,我看到有個人失去了理智,不過對他來說,再也沒有比失去理智更好的事了。他就是傑夫·哈爾貝特。讓我給你們說說傑夫的故事吧……

那是在2048年,我當時擔任阿爾西亞空間站的站長。阿爾西亞空間站是火星上第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殖民地。那件事發生在派克阿斯特拉和平空間站成立的前一年,大概五年後,各殖民地就宣布獨立了。不過當時,總部設在地球上的企業仍然控制著火星上的六大居住區,聯合太空探索公司擁有阿爾西亞空間站並負責其運營。那時我們大約有一百人住在阿爾西亞空間站,其中大多數人只是在那裡待一段時間,簽的是短期合同;只有十幾個人是永久居民,像我一樣永遠離開了地球。


傑夫並不是那一小部分人中的一員。與大多數人一樣,他來火星是為了在較短的時間內賺到大量的錢。從地球到火星,乘坐定期往返飛船需要六個月;在火星上待兩年;在一年兩次的發射窗口期間,乘坐下一趟飛船返回地球又要六個月。三年內,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可以賺到足夠的錢買房子、創業、投資,或許還可以逍遙好長一段時間。以前,他們會在近海的石油鑽井平台上工作、加入商船隊或建造太陽能發電站。到了21世紀中葉,當火星上出現這類高風險、高報酬的工作時,他們便時刻準備著做這類工作。


傑夫·哈爾貝特就是所謂的「火星猴子」。在阿爾西亞空間站上,我們僱用了大量像他這樣的人。他們乾的是臟活兒,這些活兒是科學家、工程師及其他專業人士不會幹或不願意乾的。今天,他們可能在居住區的建築工地上開推土機或起重機。明天,他們可能要從剛剛著陸、運載著貨物的登陸器上卸貨。後天,他們可能要清洗氣孔、維修太陽能電池組或疏通廁所管道。這些並不是富有情調而又特別有趣的工作,但是基地要運作,就必須做好這些工作,也正因為如此,像傑夫這樣的年輕人才非常珍貴。


傑夫確實是一個年輕人。他剛二十齣頭,人長得雖瘦但很結實,個子很高,很難穿上太空服,看上去似乎一個星期前才開始刮鬍子。他在新罕布希爾州的一個小鎮上長大。我覺得,在輟學到聯合太空探索公司工作之前,他應該從未走出小鎮方圓幾百英里的範圍。我不怎麼了解他,但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不安分,喜歡冒險,希望發一筆橫財。有了這筆橫財,他不僅可以在撞球房內閑逛,還可以用自己的餘生做一些其他事情。在發現聯合太空探索公司貼在某個網站上的招聘廣告之前,他可能都沒怎麼想過火星的情況。不過,他上過兩年大學,身體狀況完全符合要求,這足以讓他參加培訓項目並最終登上定期往返飛船。


在傑夫離開地球之前,他填寫並簽署了所有一般性的公司文件。有一份文件叫「表格36-B」,即《家庭緊急事件通知協議書》。聯合太空探索公司要求每個人聲明:要是在地球的家庭成員患重病或去世,他們是否希望得到通知。在他們去火星之前,許多人都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儘管如此,這個問題也必須解決。比如,如果你得知自己的父親已經奄奄一息,你卻幾乎無能為力,因為你與家至少相距3500萬英里。你最多只能發一條簡短的信息,這樣在他去世之前,或許還有人能將這條信息讀給他聽;你無法參加葬禮,許多個月後,甚至是一兩年後,你才能在他墳前放一些玫瑰花。

大多數人都簽署了那份協議書,原因是如果發生那樣的事情,他們都希望知道,而不想被蒙在鼓裡,直到回家才知道。傑夫也簽了,但是我後來才知道協議書他連讀都沒讀過。在他看來,這只不過是又一份文件而已,簽了它才能登上飛船,他沒怎麼在意,簽災難事故免責聲明和填寫證明自己沒有任何性病的表格時也是如此。


協議書他連讀都沒讀過。在他看來,這只不過是又一份文件而已,簽了它才能登上飛船,他沒怎麼在意,簽災難事故免責聲明和填寫證明自己沒有任何性病的表格時也是如此。



傑夫才在火星上工作了大概7個月,聯合太空探索公司人力資源辦公室就發來了一條信息。我知道這件事,因為一份複印件交到了我這裡。我一讀完信息,就馬上放下手頭的工作,徑直朝哈布第二居住區的第二層走去,那裡是「猴子們」的住處——即傑夫這類非專業人士的寢室。我根本不用問哪張床是傑夫的,一進屋,我就看到一群人站在一個年輕人周圍,那個年輕人癱坐在自己的床上,盯著手中的傳真,不敢相信上面的文字。

這時我們才知道,傑夫在家裡有未婚妻,之前我和阿爾西亞空間站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她叫卡倫,人非常好,他們是在高中相識的,差不多剛好在他將求職書發到聯合太空探索公司的時候,她同意嫁給他。他們決定一旦他得到那份工作,就推遲婚期,等他回來後再結婚,即使這意味著要把他們的婚期推遲三年。實際上,傑夫決定來火星上工作的原因之一,就是為他自己及卡倫賺一筆錢以備不時之需。他們也的確需要這筆錢,離傑夫出發大約還有三個星期的時候,卡倫告訴他,她懷孕了,他回家時,就會有一個孩子等著他了。


他把這當做秘密,這主要是因為他明白,要是聯合太空探索公司知道他即將當爸爸,就會廢除他的合同。不過,傑夫和卡倫的家人都知道孩子的事,他們決定假裝傑夫仍然在地球上,只是出差很長一段時間而已。他回來之前,他們會照顧好卡倫的。大約再過三個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兩家決定舉辦一次嬰兒洗禮聚會。聚會在傑夫的一位叔叔家舉行,顯然只有這位親戚的房子比較大,能夠舉辦這樣的聚會。卡倫坐著傑夫父母開的車趕往那裡,這時悲劇發生了。有個酒鬼知道如何改裝汽車的酒敏測試自控儀,因此他在本不該開車上路的時候開車上路了,筆直撞向了卡倫他們。那個酒鬼只是扭傷了脖子,然後逃逸了,但他的受害者就沒那麼幸運了:卡倫、她未出生的孩子及傑夫的父母都在送往醫院的途中不幸身亡。


面對一個剛剛失去了至愛親友的人,你沒有多少話可以對他說。很遺憾我也只能隔靴搔癢。我明白這樣做很可笑,我也知道這樣理解是對人家悲傷的一種褻瀆。但是我又能幫上什麼忙呢?除非你有一台時光機,否則毫無意義;如果我有一台時光機,就會把它借給傑夫,那樣他就可以穿越到二十四個小時前,給他的家人打電話,請他們推遲十五或二十分鐘再帶卡倫去,這樣就好了。每個人都說了這番話,實在沒什麼其他的話可說。我讓他好好休息,等他自己覺得有工作狀態了,再回來工作,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下一趟定期往返飛船十七個月後才能到達火星,等他回到家,他的父母和卡倫已經去世將近兩年了。


值得稱道的是,幾天後,傑夫就回來工作了。或許他知道,除了工作,他無事可做,也可能他只是盯著牆壁盯煩了。無論原因為何,有一天早上,他穿上了太空服,穿過氣閘室,到外面幫助其他猴子挖了一個安裝新化糞池的坑——他回來工作了。但他不像我們先前認識的那樣隨和了:不再嬉皮笑臉,不再胡亂鬧事,甚至沒有抱怨挖那個可惡的坑花了那麼長時間,也沒有提應該如何給加班費。他就像個機器人,默默地用鏟子挖著多沙的紅土,直到最後挖好那個坑,他放下手中的工具,一句話也沒說就回到了住處,然後他脫掉太空服,到餐廳吃東西去了。


幾個星期下來一直是這樣,傑夫幾乎沒有跟人說過話。他就是吃飯、工作、睡覺,僅此而已。當你看他的眼睛時,你看到的是他向遠處獃獃地凝望。如果他歇斯底里地發作,我倒可以理解,但他並沒有顯示出任何類似的跡象。他似乎封閉了自己的情感,剋制住了內心的所有感受。


當時,阿爾西亞空間站上有一家相當好的醫院,也很大,能夠為殖民地上的所有人提供服務。阿爾西亞空間站總部的資深心理學家已開始定期為傑夫會診。傑夫回來工作三天後,卡爾·羅森菲爾德來到了我的辦公室。他的報告令人憂慮:傑夫·哈爾貝特正在遭受嚴重抑鬱症的折磨,病情非常嚴重,幾乎無葯可治。雖然他沒說過要自殺,但是羅森菲爾德醫生毫不懷疑,傑夫的腦海里曾浮現過這個念頭。我知道,如果傑夫下定決心真要自殺的話,他只需等到下次出去的時候,關閉太空服的氧氣供應,砸開頭盔上的護面具就可以了。深深地吸一口氣,接下來靠火星上的大氣就可以解決,他必死無疑,沒人能救他。


卡爾坐在我桌子的對面,手裡端著一杯烈酒,問道:「你讓我提提建議?那就請找到能夠讓他忘記過去一切的東西吧。」


「你以為我沒想到這一點啊?告訴你,我已經試過了……」


「這我知道。他告訴我了。但是加一點兒班對他而言沒什麼用,電視和遊戲也無濟於事。」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如果我覺得愛情有用,就會給他介紹一個我認識的女孩了,但這只能使情況更加糟糕。他的未婚妻是他唯一深愛的女子,要他和別人戀愛恐怕還需很長一段時間。」


「那你要我做什麼?」我無奈地聳了聳肩,「快,給我提點兒建議。我想幫幫這個年輕人,可我實在沒有什麼辦法。」


「這個嘛……我在執勤表上看到,你已經安排好了下周的勘察任務。在北部,沒錯吧?」


「嗯。我將派一個小組到那裡,看看他們能否在那裡設置一個新的供水點。對了,有位工程師想順便看看一個美國宇航局的舊探測器。」


卡爾微笑道:「那就讓傑夫參加這次任務吧,他們肯定需要一兩隻猴子。或許旅行對傑夫有些好處。」


他的建議相當好。因此,我修改了勘察任務的人員名單,刪掉了一隻猴子的名字,讓傑夫·哈爾貝特取代了他。我覺得,這有益無害,不過也可以說我錯了。



傑夫踏上了為期兩周的旅程,到了緯度超過60度的地方,來到維斯迪塔斯·堡瑞里斯,這裡是火星北極周圍的亞北極區。這次任務的目的是安置新水井。阿爾西亞空間站的大部分水源來自大氣冷凝器和溫室,但這些供水無法滿足我們的需求,所以我們要在北極圈凍土帶下面的永久凍土上鑽噴水井,將地下水抽到地面的水箱里。我們每個月取一次水,每過幾年,一口這樣的水井就會枯竭;屆時,我們就不得不派一個小組到那裡再挖一口井。


有兩艘飛船參與了那次旅行——「薩根」號和「柯林斯」號。傑夫·哈爾貝特乘坐的是「柯林斯」號,據船長(也是那次任務的領導人)說,傑夫的本職工作做得非常好。在那十天時間裡,兩艘飛船在凍原上漫遊,每飛行十或十五英里就停一次,這樣船員便可以下船,進行鑽井試驗,獲取岩石紅土層下面物質成分的樣本。其實這並不是什麼困難的活兒,傑夫能藉此機會看看北國的風光。然而大多數時候他都很安靜,基本上沒有和任何人說話。實際上,他似乎對這一切感到有些厭煩。當然,參加那次探險活動的其他人都知道傑夫最近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竭力讓他開口,但他們很快就發現,傑夫就是不想說話,最後他們只好放棄了,由著他獨處。


後來,在執行那次任務的第十一天,「柯林斯」號飛船發現「鳳凰」號探測器,當時距探險隊返回阿爾西亞空間站的預定時間還有兩天。


「鳳凰」號是美國宇航局的探測器,2008年登上火星,首次證實在火星地表下面存在冰層。在首次人工探測火星之前,許多美國和歐洲的其他火星探測器就攜帶了火星車,「鳳凰」號探測器卻沒有,它利用機械臂鏟入風化層,鏟起樣本,然後再由探測器上的化學實驗室對樣本進行分析。由於電池會在火星漫長的冬天裡耗盡,「鳳凰」號只能工作幾個月。不過,這是人類殖民火星過程中的一座里程碑。


探險隊的隊員發現「鳳凰」號探測器的時候,探測器已有一半埋在了飛沙和塵土之下,只有上面的平台和太陽能風信旗還露在外面。儘管如此,探測器仍然完好無損。不過它太重了,若搬到飛船上,飛船會不堪重負,所以船員們只把機械臂拆下帶回來,放到了基地的博物館。他們還找到了一樣東西——火星圖書庫。


20世紀90年代,各項火星任務都還在計劃階段時,美國行星協會就向美國宇航局建議,應有一架探測器攜帶一張收錄了大量與火星相關的文學作品、視頻和音頻的DVD光碟。從表面上看,這樣做的目的是為未來的殖民者提供圖書供他們消遣;其實還有一個很明顯的原因,那就是,向一代代作家、藝術家和電影製作人表示敬意,他們的作品促進了現實中的火星探索。


美國宇航局採納了這個建議,專門設計了一張DVD光碟。這張光碟由硅玻璃製成,確保能夠長期使用,準備放到參與今後任務的探測器中。一個專家小組挑選了長篇小說、短篇小說、論文和演講共八十四篇,作者包括18世紀的斯威夫特和伏爾泰等幻想家,20世紀的拉里·尼文和格里高利·本福德等科幻小說家,不一而足。專家小組還挑選了六十段視頻組成數字畫廊,從博尼斯泰爾、埃姆什威勒和威蘭的畫作,到《閃電俠》系列電影的廣告以及一本奇異科技連環畫的封面,應有盡有。最後還選出了四個錄音片段,其中最有名的是1938年《世界大戰》中那段臭名昭著的廣播和關於喬治·威爾斯與奧森·威爾斯之間相同之處的討論。


如今,這張光碟被稱為「火星創想」,該光碟最初放在美國宇航局的火星極地探測器上,但那架探測器發射後沒多久,助推器就出現了故障,最終在太平洋上墜毀了。因此,那張光碟的一個刻錄盤放到了「鳳凰」號探測器上,這次,探測器成功地登上了火星。所以,該光碟在過去四十年里一直留在維斯迪塔斯·堡瑞里斯,等待某一天有人從「鳳凰」號探測器上半部分的機身上把它拆下來。


這個人正好是傑夫·哈爾貝特。


有趣的是,探險隊中沒有人知道光碟在那裡。當時大家都忘記這張光碟的存在了,關於這張光碟的記錄隱藏在美國宇航局舊文獻深處,而這些文獻甚至記錄著我來自地球,因此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要去取回這張光碟。此外,「柯林斯」號飛船上的大多數人對看看這架古老的探測器比較感興趣,卻對正好裝在這架探測器上的DVD光碟沒什麼興趣。當傑夫找到這張光碟並將它從「鳳凰」號探測器上拆下來的時候,他的發現似乎並不怎麼重要。不過幾乎所有參加這次任務的人都覺得,不錯,這是好東西……帶回去,看看裡面有什麼內容。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DVD驅動器已經過時二十多年了,在如今的跳蚤市場或許還可以找到舊電腦,裡面還有DVD驅動器……不過,火星上卻沒有。傑夫四處尋找,最後在貯藏室里發現了兩台首次探險留下的破舊電腦。它們已經無法單獨使用,但在維修手冊的幫助下,他將其中有用的零件拆下來,組裝成了一台能夠正常使用的電腦。之後,他將光碟從滿是刮痕的盒子中取出來,輕輕地將它放到了驅動器中。他確定光碟的數據完好無損後,就將所有內容下載下來存入了自己的平板電腦中。接著,他隨機挑選了一本書——艾薩克·阿西莫夫寫的《火星之路》—— 開始閱讀。


為什麼傑夫要費那麼大的勁兒?或許他希望自己在空閑的時候有點兒事做,而不只是哀悼逝去之人。也可能是他想讓一起參加這次探險的其他人知道,他們不應該忽視這張光碟。我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所以我沒辦法告訴你。我只知道,這張光碟一開始是引起了他的興趣,接著便吸引了他,最後就讓他著迷了。



過了段時間,我才發覺傑夫變了。雖然我對他很關注,但對我來說,他的問題相對而言算小了。作為站長,我每天要關注十幾個不同的問題,比如確保空氣循環系統已經修復以防止我們窒息而亡,填寫從美國漢茨維爾市發來的一大堆表格等。因此我並沒有一直想著傑夫。當羅森菲爾德醫生有一段時間沒向我彙報情況時,我認為傑夫的問題已經解決,就忙其他事情去了。


其間還是出現了一些不好的兆頭,我注意到了,卻沒有特別關注。比如有一天,我在監聽猴子們的聊天錄音時,正好聽到傑夫自稱格列弗·瓊斯中尉,當時他們正在哈布第三居住區的地基上安裝下水管。猴子們有時就是這樣耍貧嘴,就像喜劇頻道里那樣。工頭讓哈爾貝特迅速完成任務,使用正常的呼叫信號……但是傑夫的回答很怪異:「是,長官!我們身處的環境相當特殊,我就在思考這個問題。」他甚至模仿英國口音,說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話。這引得其他猴子哈哈大笑,我卻在思考誰是格列弗·瓊斯,為什麼傑夫要假裝他。


後來有回傑夫開著推土機,去清理幾天前火星上突然爆發沙塵暴時積在登陸場上的沙子。我對這一日常工作不怎麼關注,直到指揮中心的輪值監工大聲叫我說:「站長,哈爾貝特有些不對勁兒。您或許想聽一下。」


我聯通了他們的交流頻道,聽到傑夫說:「報告長官,我剛剛看到有個東西在移動,在離邊緣地區北部半公里的地方。」


監工說:「知道了,傑夫。請再描述一遍吧。」


傑夫愣了一下說:「是個大傢伙,大約高十英尺,有八條腿。還有個女人騎在上面……紅皮膚——」然後突然大笑了一聲,「全裸的,差不多全裸。」


我想到了一種東西,但我還無法完全確定。輪值監工再次說話的時候,他的語氣變得有些傲慢,他輕聲說:「啊,是這樣嗎,傑夫?可我們剛查了下同步監視器,那個地方除了你,什麼也沒有啊。」


「現在他們已經走了,走到巨石後面就消失了。」傑夫又大笑了一聲,有些幸災樂禍,「我保證,他們剛剛在那裡。」


「我相信你,傑夫。」監工稍微停了一下,「如果你再看到八條腿的怪物,告訴我好嗎?」


這時我記起來了。傑夫描述的是埃德加·賴斯·巴勒斯火星小說中的一頭怪獸。騎著怪獸的女子是誰?她只能是德賈·托里斯了。幾乎所有來到火星的人在某種意義上都讀過巴勒斯的小說,但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有人自稱看到了赫列姆王國的公主。


顯然,傑夫已經逐漸養成了搞惡作劇的習慣。我原本想和他說說這事,不過後來又搞忘記了。我之前說過,我每天都要應對許多不同的危機,有人惡搞監工並不是我要優先處理的事。


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實際上,一切才剛剛開始。兩個星期後,我收到了軍需官的備忘錄:有人要求搬到單間,儘管這花費高出其收入水平。當時,在阿爾西亞空間站,在我們沒有建成所有居住區之前,單間是一種優越的待遇,一般只有管理層、高級研究員、夫婦、公司助理等才有資格住。不過這次情況不同,與這個人同住一個寢室的其他人都聯名請願支持他的要求,軍需官自己也寫道,從人道主義角度出發,他建議給這個人安排一個單獨的房間。


發現提這個要求的人是傑夫·哈爾貝特,我一點兒都不吃驚。那時,我已經發現他的性格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他留了長發,不再是板寸頭,而長時間戴太空服頭盔的人都喜歡高密髮型。在餐廳吃飯的時候,他很少和其他人坐在一起,而是一個人單獨吃,還總是盯著他的平板電腦。他現在還會在通話器中自言自語。他不再報告看到火星公主騎著八條腿的怪物,而是這樣一段話:「火星人似乎非常準確地計算出了其後代的數量……」或者:「火星人回過頭來從蕩漾的水波中默默地凝視了他們許久……」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這些話是從威爾斯或布拉德伯里的小說中引用來的。


因此,其他猴子不願意與他同住就不足為奇了。不過,在簽字同意這個要求之前,我拜訪了羅森菲爾德醫生。這位空間站的心理學家沒有問我為什麼來就請我關上了門,接著,他和我談了一些對傑夫的看法。


他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的病情是好轉了,還是惡化了。」


「我知道。你懂的,我不是精神科醫生,可依我看,他的病情正在惡化。」


卡爾搖了搖頭說:「未必。他的行為確實怪異,不過我們至少不用再擔心他會自殺了。實際上,他是我們這裡最快樂的人了。他已經幾乎不再提他所失去的一切,當我們提醒他,他的妻子和父母都已去世時,他只是聳聳肩,好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現在他對自己的生活相當滿足。」


「那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當然覺得奇怪……自從他向我坦白說,他已停用我開給他的抗抑鬱葯以來,我就覺得特別奇怪。這是個壞消息。或許他現在不抑鬱了,至少從臨床醫學的標準來看是這樣……但他越來越喜歡胡思亂想,實際上已經到了得幻想症的程度。」


我注視著他,「你是說,他稱自己看到德賈·托里斯的時候……你覺得他真的看到了?」


「嗯,我覺得是這樣的。這樣我對他腦子裡在想什麼也有了些眉目。」卡爾拿起一把小折刀,心不在焉地玩弄起來,「自從他找到那張光碟以來,他完全沉迷於其中了。因此我問過他,我是否可以從他的平板電腦中拷一份過來,他同意了。先前我還問他在讀什麼,後來我自己找到了答案。我發現,收錄在光碟中的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中,對他最有吸引力的小說也是最沒有現實意義的。這種小說寫的是火星的東西,但並不是我們認識的火星。」


我搖了搖頭說:「再說一遍,我沒聽懂。」


「你讀過多少科幻小說?」


「一點點,不太多。」


「哦,幸運的是,我讀過不少。」他咧嘴笑了一下,「實際上,可以說這是我來這裡的原因。小時候,我對科幻小說很著迷,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已經下定決心要看看火星是什麼樣子。」他再次嚴肅起來,「那盡量跟上我的思路吧。儘管自18世紀以來,人們就已經在寫有關火星的東西了,但是直到20世紀60年代,俄羅斯和美國的探測器才首次登上火星,人們才知道火星到底是什麼樣子。由於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作家和藝術家可以充分發揮想像力填補這方面的空白……至少在他們了解更多知識之前可以這樣做。明白了嗎?」


我聳了聳肩說:「明白了。20世紀60年代前,你可以想像有火星人;之後,就不可以了。」


「這個嘛……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卡爾舉起手晃動著,「羅傑·澤拉茲尼寫的《獻給傳道書的玫瑰》是光碟中最優秀的短篇小說之一。它寫於1963年,裡面還是有火星人的。那之前寫成的一些短篇小說也很接近於真實情況。但大部分作品正如你所說……20世紀後半葉的科幻小說對於火星的想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變得越來越現實,不過也失去了許多浪漫主義色彩。」


卡爾把小刀折了進去,放到了桌上,「傑夫不讀這些作品。比如格雷格·貝爾的《火星上的里卡索》、阿瑟·克拉克的《地球凌日》和約翰·瓦利的《在火星之王的大殿上》……那些所寫內容與我們認識的火星類似的作品,他都忽略不讀。為什麼呢?因為它們會讓他想起他身在何處……而他並不想待在這裡。」


「這麼說……」我想了一會兒後說,「他讀的是較早期的作品?」


「對。」卡爾點了點頭,「斯坦利·溫鮑姆的《火星曆險記》、蒂斯·阿德爾伯特·克萊恩的《火星劍客》和范·沃格特的《魔法村》等等,越不現實,他越喜歡。因為這些短篇小說講述的並不是他現在生活的火星——單調乏味、毫無生機——而是有原始火星人、失落之城、運河系統等東西的火星。」


「哦,我明白了。」


「我不信你明白了……因為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只能說傑夫似乎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每天他都在向另一個世界邁進一步……我覺得他不會再回來了。」


我注視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那麼卡爾……我該怎麼辦?」


「你能做什麼?」他倚靠在自己的椅子上,「其實沒多少事可做。坦白說吧……我無能為力。我無法提供他所需的治療。所以,只能等他回到地球再說了。」


「下一趟飛船大概再過十四個月才會到。」


「我知道……我也打算乘這趟飛船回去。值得慶幸的是,他很快樂,很知足,實際上也不會對任何人構成威脅……除非出現突發情況。所以,我建議你不要讓他到居住區外面幹活。」


「知道了。」任何人都不需要充滿幻想的人在火星表面工作。在火星上,幾乎不允許人類犯錯,一個致命的錯誤不僅會讓你自己喪生,還會殃及你周圍的人。「我覺得你也建議我批准他的請求吧?」


「批准他的請求也無妨。」卡爾苦笑了一下,「只要他獨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就會很開心。讓他過得舒舒服服的,給他所有想要的東西……至少是合情合理的東西……讓他獨處。我會繼續關注他,如果他的身體狀況有什麼變化,無論是好轉還是惡化,我都會通知你的。」


「希望是好轉。」


「那當然……不過我不抱什麼希望。」卡爾直直地盯了我一眼說,「面對現實吧,站長……你有一名員工正在變成火星人。」



我不再給傑夫安排戶外工作,並告訴他,未經允許或沒有人陪同,不準到火星上行走,又給他安排了能讓他待在室內的工作:在溫室內工作和完成哈布第二居住區的內部工作等。我告訴他,不讓他到戶外工作,是因為他所能承受的輻射量已達上限。他並未質疑,接受了我的決定而且給了我一個平靜又怪異的微笑——對每個人,他都是這樣微笑。


我讓他住進了哈布第二居住區第二層的小單間,之前那個房間一直空著。正如我所料,那些還不得不與別人同住一個房間的人有一些抱怨。但大多數人都知道傑夫精神上有問題,需要私人空間,所以不滿很快平息了。不過,傑夫住進去後,做了一件我沒有料到的事情:他改掉了房門密碼鎖的密碼。改了之後,其他人都不知道這個密碼了。這違反了空間站的規定——安全辦公室和站長本應該知道所有房門密碼鎖的密碼——但卡爾讓我相信傑夫沒有別的用意,他只是不想任何人進入他的房間,如果他能享受到這小小的特權,他的內心或許能夠更加平靜。儘管有些不情願,我也沒有再追究。


這件事情之後有一段時間,傑夫沒再給我添麻煩。他毫無怨言地做起了新工作,我從部門負責人那裡收到的報告得知,他工作做得相當好。卡爾每周都會向我彙報情況,他的病人還沒有擺脫神遊癥狀態的跡象,但病情似乎也沒有惡化。儘管傑夫不再與其他人交流(除非必要的時候),至少他不再告訴別人看到了火星公主,不再在通話器上隨意引用科幻小說中晦澀難懂的句子了。


偶爾還是會有狀況。比如供給主管來找我,帶來了傑夫不同尋常的要求:大量麻紙和儘可能多的墨水。由於這兩樣東西都是阿爾西亞空間站或其他殖民地溫室作物的副產品,並不是從地球運過來的,因此算不上什麼特別稀有的東西。不過,傑夫要這麼多寫作材料幹什麼呢?我問卡爾,傑夫是否告訴過他自己每天都寫日記;這位醫生告訴我,傑夫沒告訴過他,但只要有充足的紙和墨水,同意傑夫的要求也沒什麼關係。因此我又同意了這個要求,不過我要求供給主管從傑夫的工資中扣下相應的費用。


沒過多久,我又接到了一位通信官的信息。傑夫要求她給其他殖民地發一份總備忘錄:要求下載他們所有有關火星的長篇小說或短篇小說,尤其是布拉德伯里、巴勒斯和布拉克特的作品,不過,邁克爾·莫考克、威廉姆森和斯特金的作品也不錯。作為交換,傑夫將把他從「鳳凰」號探測器的DVD光碟上下載下來的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發給他們。


這也沒什麼問題。當時,從地球上看,火星在太陽的背面,要是傑夫在美國漢茨維爾市的家裡就不會提這樣的要求了。如果他沒什麼東西可讀了,到其他殖民地去要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那位通信官告訴我,實際上她收到的下載文本已超過六個,顯然有些人在電腦中存了一些有關火星的小說。但她覺得我應該知道這件事,因為這本身就不同尋常。我要她隨時向我通報情況,但我也只是把這件事當成是一系列古怪事情中的一件,很快放到了一邊。


儘管我一再容忍,幾個星期後,傑夫還是做了件很讓我惱怒的事情。與往常一樣,這件事是羅森菲爾德醫生告訴我的。


有一次我順便到他辦公室拜訪的時候,他說:「傑夫有新的請求。以後,他希望別人稱呼他『尊敬的陛下』或『尊敬的殿下』,以與他『火星之皇』的身份相符。」


我盯了他幾秒鐘,最後說:「你一定在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在開玩笑。他現在變成了傑弗里一世,大火星帝國的君主、火星的統帥和保護神。」停頓了一會兒,我本想這時卡爾會咧嘴一笑,眨眨眼,但是他沒有。他接著說:「他未必想要所有人向他鞠躬,但他確實要求給予他君主應有的尊重。」


「我知道了。」我閉上眼睛,用大拇指和食指揉起了鼻樑,從一數到了十,「那我當什麼?」


「當然是首相。」卡爾勉強地笑了一下,「由於他的王位是世襲的,君主是不理帝國的日常事務的。所有事務由你負責,他保證不干預你的決定……」


「那我很幸運嘍。」


「是的。但是從現在開始,所有有關君主的事都要與我商量,我是皇家心理醫生兼資深宮廷顧問。」


「啊?」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那恕我不奉陪了,我想首相現在該走了,要去狠狠地揍君主一頓。」


「坐下!」卡爾憤怒地盯著我,「我是認真的。坐下。」


我不願意坐下,但也沒有迅速離開他的辦公室,「我知道,他是病人,但這也太過分了。我已經給他單獨的房間,不讓他干任何重活,還給了他紙和墨水……拿紙和墨水做什麼,我到現在還沒弄明白,但他還在要更多的紙和墨水……我允許他與其他殖民地聯繫。一直以來,大家已經像對國王一樣對待他,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是國王。」


「這我知道。所以我提醒他,他這個君主是世襲的,沒有實權,享有的皇家特權也是有限的。他也知道這一點。畢竟,這個帝國在衰亡,一千多年前已達到巔峰時期,此後為了臣民的福祉,君主必須做出一些犧牲。因此你不會看到他頭戴皇冠,手拿權杖,他也不會要求為他建一座宮殿。他希望,在他的統治下,不要興師動眾、勞民傷財。」


聽到這兒,我不情願地再次坐了下來,「那讓我把話說白了吧,他現在自認為是國王嘍……」


「是皇帝。與國王是有差別的。」


「國王、皇帝,怎麼稱呼都行……他不會對任何人發號施令,而是基本維持現狀。對吧?」


「他就是想別人正式稱呼他,除此之外,一切照舊。」卡爾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讓我試著給你解釋解釋。傑夫面臨他無法承受的現實。他的父母、未婚妻以及他想要的孩子……他們都死了,他在千里之外,無法阻止悲劇的發生,甚至不能參加他們的葬禮。他不願意麵對這個殘酷的現實,因此他在自己周圍建起了一堵牆……你可以稱之為幻想之牆。一開始,他沉迷於幻想,當這還無法滿足他時,他決定進入幻境,成為幻境的一部分。這樣,大火星帝國大帝傑弗里一世就應運而生了。」


「這麼說他是在保護自己?」


「沒錯……通過創造角色讓他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卡爾搖了搖頭,「站長,實際上,他並不想掌控阿爾西亞空間站。他只是假裝掌控著空間站。只要你允許他這樣做,他就不會出什麼問題。相信我。」


「那……好吧。」在這件事上,我也沒什麼選擇的餘地。如果在我所管轄的殖民地上出現了瘋子,我至少得確保他不會危及他人。如果這意味著遷就他直到他返回地球,那正是我要做的。「我會吩咐下去,這位國王將得到一切應有的尊重。」


「這太好了。謝謝你。」卡爾微笑道,「你知道的,大家一直都相當支持他。我還沒聽到有人嘲笑他。」


「你是知道情況的。這裡的人往往會互相關心……他們別無選擇。」我站了起來,開始朝門口走去,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還有件事。我剛剛說,他一直在用大量的紙和墨水。他告訴過你,他在自己的房間里用這些東西幹什麼嗎?」


卡爾搖了搖頭說:「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沾了墨水。至於他在做什麼,我不知道。我問過他,他只是告訴我,他在為我們準備一份禮物,時機成熟的時候,他會讓我們知道的。」


我大吃一驚,「禮物?知道是什麼東西嗎?」


「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我們會找到答案的。」



我兌現了對羅森菲爾德醫生許下的承諾,要求空間站的人從此以後稱傑夫·哈爾貝特為「尊敬的陛下」。正如我對卡爾所說的那樣,人們對此基本上是接受的。對了,我偶爾聽說有些人的行為——在走廊上誇張地鞠躬和詢問誰將成為他的王后等此類考慮不周的問題——讓傑夫有所抱怨,但是,人們通常會把開這種玩笑的人拉到一邊並告訴他閉嘴。阿爾西亞空間站的所有人都知道傑夫有精神病,只要他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就只能讓他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


地球已經轉到太陽這邊。一旦它和火星開始同向運動,定期往返飛船就可以起程回家了。因此,傑夫離登上飛船的日子只有幾個月了。由於卡爾也將回地球,我覺得傑夫會得到很好的照顧,至少在他們登上毫無生氣的飛船經過千山萬水到達地球之前是如此。在此之前,我們要竭盡全力讓「尊敬的陛下」開心。


這並不難。實際上,卡爾和我得到了大量幫助。人們習慣一個假裝的皇帝與他們生活在一起後,大多數人似乎都樂在其中。當傑夫經過居住區的時候,人們就會停下手中的活兒,向他點頭並說「尊敬的陛下」或「尊敬的殿下」。在餐廳排隊用餐的時候,他經常可以排到最前面,也經常會有人幫他佔位置。我還注意到,他甚至獲得了一對秀女,這兩名相貌平平的年輕女子什麼都做,比如幫他剪頭髮(當時他頭髮已經很長,與莊嚴的大鬍子正好相配)、在御花園(即溫室)幫他幹活、星期六晚上陪他去看電影。正如其中一個女孩對我所說,這位皇帝是完美的約會對象:常常保持著紳士風度,對她們禮貌有加,從未占她們的便宜。對阿爾西亞空間站上一些單身男性來說,皇帝的身份已經不言而喻。


一段時間後,我放寬了他不許離開居住區的規定,只要有人形影不離地陪同,他就可以出去逛逛。傑夫還記得如何穿太空服——這表明他並沒有完全與現實世界脫離——他也從未顯示出打開頭盔的傾向。但是他從氣閘室里走出一段路後,經常會停下來,久久地注視遠方,背對著基地里的所有人,不和任何人說話。


我好奇他當時在看什麼。粉色天空下,乾巴巴的紅色沙漠寒冷又毫無生機;貧瘠的平原上,岩石和巨石遍地,是這樣嗎?還是他看到了其他人都無法看到的東西:大量的青苔、帆船在古老的運河上緩緩而行、古城——約翰·卡特和塔斯·塔卡斯開始下一次冒險的地方或暴君懸賞逃犯埃里克·約翰·斯塔克的地方?還是他在想一些其他的什麼東西?撫養他的父母親、他深愛的女子和他無法見到的孩子?


和他無法見到的孩子?


雖然我是他的首相,但是這位皇帝很少和我說話,所以我也不知道答案。我想,我是他迴避的對象,因為我手握實權,能夠粉碎他的虛幻世界。的確,在和傑夫待在一起的這段日子裡,我覺得我和他都沒說過幾句話。實際上,直到他要離開我們返回地球那天,他才和我說了一番頗有意義的話。


那天早上,我開車將他和羅森菲爾德醫生送到了登陸場,一架太空梭在那裡等著將他們送上定期往返飛船。傑夫異常安靜,透過頭盔的護面具,不容易看到他的表情,我瞥了他幾眼,發現他並不高興。這位國王知道自己即將離開這個帝國了。卡爾並沒有編一個簡單的謊言來安慰他,而是實話實說:他們即將返回地球,他也許再也看不到火星了。


我們到達的時候,他倆的行李已經搬上了太空梭,還有一些乘客在等待上機。我將火星車停在了登陸場的邊緣地帶,陪伴傑夫和卡爾去登宇宙飛船。我和卡爾握了下手,祝他一路順利,接著轉向了傑夫。


我說:「尊敬的陛下……」


他說:「你不必這樣稱呼我。」


「啊?」


傑夫靠近我說:「我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皇帝。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是不想告訴任何人。」


我瞥了卡爾一眼。他也很驚訝,戴著頭盔搖了搖頭。他也是剛剛才知道傑夫的想法,「這麼說……你知道自己是誰?」


傑夫臉上閃過一絲微笑,「我是傑夫·哈爾貝特。我出了些問題,其實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自己是傑夫·哈爾貝特,即將回家。」他猶豫一會兒後接著說,「我知道,我們沒說過什麼話,但是我……對了,羅森菲爾德醫生已經告訴了我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只想謝謝你。一直以來默默地容忍我,讓我當火星之皇。我希望沒有給你帶來太多的麻煩。」


我慢慢地呼出了口氣。我首先想到的是,他一直把我以及其他所有人當笨蛋一樣耍,但後來我意識到他患了臆想症可能是真的,至少有一段時間是真的。不管怎樣,現在都不重要了。他已經在返回地球的路上了,這是他身體慢慢康復的第一步。


幾個月後,我收到了卡爾的來信。回到地球後不久,傑夫就住進了佛蒙特州南部的一家私人診所,開始接受心理康復治療。整個過程很痛苦,卡爾的推斷沒錯,傑夫內心壓制了他家人死亡的事實,用他從小說中讀到的奇妙幻想來封存記憶。診所的心理學家同意羅森菲爾德醫生的看法:也許正是進入虛幻世界救了傑夫一命,當他無法面對悲慘的現實時,虛幻世界成了他的避難所。最終,當他不再需要幻覺時,傑夫恢復了理智。他不會再看到火星公主,也不會再相信自己是火星的統治者。


但那是後來的事了。我沒挑明真相,向他伸出手說:「傑夫,你沒給我們帶來什麼麻煩。我只是希望你一切安好。」


「謝謝。」傑夫和我握了下手後,轉身跟著卡爾到了登機梯旁。他停了下來,再次回過頭來看我,「還有件事……」


「什麼事?」


「我房間里有件東西,我猜你很想看看。我離開的時候破壞了密碼鎖,你無需密碼就可以進去了。」他停了一下後又說,「密碼是『Thuvia』,可以預防萬一。」


「謝謝。」我瞥了他一眼,「那……是什麼東西啊?」


他說:「算皇帝的禮物吧。」


我走路回到了火星車上,在車上等到太空梭起飛,接著我就開車到了哈布第二居住區。不過,到傑夫房間的時候,我發現我並不是第一個到達他房間的人。他的幾個朋友——幾隻猴子、皇帝的秀女還有兩個其他人——已經打開房門進去了。我向大廳走去時就聽到了他們驚訝的低語聲,但直到我進入房間才看到令他們驚嘆的東西。


傑夫的房間不大,但是在過去一年半中,已經被他改頭換面了。他的床正上方的那面牆上貼著紙,這些紙是用膠布粘在一起的,他在紙上畫了一幅內容豐富的壁畫。畫的是這位皇帝治理的火星:像船一樣的飛行器在宏偉的穹狀城市上方盤旋,怪獸在紅色的荒地上覓食,敞胸的英雄用佩劍和激光槍保護美女。這一切都發生在孿生月色之下,但這兩顆衛星一點兒也不像我們所知道的火衛一和火衛二。這幅壁畫不是很精緻,但很明顯看得出費了一番工夫,與我們之前所見過的壁畫截然不同。


並不是只有這幅壁畫。在電腦邊的桌子上放著「鳳凰」號探測器上的原始光碟,但傑夫並不滿足於只把它留給我們。桌子邊上有一個鐵框書架,書架上堆著一沓沓紙,有的厚,有的薄,每一沓紙都由麻繩小心裝訂。圖書都是手寫和手工製作而成的。


我隨手小心地取出一本,看了下封面:《愛迪生征服火星》,加勒特·塞維斯著。我把它放回了書架,又拿起了一本:《全能語言》,亨利·畢姆·派珀著。我把它放回書架後,又取下另外一本:《火星皇冠寶石》,波爾·安德森著。還有許多其他作品……


這段時間,傑夫一直在做這樣一件事:把「鳳凰」號探測器上的光碟內容轉錄成文字。儘管失去了理智,他還是知道自己不會永遠待在火星上,他希望留點兒東西下來。他留下了一個圖書庫,這樣其他人就可以愉快地閱讀這些故事了,這些故事幫他度過了黑暗的困難時期。


這個圖書庫至今還在。實際上,我們已經改造了一番。我叫人移掉了床鋪和梳妝台,添加了扶手椅和檯燈。壁畫保存到了玻璃框架中,那些書也重新裝訂過了,裝上了塑料封面。「鳳凰」號探測器上的那個光碟已經不在這裡,被放到了基地博物館,但光碟中的內容已經複製到了兩台電腦里。此外,我們還在書架上增加了許多書,定期往返飛船每次從地球過來,都會帶一些書給我們。在阿爾西亞空間站上,這裡成為人們放鬆的最佳去處之一。這裡幾乎每時每刻都有人,坐在椅子上,膝蓋上放著一本長篇小說或短篇小說。


圖書庫門上的牌子寫著「火星御書房」:這是一個頗有來歷的笑話,新人和外人無法明白其中的妙處。對了,我自己也在這裡度過了不少時光。畢竟,不管我年齡多大,閱讀這些經典的科幻小說並不算晚。


【責任編輯:秦宏偉】


刊登於《科幻世界》2012年5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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