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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彥中——癥候

汪彥中——癥候



症 候

汪彥中 / 文


黑白工廠·安妮 / 圖


1


又是一個下雨天,雨量不小,不過還是有不少圍觀市民顧不得撐傘,紛紛拿起手機朝樓頂拍照。小巷裡的人越來越多,巡警梗著脖子大喊:「都讓一讓!這熱鬧就這麼好看啊?」喊歸喊,警車卻再也不能往前挪半步了。賈迪黑著臉走下警車,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擠到了巡警身旁。

「滿世界都瘋了。這是第幾起了?」巡警問他。


「搞不清。」賈迪抹掉臉上的雨水,仰面朝上望去。


那個男的已經坐到了天台邊緣,兩條腿正在空中晃悠,神態卻是悠閑得很。通往天台的門已經被反鎖,只好等待消防隊來破門,可消防車這會兒還堵在主幹道上。巡警問賈迪有沒有撬門的工具,賈迪右手一攤,「我哪兒有那玩意兒……」


「嘿,你手上的石膏夠結實不?要不去試試?」


「滾。」賈迪拍拍左小臂上的石膏,「拿來揍你倒是夠用。」

那人坐在23樓樓頂邊緣,沒有一絲慌亂,反而悠閑地晃著腳。賈迪心想,這位多半是有些不正常。晃著晃著,一隻拖鞋掉了下去,姿勢優美地翻滾了好一陣子,終於被一個市民伸手接住,周圍的人立馬歡呼起來。


「還是不是個男人哦,輕而易舉就跳樓……唉!」


「越下越大啦,趕緊跳吧,我還要回家收衣服哪!」


隨著另一隻拖鞋的落下,現場的氣氛越來越熱烈了。


巡警大吼道:「都閉嘴!什麼素質!」

消防隊員們拉著氣墊,好不容易才擠進了巷口,卻被一輛賣瓜的貨車堵住,急得破口大罵。賈迪搖搖頭,又朝上面看去。


那男的自言自語了一會兒,雙手伸向空氣,身子一低,頭朝下就翻了下來。人群頓時鴉雀無聲,大家眼睜睜看著他在空中打著滾,最後「咣當」一聲巨響,砸在那輛賣瓜車上,濺出了一大團水花……


2


自從兩個月前因辦案而摔下樓梯後,賈迪就一直覺得霉運纏身。

這個月,轄區內共發生十二起跳樓事件,有十二名跳樓者身亡,順帶砸死兩人,砸傷五人,八輛汽車及十六輛電動車被砸壞。


出院之後賈迪發現,為了調查這一連串事件,分局已有五人申請調離,三人辭職,八人跟領導鬧翻,一人離婚,連一年一度的摜蛋大獎賽都停辦了。


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一點上:這些案件到底是自殺,還是另有內情?


一開始,賈迪對這份卷宗並不以為然,只管拿出崗位優秀標兵的能力素養來查案。很快,他就查到了疑點:最近跳樓的這名男子,事發當天曾經給別人發過簡訊,稱那天與自己的前妻在一起。然而他的前妻卻否認這一點。


「我都跟你們說了幾遍了,那天我根本沒見過他!」該前妻大聲說。


「你跟他的簡訊,我們可都看見了。」賈迪說。


「是啊,只是簡訊啊。我煩他,後來都懶得回他。他這人心理太陰暗了。」他前妻臉上始終是一副厭煩至極的表情。


「那麼,那一天你人到底在哪裡?」


「健身中心嘛,都說過了。」


「嗬,是啊。」詢問室里燈光很亮,賈迪隔著桌子也能瞅見她臉和脖子上的傷痕,「哪家健身中心,運動量這麼大?」


「這……是我自己不小心嘛!」


驗傷的結論是,這女人在最近幾天跟別人打過架,身上到處是指甲抓撓的痕迹。她有毫無懸念的重大嫌疑,完全可以直接申請提起公訴。但是,其他同事卻像是在故意掃興,他們找到了當天的治安監視器錄像,錄像中始終只有死者一個人——他獨自離開居住的小區,獨自走過街道,穿過商業街,又獨自一人走上了那棟高層住宅樓。甚至在跳樓那一刻,有好事的市民在對面陽台上拍下了他墜樓的全過程,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當然,健身中心的錄像中並沒有他前妻的身影。不過有一對夫妻可以作證,那一天此人的前妻正在他們家打架。打架的原因是一場關於丈夫和妻子和小女友的三方內部矛盾,在當地居委會和派出所都留下了翔實可靠的記錄。


倒霉的賈迪親自去找大隊長談。隊長摁摁太陽穴說:「別再煩我了,我都準備結案了。」


「瞎開什麼玩笑。」賈迪拿起桌上的香煙,撕開盒子,「疑點多得跟垃圾站的蒼蠅似的。再給我兩個星期吧。」


隊長一把奪過煙盒,「幹什麼?還敢不聽命令了?報告我都給你了,局長都簽字了嘛!那個死者擺明是精神分裂。」


「他從來沒有精神病前科,熟人證實他言行舉止一向正常;不抽煙不喝酒不吸毒,也沒有網癮。」


「醫生說了,他老婆把他甩了,這就是誘因!你小子之前失戀的時候,不也是瘋瘋癲癲的?」


賈迪眉毛倒豎,「這扯不上關係吧。」


「行啦。」隊長摘了眼鏡,一屁股坐下來,「不管啥案子,你都覺得像謀殺,偵探動畫片看多了嗎?儘早結案,儘快給群眾一個交代。整天被網民罵的滋味,你不懂。」


「是嗎?嘿嘿。」賈迪終於逮著機會,舉起那份挺厚的報告書晃了晃,「十二名死者,個個都是精神病。你們寫出這種報告公布出去,誰看了不罵?」


「怕什麼,這都是權威醫院的專家醫師給鑒定的。」


「是啊。」賈迪翻動報告書,「可這十二個『病人』,全都在同一家醫院看過心理醫生。這還不算共同點?」


「廢話!我們市裡就屬這家腦科醫院最大,不去那裡看還去哪裡?共同點個屁。」


「好,有道理。那麼……」賈迪死死盯著隊長的眼睛,「這十二個人的主治醫師,全是同一個人,這也算是個屁嗎?」


每個死者的挂號記錄,賈迪都搞了過來,根據上面顯示的挂號時間,結合腦科醫院這幾個月的專家門診值班表,硬是查出了每個人的主治醫師姓名。


「找這個專家看門診的時間,和跳樓自殺的時間,中間相差都不超過一個月。十二個人都是這樣。」他用左手的石膏敲敲桌面。


「人家可是拿國家津貼的專家,怎麼可能……」隊長勾著頭,重新戴上眼鏡,「你從哪兒搞來的醫院內部資料?」


「這你甭管。我就問一句:讓查不讓查?不讓查,沒問題!反正挨罵的不是我。」賈迪又拿過煙盒,點火大抽起來。隊長看著他吞雲吐霧的得意樣兒,嘆了口氣,什麼話也沒說。


3


面對賈迪開門見山的質問,徐大夫一句爭辯也沒有,只是反覆地說:「我得承認,這確實是個不幸的巧合。」自始至終,他都是一副和善的笑容。賈迪的感覺是,自己一整套降龍十八掌全打在棉花堆上了。


「我是真想不通呀……徐大夫,我們局長跟你是不是有親戚關係?怎麼就能放你過關?」


徐大夫呵呵地笑著,讓身旁的女醫生又給倒了一杯熱水,喝了兩口,說道:「局長跟我倒也有過一面之緣……我並不是很了解警察如何辦案,但確實不能說我有嫌疑呀。那十多名患者患有較為嚴重的幻覺症,我雖不才,也是省裡面不多的幻覺症專門研究者。所以,省內患者大多會轉交到我這裡來。而我所採取的治療法,當然也是通過審批,並且已經被國內外專業機構所共同認可的。」


「可是他們都死了!」


「嗯……每個月都有一兩百名患者前來我這裡治療。我想這其中也會有些不能治癒的不幸的人。」徐大夫慈祥地望著賈迪,「這就好比,每天都有許多癌症病人去世,也不能就此懷疑癌症醫師都是殺人犯吧。這種想法也太……」


坐在一旁的年輕女醫生不禁笑了。賈迪狠狠瞪了她一眼。


「哦……那看來是我沒文化了。原來世界上所有的幻覺症患者都會死於自殺。原來如此,看來這個病症應該改名叫『自殺症』。」


「從科學的角度,我確實也無法解釋。有的可能是悶熱的夏天和連續的降雨導致的憂鬱,有的可能是現場市民的陰暗心理造成的負面影響。」


皮糙肉厚的老狐狸,賈迪心想,必須得出點殺招了。「我是個粗人,對精神病人也沒什麼研究。不過,我聽說徐大夫你的治療方法很特別,都是催眠療法,是嗎?」


「……」


「可我死活也查不到,咱們國家對於催眠療法有什麼權威的認可。也有可能我是文盲,國家的規章制度我沒看懂?」


徐大夫的笑容終於有些僵硬了。他轉頭看看女醫生,又看看一臉得意的賈迪。


「催眠是有的,但只是一種輔助的手段,用來摸清患者的某些心理特徵。我不可能光憑催眠就能治好病人的。」


「催眠能不能把人弄瘋?能不能逼著一個人去跳樓?」


「不會,不會的。」徐大夫搖搖頭,一手捂住自己的額頭,「整個過程就是做夢,跟睡覺一樣……醒了就沒事了。」


很好!賈迪的心裡甜滋滋的。牌局已經到了關鍵階段,是時候把大小鬼一齊打出來了。他用右手在褲兜里費力地掏了半天,拽出一隻U盤高高舉起來,對那女醫生說:「你幫我一下,給大夫看看裡面的東西。」


女醫生不情願地接過來插進電腦,裡面顯示出一份文檔。


「上周末那名死者留下的日誌。聽說是你讓患者養成寫日誌的習慣的?真是好習慣!」


日誌內容不少,有大幾千字,死者在徐大夫處接受治療後的全部心路歷程都在其中。


這人與妻子離婚後,時常在家中聽到妻子的說話聲,有時還能看見門口有妻子的高跟鞋,於是懷疑自己精神出了問題,找到了腦科醫院的專家門診尋求治療。然而,自從徐大夫給他做過治療後,病情反而加重了:他在各種場合都會見到妻子的身影出現——吃飯睡覺,上下班,甚至包括買菜的路上。他漸漸由恐懼變成習慣,接著開始嘗試和「妻子」交談。起先「妻子」並不理他,後來態度慢慢好轉,開始同他「說話」;最後,根據日誌的記載,兩人居然和好了,無話不談。於是他班也不去上了,整天坐在家中,同「妻子」卿卿我我。


「注意這一段,徐大夫。」賈迪手指著屏幕,讀道,「『我不知道這些都是真還是假,但首先感覺到自己還是很開心的。徐大夫也跟我說過,說她會回來的。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治療的一部分,最起碼我又能天天看著她。真好。』


「再看這一段:『她說她知道自己錯了,自己很幼稚,說她再也不去找那個人了……她說她明天想陪我逛逛街,還想跟我一起回我們倆的母校看看,像當年一樣,一起坐在運動場的高低杠上看夕陽。唉,我都有好些年沒回母校了。』


「看到這篇的日期了沒,大夫?正好是他跳樓前一天——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我覺得吧,那天他確實是坐在杠子上了。只不過不是什麼高低杠,而是樓頂的護欄!」


漂亮的最後一擊!兩位醫生的臉全都變得刷白,比身上的白大褂還要白些。


「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警察同志。」徐大夫的表情總算是豐富了,眉毛全都耷拉了下來,神態實在是無辜而又可憐,「我不知道他居然有這樣的日誌……讓患者寫日誌,是讓他們對自己有個客觀的觀察,我是從來不會去看的……」


「沒事兒。最起碼你的催眠效果很生猛。」


「不可能啊!催眠只是用來發泄患者心中的負面情緒,絕不可能影響人的感官和現實行為!」


「別跟我說這個啊,我沒文化,聽不懂。」賈迪笑著拍拍石膏繃帶,「要麼,你給我也催眠一下?我不怕,真的。」


牌局打完了。賈迪拔掉U盤,看到徐大夫傻站在原地不動彈,心滿意足,轉身拉開辦公室的門,回頭對那女醫生說道:「這位姑娘,我想上廁所,麻煩你給帶個路。」


4


女醫生薛霖和賈迪冒著雨走進醫院附近的湘菜館,點了幾道招牌菜,大吃起來。


「這麼些年過去了,這家店的味道還是沒變嘛……就是價格越來越貴。」薛霖說。


「是啊,而且服務態度越來越差,服務員手指全浸到湯里了。」賈迪從菜里拈出一根頭髮絲,他放下筷子,嬉皮笑臉地說,「晚上有空不?我再請你吃壽司吧,沒有地溝油,保證不讓你發胖。」


「少來。」薛霖哼了一聲,「你還想讓我幫你什麼忙啊?前幾天幫你搞值班表,差點被人發現。」


「那是小意思,別擔心。後面可能會讓你作證,證明是那個老頭子搞出來的什麼催眠治療法。」


薛霖愣了一會兒,也放下筷子,瞪著賈迪,「你總是看誰都像壞人!知不知道他是我的老師啊?而且我都跟你說了,所有的催眠都是我和他一起操作的。」她應該是有些害怕了,「我哪兒知道會變成這樣!……只能算是一起醫療事故,對吧?」


賈迪哈哈大笑,「不是一起,是十二起!說不定後面還會有更多!人命關天,這可是刑事案件哎,姑娘。」


薛霖沒心思吃了,低著頭撥弄起勺子來。


「那你會幫我跟警察說清楚?」


「不會。你已經不是我女朋友了,我不需要避嫌。」賈迪捧起飯碗,遮住臉大吃起來。


薛霖思考了一陣,抬頭說道:「我想起來了。這事兒應該不是我們搞出來的。我記得有幾例患者在來這裡催眠之前,就已經有很嚴重的幻覺了。」


「那也是你們讓病情加重的啊。何況催眠治療本身就是違規的。」賈迪琢磨了一會兒,低聲說,「你就說是那大夫弄的算了,弄個過失傷人。你自己也是實習醫生,不算主謀。」


「那怎麼可以?!」


「要麼,你就跟我結婚,領導就不會讓我再查下去。這樣就會以自殺來結案。」


「不行!你又在圖謀不軌了,這可是人命關天啊。」


隊里同事撥打了賈迪的警訊通,急匆匆地向他通報一個最新情況:有位市民跳到了高鐵南站的鐵軌上意圖自殺,幸而被及時救下。此人看上去像是精神有問題,胡言亂語,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情。


賈迪眉頭緊鎖,放下電話。這時他看到薛霖也正在通電話。


「有個在我這兒看病的患者,回家之後發病了,自己跳下了火車站月台。」她緊張地說,「難道又是……」


賈迪肯定地點點頭,站起來就喊服務員買單。


5


「我叫李響,今年42歲。今天早上我一起床,發現自己遲到了,我家的鬧鈴被我媳婦給關了,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關。自從當了部門經理,我還從來沒遲到過呢!我就趕緊下樓準備開車去公司,結果一到停車場,車子居然不見了!我媳婦自己有車,現在兩輛車都沒了,簡直是莫名其妙!我就打電話給她,她又不接。我回家找車鑰匙怎麼也找不到,只在茶几上找到她給我的字條,她說她不想跟我過了!


「我早知道她在外面有事兒,本來沒工夫去理她,現在她就這麼跑了,車也給我開走了。我一下子就慌啦,然後發現我的錢包、手機、電腦、抽屜里的現金,全都沒了!銀行卡里就剩下兩萬多塊錢,信用卡被刷爆,還被銀行給沒收了!我恨不得找到她給她幾巴掌!但是今天正巧又下了大雨,路上計程車一輛也攔不著,我只能把家裡的破自行車翻出來,趕緊往她公司騎。等進到她公司裡面,電梯居然在維修。我就這麼倒霉!


「我爬樓梯上樓到她辦公室,辦公室的人說她來了又走了,去了地下停車場。我心想她這是要跑。那還了得!我又拚命下樓去追。進了停車場,我才走幾步,地上居然有個大坑,我一頭栽了進去。等我爬起來,就看到前面有車子朝我開過來。我認出來就是我家媳婦那輛車,趕緊上去準備擋住不讓她走。


「突然,不知道哪裡來的幾隻手,把我從坑裡拉了上來。我一看,是保安,就跟他喊:『快幫我攔住那輛汽車!』你知道他說什麼?他說:『攔什麼攔,那是火車!』再一回頭,我的個媽呀,居然一輛火車就從我鼻子前面開過去了!我再看看,哎呀,這地方哪兒是什麼停車場,是火車站站台嘛!也不知道今天是中了什麼邪了!」


賈迪慢悠悠地說道:「你確實是中邪了。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電視台都來採訪了,你家老婆沒來找你嗎?」


「她來個屁!」那人憤怒地捶捶桌子,桌上的手機、錢包和字條等證物都在抖,「前段時間我開車被人撞了,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她也一次沒來看過我!」


「楊先生……哦,不,李先生,我們現在先不提她的事。我問你,你那次車禍以後,有沒有覺得頭部有不舒服的情況?」


「有啊!本來我腦袋就磕了地,加上那個女人的事情,我這幾個月來頭一直疼,晚上睡不著覺,老是做噩夢。哎,夢見我身無分文,什麼都沒了,就靠擺攤修自行車過日子,氣死我了。」


「所以你就去腦科醫院看醫生了,是吧?」


「唉……這你們也知道啊。我就是找了專家門診的徐大夫給我看的。」那人拿過桌上的錢包,翻出一張名片,「水平真高!我就在他那邊睡了兩覺,馬上頭就不疼了。不過今天這個事情一鬧,我頭好像又疼了起來。」


賈迪拿過名片,確認是徐大夫的名片,遂用力點點頭,交給身旁的同事們。然後他站起身,拍拍那人的肩說:「你放心,我們會派最好的專家來幫你看病。放鬆。」便走出詢問室,進入隔壁房間里。


薛霖站在單向玻璃前,一聲不吭。


賈迪對她說:「你也看到了,證據確鑿……你去說還是我去說?」


她轉過身,一臉慘白。


「別發愣了。想想看嘛!從他接受催眠治療開始,到今天正好是一個月。要不是保安和市民反應快,今天這就是第十三起命案。這個嫌疑已經是跑不掉的了。」


薛霖獃獃地望著他。


「別這麼看著我。對,你說得沒錯!在治療之前他就已經得了病,但是那姓徐的令他的病情惡化,差點出人命,這你總不會不承認吧……算了,把資料給我,我來跟他說。」


「他真的好可憐……」薛霖抹了抹眼角,快步走出門去。


賈迪拿著一沓病人資料,回到詢問室對那人說道:「楊先生,有點情況要先讓你了解清楚。」


「我姓李。什麼情況?是不是找到她了?」


「楊先生,我想要跟你解釋一下。」


「這位警察同志,你怎麼老是搞錯啊,我說了好幾遍了,我姓李嘛。」


於是賈迪不得不提高音量,沖他大聲說道:「聽好了,你不姓李,你姓楊!你的名字叫楊世立!」


那人也火了,「你這同志怎麼胡說八道的!我媳婦她人在哪裡?」


「你沒有老婆,你根本就沒結過婚!」賈迪抽出錢包里的身份證,「啪」地往桌上一摔,「自己好好再看清楚,你到底姓什麼?!」


6


楊世立,現年四十二歲,外省人。十五年前從農村來到市裡,四處打工為生,五年前開始擺攤修理自行車至今。兩個月前,他騎車時遭遇車禍,因腦震蕩住院治療;治癒出院回家後再未出門,修車攤也沒有再擺過。醫院的資料證實,一個月前他曾在徐大夫處接受過心理治療。此人至今未婚,一個人在舊城區老房子里租住了七年,警察上門檢查時,手機錢包等他聲稱的「遺失物品」都還放在桌上。


銀行記錄顯示,他的全部資產僅有銀行卡中的兩萬多元,事發當日,他曾試圖用一張公交IC卡提取現金,結果被取款機吞卡。高鐵南站工作人員作證說,他曾向大廳售票員詢問自己「妻子」的下落。那天沒有任何人接到過他的電話,他當天的通話記錄中唯一一個號碼,是電話公司的服務熱線。


至於那張他「妻子」留下的分手字條,經過專業技術分析,核實無誤,清清楚楚、毫無疑問地可以認定:那是一張超市收銀機打出的購物發票。


薛霖說得沒錯,楊世立在接受催眠之前,就已經患了嚴重的幻覺症,對於自己的姓名身份、經歷記憶以及周圍環境的一切,感官都混亂了。例如,他自稱「李響」,而真正的李響卻是當時開車撞傷他的人。


薛霖和賈迪花了一個多星期時間,收集到了以往十二起自殺案死者的各種信息,才知道他們每個人都屬於這種情況,無一例外。


按照薛霖的想法,這些病人對於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有強烈不滿,各種慾望(婚姻、財產、情感等方面)無法得到滿足,從而導致患上此症。徐大夫的催眠正是令他們的本我更迫切地要求釋放,最終選擇了解除煩惱的最優選擇——自殺。


「依我看,純粹是扯淡。」賈迪望著快餐店外的車水馬龍,輕蔑地吐口氣,轉頭指著桌子對面的薛霖說,「你說他們有病就是有病?我就認為是你那騙子醫生害死了他們。」


「你能不能心理別這麼陰暗?」


賈迪不出意外地發火了,「我呸!我看你才陰暗!憑什麼斷定他們想自殺?你個心理醫生就了不起嗎?隨便看看死者檔案,你就說他們心理有病,那我們公檢法全都上街要飯算了。」


薛霖扔下手中的漢堡包,「請你尊重下我的職業!他們的生活經歷和精神狀態都有據可查,我不信你還能不講證據!」


「全是廢話。對現狀不滿,心裡頭有壓力?這年頭誰沒壓力?誰會對自己的生活百分之百滿意?」他越吵吵越來勁兒。


「……沒壓力,我會整天查案子,跟領導吵架,手都摔斷了?對一切都滿意的話,你怎麼會一聲不吭跑去外地讀博,說分手就分手?我從小就瘋瘋癲癲,看來我精神病已經得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了,得趕緊把我抓回去電擊。來吧,救救我吧,薛大夫!」


薛霖抓起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賈迪狠狠嚼了一會兒薯條,又衝去前台,把服務員罵了個狗血噴頭——沒想到吃個薯條也能吃出頭髮絲來。


領導們卻另有考慮。賈迪的猜測雖然缺乏證據,但薛霖的想法也沒有足夠的根據;何況,這種猜測也不能公開,造成恐慌的可能性先不提,民眾們也不會去相信。現代社會,普通人和精神病患者的區別本就難以界定,而在這起案件中,除非自殺,否則很難看出誰是「真的有病」。


這其實與警察辦案很相似,大家都處於被動地位:只有在事發之後,才能知道是誰出了什麼問題,從而著手補救,但往往為時已晚。


公安機關已經計劃退出調查,只要不涉及刑事案件,所有的「精神疾病類自殺事件」都將交由醫療系統內部解決。


讓領導們大失所望的是,最新一起案件恰恰涉及刑事傷害。


本來躊躇滿志的賈迪在聽過案情簡報後,卻再也興奮不起來。


7


「醫院的人良心都壞透了,全蓋這麼高的樓,分明是方便患者跳樓嘛。」賈迪檢查了一下現場後,又開始罵街。隊里同事拍拍他肩膀,告訴他監控錄像已經調出來了。


當天下午三點鐘左右,腦科醫院領導和同事們再一次前往病房,對因心肌梗死住院治療的徐大夫進行慰問。但是徐大夫的情況並沒有改善,依舊是一臉驚恐,對眾人大吵大嚷,還拿起輸液瓶朝他們砸過去。


「我當時拿著針筒,準備再去給他打點鎮靜劑,」當時在場的護士說,「可他非說我手上拿的是刀子,害怕得要死,不讓我過去。你們說奇不奇怪,他是精神病醫生,咋自己得上精神病了呢?」


隊長笑道:「治脫髮的都是禿頂醫生,我見慣了。」


在被賈迪盤問之後沒多久,徐大夫就突發心肌梗死進了心血管醫院,然後就發病了。賈迪懷疑是這次病發,誘發他的心理出了問題。


有意思的是,幻覺症發作的徐大夫堅持認為自己身處腦科醫院,而那些醫生和護士都是精神病人,並堅稱他們正在醫院裡展開暴動,已經把所有醫生都殺了,準備過來要自己的命。看來徐大夫身為醫生,內心深處最恐懼的正是自己手裡那些病人。


「她說得挺有道理。」賈迪痛心疾首地後悔。


用玻璃花瓶打傷數人之後,徐大夫拿一塊碎玻璃挾持一名同事上了醫院天台。他把所有的警察和醫生都看成自己的病人,威脅他們離開。他掏出一塊肥皂,手指在上面按了按,湊到耳邊喊著:「小薛,你快跑!病人全都造反了!你快接電話呀!」他完全沒意識到,此刻薛霖正被他挾持在懷裡。


現在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你們都是瘋子,全世界的人都不正常了!現在就剩我一個正常人。士可殺不可辱!」此時的徐大夫還在大叫。


賈迪隔著陽台大罵不止,幾次試圖衝進現場,但隊長生怕他去了再造成什麼刺激,讓大伙兒拚死也要拉住他。


「狙擊手馬上就到位,你給我老實點兒,別衝動!」


薛霖就快要喘不上氣了,密密的細雨將她渾身淋得透濕,潔白的脖子上到處都是玻璃划出的血痕。賈迪看見,徐大夫臉上生出絕望的神情。他拽著薛霖,越發靠近天台邊緣。


警察越湊越近,卻仍然沒有採取行動。


徐大夫朝身後瞄了一眼,拖著薛霖踩上了一台空調室外掛機。掛機就懸空安裝在大樓外牆上,下面什麼遮擋物都沒有。


賈迪開始號叫,踹翻了幾名隊友,拔出佩槍對著身邊的人吼道:「都滾開!」然後衝出房間,瘋狂奔向天台。


他衝進現場,推開眾人,直奔薛霖而去。


步話機里傳出開槍的命令。賈迪衝刺到距離薛霖不到兩米遠的地方,此時耳畔響起一聲巨響。


「咔嚓!」空調掛機的支架斷掉了。


那兩人直直墜下,薛霖的白大褂在風中呼啦作響。賈迪一躍而起,左臂用勁扯斷牽引帶,兩手竭力伸向薛霖。


只差了幾公分。


從背後伸出無數只手將賈迪拽住。賈迪什麼都沒有抓到。他發瘋般地掙扎、哀號,卻絲毫無法再向前半步。


「就差一點兒了!真險哪!」


「好了,一切都結束了,沒事兒了!」身後傳出眾人的呼喝聲。


一名護士擠進人群,用針管迅速在賈迪大腿上扎了一針。


「滾開!你們這些畜生,殺人犯!薛霖!薛霖啊!」


護士愣了愣,隨即趕緊又給了他一針。於是,所有聲音都沉寂下來,黑暗迅速降臨,一切彷彿都在凝固,連漫天的雨水也消失了。


8


剛醒過來時,賈迪感到渾身冰涼。雨水似乎淋在腦袋上,他努力睜眼看了又看,發現病房的天花板正在向下滴水。他全身使不上半點兒力氣,費了老大的勁兒才能轉動腦袋。


窗外的陽光很刺眼,好像已經放晴了。梧桐樹的樹枝光禿禿的,上面還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雪。


都已經是冬天了?賈迪驚訝於自己居然住院這麼長時間了。


「醒啦?瞧你,被子都滑到地上了。」護士替他蓋好了被子,「肚子餓不餓?」


賈迪搖搖頭,看到自己的左臂掛在架子上,石膏繃帶髒兮兮的。雙腿也纏滿了石膏。


「你要再觀察兩天,之後大夫會給你再檢查檢查。」護士察看過輸液瓶後就走了。


這兩天里,賈迪感覺腦子像被掏空了一樣,前段時間發生那麼多事兒,居然絕大部分都回憶不出來了,只剩下人質被劫持現場的記憶,以及一些日常瑣事。尤其令他鬱悶的是,這家醫院條件很糟糕,天花板的水漏個不停,飯菜里也經常出現頭髮絲。


到了觀察鑒定的那天,護士推著輪椅送他進了康復科辦公室。一個戴眼鏡的醫生和藹地問他:「感覺怎麼樣了?」


「還行,就是好多事情想不起來。」


「噢?呵呵,這是好事兒……」醫生笑道,「住院部條件是不太好。如果你的情況進一步好轉,我會想法子把你留在康復中心。」


「太好了。天花板漏水,全滴在我臉上了。飯菜也不行。」


「是啊,這幾個月你吃了不少苦呢。」醫生喝了口熱水,開始提問,「咱們再從頭來一遍吧。第一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什麼職業?什麼原因住院的?」


賈迪頓感無聊,心想自己記憶力再差,也不至於名字都忘了,很不耐煩地交代了名字和職業。關於人質事件,他不想談太多,只是略微提了一句。


大夫卻追問道:「詳細說說人質事件吧,是誰劫持了誰?誰死了?」


「抱歉,大夫,詳細案情是我們警察的機密。你為啥不找我的隊長問呢?」


旁邊的護士「撲哧」笑了。大夫回答:「你說的『機密』大家都知道,我只是還想再確認一下。」


賈迪心想這醫生好像在審問自己似的,太荒唐了。他覺得有點餓,生怕吃不到飯,只得向大夫陳述了一遍。大夫聽完後,搖了搖頭,敲了幾下鍵盤後說:「真沒想到。本來看你的腦電波圖已經正常了……看來還得等等啊。」


賈迪心想隨你的便,但在一瞬間,他腦袋裡「叮」的一聲,頓時汗毛直豎。他竭力想站起身,但是雙腿怎麼也使不上勁兒。護士趕忙過來扶他。


「大夫,先別管我。墜樓那兩人到底怎麼樣了?我女朋友她……」賈迪顫抖著嚷道。


「我要是說實話,你能挺得住嗎?」大夫皺著眉說,「我倒是擔心跟你說了也沒用。」


賈迪癱倒在輪椅上。


「你看到薛霖墜樓了是嗎?我現在告訴你,她還活著。」大夫望著賈迪的眼睛說。


「真的啊!怎麼會?」


「不僅如此,那位徐大夫也還健在。」


賈迪顧不得擦掉冷汗,忙喊那護士推他出去看薛霖。


「你其實也不用這麼著急。」大夫指指他身後,「你看看。」


那女護士捂著肚子笑著,一邊摘掉了口罩。她不正是薛霖嗎?


「再把頭轉回來,看我這邊。」大夫也摘了口罩,還特意指指胸口的掛牌。這就是徐大夫本人。


「好吧……小薛,送他回病房,別耽誤了吃中飯。」徐大夫嘆口氣,揮揮右手。


一路上,賈迪直愣愣地盯著薛霖,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麼。送菜工正在病房裡發午餐,沒戴帽子,動作粗暴,手指全伸進了湯里。薛霖在送菜工手裡的單子上籤過字,又替他拈出兩根頭髮。


「你怎麼……」賈迪好容易開口要說話,只見一個高個子男人衝進來,朝薛霖嚷道:「你怎麼不接我電話啊?打了有一百多遍!」


「開振動的沒聽到。剛剛有事兒。」


「那你要手機還有啥用啊。」那男的看看他,問薛霖,「怎麼他還沒出院啊?遲早得把你忙死。」


「人家還沒恢復好呢。」


「我看他是捨不得你咯……聽說他經常在嘴上占你便宜。」


賈迪眨眨眼睛,心想這人是誰?


薛霖把那人推出門外,回頭解釋道:「不好意思,是我男朋友啦。你應該見過他幾次,也忘了?他就是賈迪。你先吃飯吧,我很快就回來。」


這在開什麼玩笑?她難道在故意氣我?他是賈迪,那我又是誰?


也不知道愣了有多久,直到飯盒掉在地上他才回過神來。他低下頭想把飯盒撿起來,眼睛卻瞄見床頭的病房卡,發現自己的照片旁標註著一行字:「神經科12床李響」。


9


一開始,不管徐大夫和薛霖說什麼,他一概聽不進去。徐大夫對他解釋,他經歷的一切都是對周圍環境的幻覺,並混進了潛意識慾望:薛霖每天對他進行護理,他便認為她是自己的女朋友;由於薛霖真正的男友是當警察的賈迪,因此他便認為自己名叫賈迪,職業是警察,連性格都跟賈迪一樣。他走到哪裡都會吃到頭髮絲,是因為每天的病號飯質量太差;病房的暖氣,令他的思維一直停留在夏天;天花板一直在漏水,他就會覺得下了許多天的雨。


「你的感官都沒有問題,只是大腦的詮釋方法比較戲劇化。」徐大夫說,「關於你的幻覺症病情,我對你作的解釋你全都記得,只不過把它幻化成了一樁樁自殺案件。」


「我是辦案受的傷。我是個老警察了。」他虛弱地爭辯道。


「不,你是個白領,部門經理,開車回家時被一個騎車的人撞上,慌亂之下把油門當剎車踩了才出的事。關於這一點我也解釋過。你還記得那個騎車的人叫什麼名字嗎?」


「楊世立?」


「瞧,你都記得,不過是全都弄混亂了而已……你的主觀慾望太強了,你厭惡我的治療,便把我想像成殺人嫌犯,最後還想像出了我挾持人質並墜樓……」


「不可能的。事情都是真的,是假的我還能看不出來?」


「你所處的那個世界裡,每件事都符合邏輯,每件事都可以解釋清楚,可惜只有你自己看得見。」


徐大夫把筆記本電腦拿過來,給他播放「人質案」當天的醫院監控錄像。他看到自己跳下輪椅推開薛霖,不顧雙腳的疼痛跑上空無一人的天台,伸手就要撲出天台的邊緣。


「注意,仔細看!哪裡有什麼空調掛機?我們這麼大的醫院,用的都是中央空調!」


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他覺得頭腦被人鋸開一個大洞般,涼颼颼的。


10


傍晚的時候,薛霖又照例推他出門,到醫院附近呼吸新鮮空氣。一切都是老樣子,跟頭腦中的那個世界沒有區別,僅僅只是季節變了。沒有連綿的雨水,橘紅色的陽光很是溫暖。


李響在馬路邊張望了許久,突然產生一個想法,便對薛霖說:「走那邊。我還想驗證一下。」


他指揮著薛霖推他來到湘菜館所在的位置,卻發現是一家「漢堡王」。周圍的一切倒都是老樣子,就連旁邊煙酒店老闆的臉都能認得出。李響回憶起在那個世界,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在吃到一半時跑到隔壁買香煙,沒少遭到「女友」的抱怨。


李響看著玻璃店門上自己的模樣,抹抹眼角,對薛霖說:「麻煩你照顧很久了。真是對不起。」


「別這麼說。」


「我得說。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在腦子裡還是現實里,我都得向你道歉。」


兩人走進醫院對面的小公園,金色的夕陽正映照在湖面上,燦爛得有些朦朧。


「那我的人生全都是假的?全是錯的?」李響看著湖裡的魚群,問薛霖。


「起碼你這個人不是假的吧。」


「我只記得賈迪的生活,真正的自己已經找不著了。」


薛霖蹲下身,握住他的右手說道:「千萬別這麼想。我覺得你比他要好。我那個男朋友,心胸狹隘又好嫉妒,陰暗多疑,有時候我真是煩他。」


「我也是這樣啊……以前的我。」


薛霖笑了笑,「現在的你不是挺好的嗎?跟以前的生活說拜拜,無牽無掛沒有煩惱。你是很幸福的。」


李響沉默了很久,艱難地點點頭。


「走吧,我該回去吃病號飯了。」


薛霖起身,走到他身後準備推輪椅。


李響對她笑了一下,轉回頭用盡全身的氣力站起來,腦袋往下一沉,撲向前方閃閃發光的湖水。


入水的一剎那,他聽到湖邊的人們在尖叫。有人在喊:「賈迪,別!」


「喊錯了吧?」他心裡琢磨,身體卻已經沉入漫無邊際的冰冷和黑暗之中去了。


11


最近城裡逝去的人似乎越來越多,殯儀館每天都爆滿,所以追悼會被安排在新殯儀館舉行。新館剛建成一個星期,賈迪算是頭一批顧客了。追悼會當天也是個雨天,刑警隊隊長特地開車送薛霖前去參加。


會場上,賈迪的戰友們非常沉痛,不斷地談論著他的事,深切懷念他的事迹。


「……從此以後,分局撲克牌第一高手就成為傳說了。」


「應該搞一次大賽來紀念他,再捐個『賈迪基金』,作為冠軍的獎金。」


「群雄爭霸的時代又開始啦。」


薛霖皺起了眉頭,覺得這些人簡直太不懂得尊重別人了。


慰問完賈迪的家人後,隊長回到薛霖身邊對她說:「太難受了。想當年我看著他入隊,多好的一個小夥子啊。」


薛霖抽泣起來。


「我總是教育他凡事要冷靜,可惜他還是年輕了點。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該去多管的,這案子就不該讓他查下去。全都怪我。哎。」


薛霖心裡何嘗不是這麼想?她後悔當初就不該幫賈迪去調查這該死的病症。現在看來,自殺幻覺症頗具傳染性——或者說,在接觸症候群的過程中,不知何時就可能會被潛移默化。


這種病實在太危險了,連精神病大夫自己都不能倖免。它究竟是如何傳播的呢?


目前唯一能確認的是,病症是在人質事件那一天顯露出來的。薛霖和隊長他們一起仔細檢查過監控錄像,當天徐大夫剛走上天台便被警察制伏了;可賈迪卻沖向另一個方向,直直撲向天台邊沿。他兀自倒在地磚上,對著空氣掙扎、號叫,然後一下子昏了過去。


令人恐懼的是賈迪清醒之後的表現:要麼一直不說話,要麼整日整夜地自言自語。天花板從沒有漏過一滴水,他卻每天要為此抱怨十幾遍。


讓薛霖感到難過的是,賈迪對她的存在視而不見,只是自顧自地對著空氣講話。她帶來親手做的飯菜改善伙食,賈迪卻總是用手在飯里挑揀著什麼,然後指著她抱怨道:「你們這些送菜工為啥總這麼不講衛生?」


更要命的是,患病之後的賈迪簡直變了個人,對誰都客客氣氣,說話隨和,完全不像從前。可薛霖要的只是從前那個愛吵架、愛嫉妒、心理陰暗的他。


五天之後,他跳湖自殺了。


當時薛霖就在他身後不遠處,卻再也無能為力,只能不斷地哭喊著他的名字。


徐大夫和賈迪已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可是這病的真實面目卻依然神秘。病因,傳播途徑,檢測手段,治療方法,統統都是謎。


有時候,看著日益增多的幻覺症患者名單,薛霖會想,或許它就是惡魔的化身,滅絕人類的最強手段,是世界末日的開端。


「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輪到我呢。」


回到醫院的薛霖趴在辦公桌上,沒有參與同事們的聊天,只是對著梳妝鏡打量自己的臉。手機在桌面上「嗡嗡」振動,她木然地將它拿過來,用手指在屏幕上碰了兩下。


「啊!」她大叫一聲,把手機舉到眼前,對著新收到的簡訊看了又看。


「難道是……」薛霖手指一松,手機掉落在地板上。


這簡訊是怎麼回事?也許最糟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也許最好的情況出現了。她沒法判斷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還會不會對自己誠實。她很快便做出了決定。


無論如何,她要親自去好好看看清楚。


信息是賈迪發過來的,裡面每一個字都明明白白:「我已查到真相,馬上來1803病房。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12


「停!不要過來!」賈迪大吼。他倆之間隔著一張掛有蚊帳的病床。薛霖哆嗦著停在原地,腦子裡一團糨糊,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你不是說知道真相嗎?到底是……」


賈迪垂下腦袋,語音有些模糊,「也只是猜測。現在我只知道我自己還沒有死,但是,我不能確定眼前的你是不是幻覺。同樣,你也不能確定眼前的我是真是假。也許我,或者你,現在正站在某個天台邊上,往前走上一步就會中了它的套兒。」


確實如此,雙方如今都不能相互證實或證偽了。


「那讓我摸摸你看看?」


「不行!不要相信自己的感官,視覺和觸覺都可能是假象。」


薛霖淚如雨下。她現在唯一想知道的是,眼前這個她最在乎的人,究竟是死還是活?


「就這樣站著吧,我說給你聽。幻覺症並不是不可治癒的。」賈迪蹲下身,右手扶著病房的地面,想要穩住自己的身體,「它會沿著你的思維向前邁進,但凡你想要的東西,它就會變化出來給你看,因為它只想讓你上鉤。」


「這麼說,那天你跳湖自殺,是因為它在誘惑你?當時你都見到了什麼?」


「錯!我當時就是自殺!」賈迪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選擇摧毀自己,才能得救。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去自殺,所以那天我跳湖了。你明白不?它一定會用別的方法殺死我,那個長得跟你一樣的『護士』肯定有貓膩,不能跟著她走。我必須摧毀自己的慾望!」


「啊,我明白了……你故意違背自己的性格和慾望,摧毀自己的意志,趁它還沒來得及製造出新幻覺的時候,自己先『死』過去了!」薛霖恍然大悟,腳下忽然有些不穩。


「穩住,別摔倒了。唉,當時就好像是一場大夢醒來一樣。湖裡的水臭得不行!」


「呵!」薛霖捂住嘴,「可是,我明明見你已經……」


「你都見到了些什麼東西?周圍的人把我拽上來的時候,我看到你昏昏沉沉,自顧自地轉身走了!嘿嘿,我不是經常教導你:對生活客客氣氣的人,全是死路一條。你得去跟生活戰鬥!」


賈迪得意地微笑起來,表情跟以往完全一樣。


「可你的追悼會——」


「狗屁的追悼會!」賈迪拿出一沓《服務晚報》扔給她,「新殯儀館的施工隊拖欠工人工資,一直鬧到現在都沒有蓋好。你自己看看!」


白紙黑字印著一條新聞,確實如他所說。可是隨即,她手裡的手機一震,刑警隊長的簡訊來了,讓她馬上趕去局裡,把賈迪的遺物送去檢測。


「我真的受不了了!」薛霖雙膝跪地,暈眩不止,只想嘔吐。


「我完全能了解你的感受。眼前的我到底是不是你的想像?嘿嘿。」賈迪壞笑一下,像是想出了辦法。他小心地挪到牆邊,揮動左手的石膏繃帶敲碎了一塊窗玻璃,然後拾起碎片,猛戳自己的胸口。


「你在幹什麼啊?快停下!」薛霖眼看著他的血流淌出來。


「好好看清楚。你的內心深處會捨得讓我受傷嗎?」賈迪邊喊邊戳,戳完胸口又戳脖子,血滴四處飛濺。


「不會!我不會捨得的!」薛霖流著淚大喊,再也顧不上什麼,撲上前想要挪開那張病床。不知為何,那張床好像釘在地上似的,很難推動。


耳邊像是發出一陣巨響,又像是什麼聲音都沒有似的。薛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只感覺四周圍冷風颼颼地吹著,自己正渾身顫抖。


在她身旁圍滿了醫生護士,還有大批的警察。有個男人走出人群,將她拉進懷裡。薛霖感到他渾身都是熱乎乎的鮮血。


13


「都結束了。」賈迪扔掉手術刀,嘶啞地對她說,「回頭看看吧,冷冰冰的現實。」


薛霖獨自待在太平間冷藏室里已經快兩個鐘頭了。若不是真正的賈迪出現,隔著門上的窗戶自殘的話,薛霖一定會認為他是幻覺,也就不會為了救他而自己推開冷藏室的鐵門。


「一聽說你跑進太平間,我就知道出事了。我猜它肯定會安排我的形象出現,所以拼死拼活趕過來,把你的幻覺給頂替掉了。」


「其實剛才真的差點兒……差點兒就覺得你是假的了。」薛霖摟著他的脖子,撫摸著他的胡楂。


「幻覺也不是密不透風的,真相時不時會冒出頭,就怕你瞧不出來。」賈迪點燃香煙,伸手輕撫她那頭掛滿冰碴的長髮。


「一群小屁孩,害得我這雙老腿也差點廢了。」隊長扶著牆,邊笑邊喘著粗氣,「護士啊,快扶她出去吹吹暖氣,當心把她凍出毛病來。」


薛霖搖晃著兩腿,在眾人攙扶下走出冷藏室的門口。臉上一層白霜被血融化,令她覺得痒痒的,於是她掏出梳妝鏡,想將它抹掉。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嘟噥道:「好像又胖了點兒。」


「別瞎扯,哪有啊……」賈迪捂著傷口,催她趕緊去治療室檢查。


「真的,你看。」她拽下胸前的身份牌,對照上面的大頭照。好奇怪,照片上確實也很胖,跟鏡子里的一樣。


可這照片是一年前拍的啊!


薛霖腦子裡頓時像炸開了一樣。照片上的自己和鏡子里的面孔居然不是一個人!


她馬上掏出手機自拍了一張,與前兩者相比又有些細微的不同。同時,鏡子里和證件上的自己,又變成了另一副容貌。


「先等一下……」


沒人理睬她的「自戀」。護士們拉著她就往樓梯邊走去。


一個很久以前就知道、卻又微不足道的心理常識,此刻浮現在她的腦海里。她發瘋般地推開身邊的護士,伸手奪過賈迪嘴裡的煙頭,用嘴吹兩下,迅速點燃了手裡那沓晚報。


14


「你想幹什麼?」所有人都驚呆了,賈迪也一動不動地瞪著她看。


薛霖惡狠狠地對他說:「你說過的,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脫下白大褂將其引燃,然後扔到賈迪的身上,鮮紅的火焰在他身上熊熊騰起。


「哎喲,哎喲……燙死了啊!」已經變成火人的賈迪倒在地上直打滾,「你他媽的是神經病啊?我不是你的幻覺啊!」


「如果追悼會真的只是我的幻覺,你又怎麼會知道我『去』的是新殯儀館?!」


薛霖看著地上飄落的那些報紙,此時報紙已經變成了一張張白色複印紙。


「是隊長,隊長他……」賈迪身上被燒得噼啪作響。


隊長跟其他人直直地僵立著,低頭默不作聲。


「是真是假都無所謂!」薛霖號叫道,「反正我就是想讓你死!賈迪,你去死吧!」


整棟大樓都燒起來了,牆壁和地板就像紙做的一樣,騰騰地燃燒。薛霖任由團團火焰撲向自己的身體。到處都紅得發亮,焦煳味越來越大。她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大腦像陀螺一樣瘋狂旋轉。


賈迪一直反對我追求自己的事業,他好幾次跑去我的學校,揍過我的師兄和我的男同學。他不喜歡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生活。他只想佔有我。他就是個混蛋,就是個沒有半點文化和素質的混蛋。他早該去死了!我真恨不得親手弄死他!


同學和同事都是一群白痴。病人救不了幾個,整天就想著出成果,想著混經費,想著騙錢。徐大夫是個不學無術的江湖騙子,害死了那麼多人,居然每天都笑得出來。他或許還想要佔我的便宜!


至於我自己,不過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


「我不愛你了,賈迪。我恨你們。我想讓你們死。大家全都去死吧。」


無窮無盡的黑煙涌過來,把眼前一切都籠罩成一片漆黑。


15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她只記得自己一直在號啕大哭,哭了很久很久。


四周漸漸重新恢復了平靜,只留下灼熱的氣流吹拂著她的臉龐。薛霖掙扎許久,終於壯著膽子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直直地站在1803病房的陽台護欄上,腳下是醫院的停車場。她顫顫巍巍地攀下護欄,回頭看看病房裡,空無一人。


手機里沒有賈迪發來的簡訊,只有一條新收到的電話公司廣告信息。手錶顯示,她剛才在房間里只停留了大概兩分鐘。


「你騙不了我的。」她喃喃自語,「我學過心理學,而你卻沒有。」


心理學上,存在著個簡單易懂的小常識:人對其自身形象的感覺,從來都模糊不清。覺得自己胖,自己瘦,覺得自己漂亮或者醜陋,永遠只是主觀想像,並且每一次的想像都不盡相同。


薛霖取下自己的身份牌,找出錢包里的身份證、駕照、市民卡,在地上排成一排,又掏出梳妝鏡對照,證實了眼前這些自身形象都不曾變化。這不是想像力能夠做到的事。


這一刻,才是真正的結束。


遠離病魔的唯一辦法就是摧毀自己。摧毀自己的情感和信仰,摧毀自己的生活,殺死賈迪,殺死徐大夫,殺死自己。


她已經盡最大努力去恨賈迪了。有那麼一陣子,她似乎真的變成了另一個人:想要把自己的親人、愛人、同事、朋友統統殺光,只有這樣才能解決掉人生一切的煩惱。


她選擇了對生活充滿憎恨,於是病魔決定離她而去。


陽台外,金黃色的夕陽穿過層疊的雲,播撒出一道道金光。不知持續了多少天的降雨終於結束了,陣陣濕熱的暖風吹在薛霖臉上,令她的眼角又一次濕潤。


「賈迪,你說,我這樣做真是對的嗎?」


薛霖覺得人生已經被破壞了。積極樂觀的情感正在減少,仇恨和憤怒出現過一次,以後就會越來越多。她不知道今後面對同事和同學的時候,還會不會像以前那麼親切,因為自己曾經那麼殷切地想要殺掉他們!


也許無論是死是活,她都輸給了這個瘟疫。


「你就安息吧。」她拍了兩下額頭。賈迪已經死了,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人生不過是個笑話,死亡才是一場妙手回春的手術。


「我會一直想著你的,所以我會活下去。總有一天我會見到真正的你,那時候就該我受到懲罰了。」


熱風圍繞在四周,身上又熱又癢,好不舒服。薛霖斜靠在病床上,面頰掛著幾道淚痕,平靜地睡了。


16


「對,對的。我知道,每樣事情都複雜的很。周五之前報告肯定能搞好,保證您看得懂……有的有的,一定會有個交代的。死活也要把那坑爹的玩意兒給查清楚。整個分局都拼了老命了!您儘管放心!」


掛了電話,隊長一屁股癱進沙發椅上,卻是再也提不起精神來。軍令狀好下,這折騰死人的案子卻還是令他毫無信心。隊里的小夥子們倒真是憋著一鼓勁兒,一心想為賈迪討個公道。


「人民警察不可能自殺!必須把真兇揪出來,否則老賈死不瞑目!」


「居然淹死在只有齊膝深的公園池塘里,這裡面絕對有問題!」


然而他已經不想再查下去了。這一系列邪得讓人直想做噩夢的事件,總讓隊長覺得渾身起滿雞皮疙瘩。


「當事人全都死光了,你們還能查出個屁啊!不怕把自己給搭進去嗎?」他也曾經這樣嚇唬過小夥子們,但是一點用沒有。他們甚至想把腦科醫院所有醫生都隔離起來,一個個地審查。簡直無法無天。


隔離審查又能查出什麼來呢?隊長翻看著新收到的簡訊,有隊員報告說徐大夫已經恢復正常,急著要向隊長報告案情。


「鬼知道丫是不是還在發病……」


隊長嘆了口氣,心想這段時間自己變得越來越喜歡罵娘,真是沒瘋也給逼成瘋子了。他拿出小鏡子照了照,發現最近自己好像都老了些,白頭髮也多了,彷彿變了個人似的,簡直不像自己的臉。


抽過兩根煙,隊長拎起包起身走出門。他先去了趟鑒證科,把一些新的遺物取回來,準備日後送還給死者親屬。這次的遺物是錢包和手機,錢包發現於死者辦公桌抽屜里,證件全都完好地夾在裡面;手機則是在其辦公室地板上發現的,裡面毫無線索,只剩一條團購網站發來的廣告簡訊。


隨後,他帶著兩名隊員,來到了市刑偵總局的法醫大樓。一名法醫走出大廳與他們握了手,將他們帶往地下二樓的解剖中心。


「最近你們還真挺忙的啊。這次又是怎麼個死法?」法醫邊按電梯邊問。


「是個自焚的。」


「這可不多見。叫啥名兒?」


「叫薛霖,是個醫生。」


「哦,想起來了。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點著了報紙自殺的那位,是吧?」法醫撓撓頭,「B232房間。跟我來。」


隊長應付著點了點頭,卻聽到「嗚嗚」幾聲。一股夾雜著濕氣的冷風吹進大廳,直往自己身上襲來。看來今天又是個下雨天。


【責任編輯:劉維佳】


刊登於《科幻世界》2012年5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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