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藝春秋】含沙射影

攝影：Ludovic Florent

影，從來都讓人著迷。小時候，大人借著燈光，用雙手在牆上投下手影，一會兒變老鷹，一會兒變兔子，童年時看得饒有興緻。有的藝術家用巧妙設計的材料、甚至恰當堆放的垃圾雜物做成裝置藝術，看似雜亂無章，但從對的角度用燈光一照，牆上就投影出一個美麗的畫面。有的人進一步把影子變成動態的藝術，如陝西的皮影戲；還有人表演「沙畫」，在幻燈機上用沙子作畫，在屏幕上映射出變遷不息的投影。

柏拉圖告誡說我們都在看影子，看得如痴如醉，以為這就是真實世界的樣子，可是卻忘記了影子的本體。柏老孜孜不倦地尋求本體，他想本體一定不像影子那樣黯然而虛幻，然而作為終極本體的理念，卻又看不見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伴隨一生的影子。如果影子是一個啟迪者，我們每個人自己的柏拉圖，那麼他一生都在不離不棄地試圖帶給我們某種訊息。可是我常有，而影不常有；我只有一個不變的軀殼，影子卻可以分化、可以變形，可以上天入地、拉長到無限遠處。我在看影，影在看我。影子真的取決於我這個本體嗎？

影的訊息，不只在於本體，更在於光。單單追尋本體的人，最終對世間的一切都視而不見，但最終也沒有在世界之外的地方尋找到另外的真實。所以詩人說，黑夜給我的黑色的眼睛阿，我該要用你來尋找光。

《創世紀》里的神造了無數的本體，可是他首先說的話，是「要有光」。今天令我們最痴迷的影，已經從皮影進化成了電影；皮影的屏幕後面有一些演員在舞弄道具，道具是皮影的本體，而電影卻沒有本體，純粹是光的魔術。佛陀如果當初看過電影，或許會用它來說明世界「真空妙有」的道理。那些投影的斑斕世界，無非心識情感所造就的「五蘊大戲」，並讓觀眾痴纏其中。

人們說，上帝是神聖的光。可是同樣在《聖經》里，神卻對人說，「你們是世上的光」。我們是光，那麼，是不是「光的使者」，是不是天使，是不是超越物質維度的靈體，是不是五顏六色的能量？——千萬不要那樣按字面意思去理解。

時間把一切的過往事件和一切的未來事件裝在漏斗里，一件件迅速地數過去，等到億萬粒這樣的沙子數完，這倉皇的一生也就從此寂滅。對於數沙子的人來說，一件事，又一件事，又一件事，生活的沙塵暴在粗暴地、難以預測地發生，然後堆積在腳下。

黃鶯鶯的《哭沙》唱到：風吹來的沙堆積在心裡，是誰也擦不去的痕迹。直到沙子堆成了沙丘，埋沒了一切的城池和曾經的煙火，即便看似流動的流沙，唯一的作用也只是埋沒，吞沒我的腳，讓我不能移動。世間的一切沙漏終究把世界本身埋沒，終究在天幕上以蜃樓幻影的方式祭奠生命。

若你真的是光，那麼同樣的沙子，你可以用來創造影像。藏僧用染成五色的沙子繪製曼荼羅，再在一瞬間殘酷地拂去；而我們的凡俗生活已經足夠虛空，何需再次強調幻滅呢？不如像那沙畫的作者，生活的沙盤就在我們的指尖，須用心光去照射，用雙手去創造，就畫得出流動不息的藝術。

你怎樣以心去創造，世界就呈現怎樣的投影。幾粒沙子具體的成色、分量，是次要的，你所關注的是整體的構思。古詩說得好：「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門窗即是人的眼界，把千秋的時間、萬里的空間之內的沙子收含掌下，也就是你一生迄今為止所有故事的所有細節，接下來，光影投射的任務就交給你了。我們是什麼光？正是審美的眼光，至情的淚光，心底的靈光，深邃的目光。

留不住時間，追不上時間，借不到時間，時間像是我們自己的影子，跟著我們，卻不受我們管轄。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的影子逐漸拉長，直到天邊；逐漸模糊，直到融入夜幕。於是我們知道，時間的末了近了；於是從上古起，夸父就追日，為了留住影子、留住時間，直到累死。如果我們是光，根據相對論，時間對於我們是沒有意義的；沒有時間的概念。

所以，倒空那些計量時間和恐懼的沙漏，讓沙子舞動起來，不再理睬時間！禪學大師鈴木大拙曾寫道，禪，就是流動的生命。堆積不動的沙子一無是處，讓人在生命里遠離綠洲，只覺貧瘠。這一場「五蘊大戲」依舊是真空妙有，然而那個人會在深深享受其樂趣的同時，又不會執著、糾纏其中，都因他的指尖在沙盤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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