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熱血男兒悲慟欲絕三百年的傳統習俗

·電視連續劇《孝庄秘史》中引發宮廷風波的精彩劇照。

小時候就知道「正月里不許剃頭」的習俗。為什麼正月正月里不許剃頭？聽老人們說，「正月里剃頭，會死舅舅。」剃不剃頭事關舅舅的安危，這讓許多男孩子正月里都不敢邁進理髮店半步。直至二月二、龍抬頭之時，男孩子才有了剃頭的自由。

外甥的頭髮事關舅舅的性命？這讓人實在是匪夷所思。但這是古代流傳下來的傳統風俗，任何人都不敢越雷池一步。上中學後，知道了人類是從母系社會是一步一個腳印走到父系社會的。在女人說了算的母系氏族社會，作為娘家人的重要男性代表的舅舅，自然不可小覷。這雖然讓人對於舅舅的重要性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但是，對於外甥的頭髮與舅舅的性命之間的關係，還是讓人一頭霧水。

說起來，漢族男兒對頭髮自古就有講究，也就是自古男兒要蓄髮，「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妄動。剃頭簡直就是剔命。「去發」的髡刑不在五刑之內，但也是一種刑罰。三國曹操割發代首就是明證。但是這個習俗自隋唐以後已經廢止：未成丁的孩童，頭髮覆頸披肩；成年後，總發為髻。當時，男人們大多置紗冠、著璞頭，而把頭髮挽在頭頂或腦後，有的結成兩個髮髻，有的結成一個髮髻，有的還挽成一根細長的「發棍」彎曲置於額前，可謂無所不有，不一而足。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漢人沒有剃髮的習慣，更沒有像電視劇里那樣披頭散髮的「武俠式」髮型。頭髮披肩是小孩子在未成年前的髮型，成年人不僅以頭髮披肩為不雅，甚至有身份的男子還使用油脂來固定髮髻，使之不致垂落。到了明代中期，成年男子結辯現象漸漸消失，一般平民百姓是將頭髮在腦後挽成三股或兩股髮髻，而讀書人、秀才、世家家貴族等一般都在頭頂結髮髻，還要在頭上纏繞網巾來固定頭髮。因此，漢族男子的髮型有時代表著身份的高低。並非人人相同。

其實，外甥的頭髮與舅舅的性命之間並沒有什麼關係，兩者之間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那麼，二者之間為什麼產生了有了聯繫呢？這還得從清軍入關時說起。當時，清王朝為了「削平四周，留守中原」，決定推行一種奇怪的髮式：將頭髮從前部到腦頂剃去，再將四周的髮際全部剃光，只留下中間集中的一塊頭髮擰成一個長長的大辮子。這種髮型要在漢人間大肆推行，推行的媒介便是剃頭匠。於是乎，清政府就把全國的剃頭匠召集起來，每人發給一個掛有聖旨的「吊投旗杆」。隨後，這些剃頭匠便走街串巷，恩威並施地把人們的頭髮一一拿下。這就是當時民間常說的「奉旨剃頭」。

其實，最早的剃頭匠叫「待招」，不是手藝人，而是清朝官員。清廷為了推行剃髮令，組織了專業的剃髮人員：從九品官職的兵丁環衛待招。他們裝備的專業工具就是「剃頭挑子」：一頭是個小火爐，上有銅盆，溫著熱水；另一頭是小柜子，抽屜里放著理髮工具。小柜子後板正中，一竿高挑，上掛「留髮者斬頭」的詔書，以示令出必行、抗剃者斬的威風。扁擔上紅下青，纏有皮條，是打人的刑杖。待招手持形似大鑷子的鐵制「喚頭」，用小棍自下向上一撥，便發出「嗆啷啷」的尖利聲響，配合「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的吶喊，壯膽助威；喚頭還是對不服者夾耳朵的刑具。「待招」戴官帽、著官衣、穿官靴，每組三人，一人掌剃頭刀，另兩人抱鬼頭刀執行剃頭令。於城市搭建席棚，勒令行人入內剃頭；在鄉間挨家挨戶清查，強剃眾人頭。

經歷了無數次朝代更迭的漢人，本來對誰當皇帝並不在意，倒是這場頭髮的「革命」著實惹惱了漢族的百姓。當時的清王朝打出的口號是「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這種強硬的做法遭到了江南民眾的反對。他們認為剃去頭髮是對自己人格的莫大侮辱，因此群起反抗，指望通過群眾的力量讓滿人有所收斂。然而，大清皇帝並沒有收斂半分，反而更加強硬和兇殘，致使「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慘絕人寰的悲劇連續上演。直到「頭可斷髮不可剃」成為江南民眾最後的吶喊，人們才想起來以「正月不剃頭」來表達對明王朝的思念。「正月不剃頭」，實為「思舊」。後來「思舊」被演繹成「死舅舅」。於是，「正月里，不剃頭；正月里剃頭死舅舅。」這首民謠至今傳唱了三百多年。

民國二十四年，即公元1935年出版的《掖縣誌》卷二《風俗》揭出了這個習俗的由來：「聞諸鄉老談前清下剃髮之詔於順治四年正月實行，明朝體制一變，民間以剃髮之故思及舊君，故曰『思舊』。相沿既久，遂誤作『死舅』。」正月不剃頭，原是「思舊」。正月為一年之始，有如一日之晨。正月一個月不剃頭，以緬懷傳統。鄉老將「剃髮令」的時間記錯了，不是順治四年正月，是順治二年六月。那時候攝政王多爾袞就下令在北京的前門、地安門、東西四牌樓等主要的路口設立席棚，免費給來往的行人剃頭。「剃髮令」規定官軍民一律剃髮，遲疑者按逆賊論，斬！朝廷以死要挾漢人歸依滿人的髮式，使漢人驚恐萬狀。但這驚恐瞬間化作滿腔怒火，他們寧死也不剃髮，甚至高呼：「寧為束髮鬼，不作剃頭人。」但是，脖子畢竟硬不過鋼刀，漢人為了項上頭顱被迫剃髮。然而反抗並沒有停止，正月不剃頭就是一種反抗形式。

順治元年至七年，即公元1644年至1650年間，義大利人衛匡國寫下《韃靼戰紀》，記錄了中國南方軍民為保衛頭髮而戰的情況：士兵和老百姓都拿起了武器，為保衛他們的頭髮拚死鬥爭，比為皇帝和國家戰鬥得更英勇，不但把韃靼人趕出了他們的城市，還把他們打到錢塘江，殺死了很多韃靼人。實際上，如果他們追趕過去，也許會收復省城和其他城鎮，但他們沒有繼續發展勝利，只滿足於保住了自己的頭髮。中國人為剃頭不惜被砍頭，這是義大利人很難理解的。

其實，滿清早在入關以前，就任用了許多漢人作為入關滅明的重要力量。且不說原先就生活在遼東大地上的漢人寧完我、范文程、鮑承先等人都是清代基本國策的草創者，就說明朝的兵部尚書洪承疇、守邊悍將後被清王朝裂地封王的吳三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人，哪一個不都是替滿清攻城掠地、開疆拓土的元勛，連清朝攝政王多爾袞都自稱：「吾曹櫛風沐雨數十年。」「譬諸行道，吾等皆瞽。今猶得一導者，吾安得不樂？」這時的清王朝，雖然已經侵佔了大半個中國，但是南明王朝還有一息尚存，退守長江沿線明朝守軍仍在拚死抵抗，據守東南形勝的鄭成功等人還在為大明江山泣血抗戰，當然，清朝也須依靠那些歸降的漢人去為他們爭奪天下。所以，順治元年，小皇帝進入北京紫禁城時，便頒發的一道詔書，明確宣布「文臣衣冠暫從明制」。

然而，僅一年之後，隨著清兵勢如破竹般擊潰李自成、橫掃江南消滅了南明王朝的主要抵抗力量之後，由攝政王多爾袞代七歲的小皇帝順治頒發了《剃髮詔書》。詔曰：向來剃髮之制，不即令劃一，姑聽自便者，欲俟天下大定，始行此制耳。今中外一家，君猶父也，民猶子也，父子一體，豈可違乎，若不統一，終屬二心。自發布告之後，京城內外限旬日，直隸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為惜發爭留，決不輕貸。這道「剃髮令」是清順治二年六月頒發的。如果說這年六月前，江南各地對清軍的抵抗，還大都是南明王朝的正規部隊，那麼自這年六月之後，江浙一帶有如星星之火的民軍起義，就幾乎全是人民群眾對剃頭梳辮的殊死抗爭了。

嘉定，明清之際就是江南的一大重鎮。「剃髮令」頒發後，明朝的左通政使侯峒曾和進士黃淳耀招集了數萬軍民，誓死留髮與嘉定共存亡。清朝八旗將領勒克德渾親自督戰攻城，義軍面對強敵死守孤城數日，不想天降大雨，偏巧明朝降將、吳淞總兵李成棟攜帶大炮助攻，雨過炮響，城牆多處坍塌，清軍潮水般入城與無援的義軍展開巷戰，由清晨殺至黃昏。侯峒曾攜二子投水而死，黃淳耀自縊身亡，為虎作倀的李成棟居然下令屠城，兩萬餘軍民當即死在鋼刀之下。這一天，是陰曆七月初四。在隨後的七月二十六日、八月十六日，嘉定城郊又有兩路義兵誓死不剃髮，李成棟一而再、再而三地下令屠殺無辜百姓，全城大約二十萬人，幾乎被屠殺殆盡。這就是清初舉世震驚的暴行「嘉定三屠」。這是清軍繼順治二年四月清兵在揚州連續燒殺搶掠的「揚州十日」之後又一次慘絕人寰的暴行。

江陰，與揚州、嘉定這些江南重鎮比起來，不過是一座小小的要塞，全城僅九萬多人。被百姓們推舉為守城統帥的既沒有當朝一品大學士督師史可法的十萬大軍，又沒有三品通政使侯峒曾的地位顯赫，他不過是一位已經離任的典史閻應元。在明代，典史比九品還低，數未入流，嚴格地說，不能算官只是個小吏。但這位閻典史，居然一肩負起全城百姓的重託，從百里之外的避居地華士山中潛回江陰，再二十四萬清兵的大炮、強弩的槍林彈雨之下，擔當起了九萬平民百姓的指揮官。在隨後的八十一天中，閻應元與全城百姓同仇敵愾，殺死敵軍七萬五千餘人，其中三位王爺、十八位大將。閻典史幾乎使用了三十六計中的所有計謀，詐降、設伏、火攻、草人借箭、裝神弄鬼、聲東擊西、夜襲敵營、城頭楚歌，居然連人體炸彈也用上了。閻應元招募自願出城詐降的老人，將炸藥放在裝銀兩的木桶夾層中，獻納時引燃導火索。結果幾位鬚髮皆白的老人與三千清軍玉石俱焚，清軍不得不三軍掛孝。破城之日，閻應元身中數箭投水自盡，卻被清兵拉出水面後刺斷脛骨令其下跪，他倒地後膝蓋不彎直至氣絕。有人統計，一座江陰小城，城內被屠者九萬七千餘人，城外被殺者七萬五千餘眾，江陰遺民僅五十三人躲在寺觀塔上保全了性命。

閻應元臨終前一日，在江陰城樓上留有一首絕命聯，說的就是「留髮不留頭的」夙願：

八十日帶發效忠，

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萬人同心守城，

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如果說，武將在戰場上，儘管面對的是絕對強大的敵手，但尚可以刀兵相見，就是死也死得激烈；而文臣一旦被俘，就只能聽憑對方宰割，那則是死得悲壯了。「剃髮令」頒發之時，南明朝廷的使臣、兵部左侍郎左懋第正羈居在北京太醫院。隨員艾大選貪生怕死，竟然遵旨剃髮梳起了大辮子，左懋第衝冠一怒將其亂棍打死。攝政王多爾袞聽此事說後，派左懋第已經降清的弟弟左懋泰去詰責，左懋第明知故問：「你是滿清降官，怎麼敢冒稱是我左家的人呢？」隨之將其罵出館舍。多爾袞大怒，親自提審。當問道：「你為何不肯剃頭？」左懋第的回答擲地有聲：「頭可斷，發不可斷！」多爾袞居然違背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慣例將左懋第殘酷殺害。

明朝大學士、臨桂伯瞿式耜與兵部侍郎張同敞一同被俘，清兵統帥正是大明降將孔有德，孔自恃為孔子後裔進行勸降，瞿式耜、張同敞勃然大怒：「你乃毛文龍家走狗，遞手本，倒夜壺，安得冒托先聖后裔？」孔有德被罵得羞愧難當，將他們兩人分別關押下獄，並私下裡允其剃髮為僧。兩人不以為然，一連四十餘日，每天賦詩唱和，大罵清廷。直到臨刑之日，瞿式耜猶端正衣冠，面南而拜，慷慨赴死。張同敞被殺後，則直立不倒，頭顱落地仍猛跳三下，讓人為之動容。

瞿式耜、張同敞二人在清軍大獄中唱和之詩不下幾十首，其中一首唱道：

從容待死與城亡，

千古忠臣自主張。

三百年來恩澤滅，

頭絲猶帶滿天香。

而與之成為鮮明對照的，是那些被漢人罵為「漢奸」又被滿洲皇帝稱為「貳臣」的高官厚祿者。明天啟年間進士、翰林院侍讀孫之獬，降清後被授禮部侍郎，是在朝第一個剃髮留辮、衣冠滿服的漢臣。當時「剃髮令」未下，上朝滿、漢臣各自妝束分別而立，孫之獬上朝後站在漢臣一邊，漢臣罵他沐猴而冠不准他入列；他又站到滿清大臣一邊，滿清大臣也笑他不倫不類趕他出列，弄得他尷尬萬分。後來他被清廷奪官還鄉。順治四年，義軍攻破他的家鄉淄川城，將他的髮辮割下來，將縷縷青絲栽入他的頭皮遊街示眾後，將其處死。

可以說，終清一代，滿漢畛域從未弭平，但滿族人能以二十幾萬人口統治整個中國二百八十多年，在重大政策上有很多是高過大明王朝的。從清初撤遼餉、練餉、剿餉到康乾盛世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賦」，從不再修葺長城到平定準噶爾、收復台灣和中俄雅布薩之戰，滿族人都是站在大中華的立場上為君為國的，直至最後犧牲了本民族的語言、文字而融入了中華大家庭。偏偏在相對語言、文字而次要得多的剃髮和衣冠上，滿清王朝固執得非要為自己埋下滅亡的種子。

明代崇禎年間進士陳名夏，入翰林後官至明代都察院戶、兵二科都給事中，李自成入京他投降農民軍，清兵入關，他再拜在多爾袞的帳下，被封為清朝的吏部尚書，授弘文院大學士，進少保兼太子太保。這位朝三暮四的三朝叛臣，在人品上十分卑劣，但他偏偏看出了清代強行剃髮和推行滿洲服飾的可怕後果。順治十一年，陳名夏被彈劾處死，其罪狀數款均難查實，惟有一條「留髮復衣冠，天下即太平」他自己供認不諱。陳名夏一生狡詐，惟此一句真心話，卻斷送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如今，每當一年一度的春節過後，「正月不剃頭」的習俗讓多少人不禁想起那個江山巨變的腥風血雨時代。對於漢人來說，那無疑是一個黑暗和悲愴的年代：有多少不肯剃法易服的義士為了一種自由的精神流盡最後一滴鮮血！又有多少民眾為了生存而淪為下等子民！還有多少高官大員為了榮華富貴而賣身投靠，並反過來屠殺自己的同胞！然而，這一切的一切，經過三百多年的民族文化的交融和歷史風雨的洗禮，現在只剩下這句鮮血染就的「正月不剃髮」的傳統習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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