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銳‖靈異小說:孫庄鬼事6誰在我床底下?
我和孫小狗一起到市裡的精神病醫院去看過小花後,覺得醫院裡的葯只能治病症,而想治病心,還得去找五道人,就趕緊坐車回老家。
在回程的公共汽車上,小狗歪倒在靠背上一會兒就呼呼大睡了,鼾聲響徹整個車廂。坐在前面的一個男人遂不時回過頭來惱怒地盯一眼小狗,後來他大概覺得自己再怎麼惱怒而打鼾的人也是無動於衷的,就只好站起來挪到後面去重新尋位置了。前面沒有了剛才那男人的不斷晃來晃去的頭顱,我的視野就一片開闊,行進中的汽車前窗玻璃像是一把切豆腐的刀,不斷地把一塊又一塊的路邊風景切給我看。
然而,我卻無心欣賞。
小花的病情就像一隻蚊子,始終在我的心上不斷「嗡嗡」地叫喚著。如果沒有亂踢人家的墳頭,如果沒有拔出那一把紅色的木梳,如果沒有興沖沖地送給小花,如果……
此時,一輛封閉的大貨車迅速越過我們在前面開著,我盯著大貨車後車廂上的那一把黑黢黢的大鐵鎖,心裡糾結地想著無數個「如果」。
就在我想得正出神的時候,前面大貨車後車廂上的那一把大鐵鎖卻無緣無故地自己開了,正飛離了車廂,手榴彈一般嘯叫著向我們汽車的前窗玻璃砸過來,我嚇得「啊」的一聲急忙向小狗那邊埋下頭顱,半天卻未聽見玻璃的爆炸聲,於是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奇怪的是,我們汽車的前窗玻璃竟然完好無損,而駕駛員正心無旁騖地開著車,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難道是我的眼睛看花了?猛地眨了一陣眼睛,又定睛鎖定前方,我們汽車的前方確實跑著一輛封閉的大貨車啊!而它後車廂上的那一把黑黢黢的大鐵鎖確實已經不翼而飛了啊!
沒有鎖,風很快就灌進了前面大貨車的車廂,於是,後車廂上的那兩扇門就像翅膀一樣奓出來,一會兒「咣當」一聲往右邊甩,一會兒「咣當」一聲往左邊甩。這一次,我看清楚了,車廂里掛滿了豬,一隻又一隻肥胖的冷凍豬。而豬身上那一塊塊早已凝固著的紅肉,像是一朵朵鮮紅的玫瑰,格外嬌艷、刺眼。
我很想讓我們汽車的駕駛員立即超車,去提醒一下前面的大貨車駕駛員,讓他靠邊停車重新關嚴後車廂上的那兩扇正走著風的門,要不,在這種還有點燠熱的初秋時節,那滿車箱的冷凍豬都會熱得臭烘烘的。
就在我醞釀著怎麼開口的時候,赫然發現,前面車廂里掛著的那一隻又一隻肥胖的冷凍豬,忽然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熟悉的故人,有福耀大爹,有孫大餅,有孫國慶,有孫國慶的爸爸和媽媽,有小狗的祖父,當然還有小花,靠!還有一個,是我們公司的同事。他們全都冷著臉,像是被車廂里的冷氣給凍僵了,如同掛著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氣氛無比駭人!可他們的那一雙雙眼睛,似乎全都洞開著,不約而同地在朝我冷笑。
頓時,恐怖的寒慄在我的全身到處滾動,我張著嘴巴卻說不出一句話,趕緊用臂肘捅醒了還在鼾聲大作的小狗,小狗睜開眼,茫然地問:「到站了?」我的嘴唇哆嗦了半天,終於囁嚅出一句話:「你看看前面那輛大貨車上裝的是什麼?」小狗拿眼瞅了一陣,說:「什麼大貨車,沒有啊?你眼睛又看花了!」我再次猛地眨了一陣眼睛,盯著前方,靠!前方一片空白,沒有任何一輛車!只有一條白花花的路,閃耀著水一樣的光,與遠天相接。
小狗又打盹去了,我也倒在靠背上閉目小憩。
那一個剛才看到一眼的同事便跑進我的腦海。
如你所知,上一次回老家時,我曾經和小狗說過,我有一個做保健品的朋友,他手上有一個治療便秘的保健品,就想著給患了便秘的小狗祖父郵寄一個療程。其實,我並沒有一個做保健品的朋友,做保健品的人就是我自己。因為保健品的名聲向來都不太好,所以我就不講自己是做保健品的。如果有人問我是做什麼的?我通常回答說做醫療的。這和你問一個炒股的人是做什麼的?他通常回答說做投資的,是一個道理。當然,我這次回來並沒有給小狗帶一個療程的保健品,如你所知,我上次在小狗家的茅廁里看到的那個瘦骨嶙峋的老頭早已是非人。
不知道你有沒有買過我們公司的保健品?如果買過那真是我的驕傲,因為我是企劃嘛,你看到的報紙上的那些整版半版通欄半通欄的軟文廣告都是我寫的。但你吃了沒有效果,千萬不要來找我,要找就找我們老闆,是他叫我瞎吹的。
我們老闆就像周扒皮一樣,每天要求我們企劃部的人必須不斷寫出聳人聽聞的軟文,必須用恐怖電影的效果去描繪那些目標消費群體的各種病症,一句話,不嚇死老頭老太決不罷休!這讓我們寫的人心裡都不好受,但沒有辦法,不寫吃什麼呢?
那一陣子,我有些反常,經常不加班就逃回家上網泡妞。後來,還直接請了假回老家!當我把用宋徽宗「瘦金體」寫就的請假條恭恭敬敬地放在老闆的面前時,他只瞄了一眼,哼了一聲,便再無他言。靠!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了!
以前晚上加班的時候,辦公室里不讓抽煙,同事們便會一起躲到衛生間里去吞雲吐霧過把癮,順便吹一會兒小牛。我雖然不抽煙,但卻是個著名的話嘮,讓我不說話比不吃飯還要難受,而辦公室里說話不方便,就只好跟著同事們躲到衛生間里去湊熱鬧。有一陣子,和一個銷售部的哥們很是聊得來。那哥們彷彿天上地下無所不知,說話一套一套的,和我真是針尖對麥芒,有得一拼!
有一次,那哥們問我家是哪裡的?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蘇北阜寧的!」
「哦,那是革命老區啊!」他的眼睛一陣明亮。
「是的啊,話說當年,中共中央華中局和新四軍軍部曾一起遷駐我們阜寧的停翅港,停翅港就成為了華中地區的政治領導中心和軍事指揮中心。劉少奇、陳毅等老一輩革命家在停翅港領導著華中地區億萬人民群眾開展抗日戰爭,指揮著新四軍7個師在大江南北、淮河上下與日偽軍浴血奮戰。而黃克誠大將還曾在我們孫庄領導新四軍三師的整風運動。我祖父還看過時任三師政治部主任的吳法憲,說他是個大胖子,整天笑呵呵的,沒有師長黃克誠有威。我們阜寧還湧現過『徐國燦一門五烈士』等光榮事迹。對了,我外公就是個老八路,曾經二進山東當八路,做過武工隊隊長,親手消滅過二百多個鬼子、漢奸……總之,我們阜寧的知名度與她在中國革命史上天然的地位是不相稱的。」我情不自禁擺出五馬長槍,著實把家鄉狠狠地誇耀了一番。
「你外公怎麼會二進山東當八路的?」
「我外公第一次進山東當八路後,在精兵簡政那一年要求回老家娶老婆,可後來娶了老婆家裡就沒有隔夜糧了,又恰逢共產黨在徵兵,他就頂了一個地主家的兒子二次進山東當八路。那地主家送了20戽小麥,當時足夠我外公一家老小半年的口糧。」
「這些都是不錯的素材,你倒可以寫出來,先寫成一部長篇小說,然後再拍成電視、電影,你們阜寧的影響就出來了。」
「這個?我倒想過,也正在努力收集這方面的資料,可就怕自己文墨不深,筆力未逮,寫出來貽笑大方。」
「不試試怎麼知道?」他款語溫言地鼓勵著我。
「那就試試?好吧!」我覺得這哥們好暖心。
「一般革命老區都比較窮!」他卻一腳岔到別的地方,不過,倒也言頗切直。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嘛!我們那地方的人,性格都比較戇直,不擅長用小餌去釣大魚,搞經濟總歸要慢一拍!不過,早晚會富起來的,天鑒如臨,明洞萬里,是不會辜負老區人民的。哎!不要光顧著說我,你也說說你自己,對了,你家是哪裡的?」我熱切地望著他,心裡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感,可惜我不會喝酒,要不就會馬上跑出去偷一瓶老闆珍藏的陳年茅台拿到衛生間里和他盡情地走一口。
「……」他卻笑而不答。
靠!我又上當了。我這人就是這樣,一點城府都沒有,逢人便拋一片心,三言兩語就被別人掏了老底。而等我意識到「來而不往非禮也」再想去掏一下別人的老底時,別人早就像泥鰍一樣溜之大吉了。但是,沒辦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了解我自己,絕對做不了愚公,會一輩子堅韌地移山。
既然人家不願意和我把心碰到底,我也只好冷下臉,自顧自地開了盥洗台上的水龍頭,一雙手合攏著接了一捧水就往自己的臉上潑。靠!不願意說拉倒。我潑,潑潑潑!潑得臉冷透了,心也冷透了。驀地抬起頭,沒有看見那哥們,倒看見鏡子里正有一個老女人在朝我詭詭地笑了一下。媽呀!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門眼,有一種無路可逃的恐懼感。老女人不慌不忙,又詭詭地笑了一下,便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我等了一會兒,聽聽外面沒有動靜,也趕緊走了出去。
辦公室里,燈火一片通明,還有幾個同事正傻不拉幾地端坐在電腦面前噼里啪啦地敲著鍵盤。看來,為了獎金去騙老頭老太,和為了美色去騙小妞小婦,一樣幹勁十足!當他們看到我慌裡慌張的樣子,就紛紛問我發生什麼事了?我就回答剛才在衛生間里碰到一個老女人朝我詭詭地笑了兩下,嚇死了!老闆聽了,招著手,囔了一句:「周阿姨,你過來一下,我忘記介紹了,原來那個做保潔的阿姨辭職了,周阿姨是今天剛來的。小蛋,你別老是咋咋呼呼的!」老闆這麼一說,我那一顆還在喉嚨眼吊著的可憐的心總算滑回胸腔里去了。
周阿姨又朝我笑了一下,這一次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詭異。其實,剛才在衛生間里人家朝我笑,只是打招呼而已。而我覺得恐怖,是因為陌生人的笑,總是顯得有點詭異。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隨時站到一個陌生人的面前,歪著嘴笑一下,看看人家有什麼反應!
下班後,和企劃部的一位同事邊走邊聊,我就忍不住告訴他剛才在衛生間里和銷售部那哥們聊天的事,說:「那哥們真不夠意思,他問我是哪裡人我告訴他了,可等我再問他是哪裡人,他卻支支吾吾地不回答,一點都不爽氣,這有什麼不可告人的!」
「銷售部哪個哥們啊?」
「就是那個能說會道的小白臉啊!」
「哦!就是那個一隻眼大一隻眼小,且天文地理彷彿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和你一樣喇叭嘴的那個?」同事一臉驚異地擰過頭來望著我。
「是的啊!你和他很熟嗎?」我倒是沒有看出那哥們原來竟是一隻眼大一隻眼小,只覺得眼睛明亮而已,下次遇見時一定要好好看一看。看到別人的缺點真的是一件非常能激勵自己振奮自己鼓舞自己的妙事!而如此說來,一個人的缺點對於他人來說真是功德無量!那就沒有必要非去想著改正了。
「靠!小蛋啊,你是遇見鬼了,那哥們幾個月前就從我們公司辭職了,後來,聽說出了車禍,人死得很慘!他大概是在下面沒有找到一個可以盡興聊天的人,所以又回到我們公司的衛生間里找你這個喇叭嘴的。他沒有回答是哪裡人,肯定是怕說出來嚇到你!人家也是出於一片好心嘛。」同事的神情有一點凝重,又透著一點嘲弄。
我聽了,一陣驚怖,又一陣酸楚。那哥們確實是個談天說地海侃山聊的好對手,可畢竟人鬼殊途,再怎麼喜歡嘮嗑,也但願從此不要再來找我了!看來,我的喇叭嘴真要改一改了,像馬那樣,經常套個籠嘴,把口扎牢……
「嘟……」汽車喇叭響亮地鳴叫了一陣,把我從似睡非睡中驚醒。睜開眼一看,原來旁邊有一輛汽車正在迅速地越過我們。
卻發現,越過我們的就是剛才一直跑在前面的那一輛掛滿冷凍豬的大貨車,而此刻,它的後車廂上赫然掛著一把黑黢黢的大鐵鎖。我眼珠不錯地盯著那把鎖,果然,它又無緣無故地自己開了,飛離了車廂,手榴彈一般嘯叫著向我們汽車的前窗玻璃砸過來,我又嚇得「啊」的一聲急忙向小狗那邊埋下頭顱,半天卻未聽見玻璃的爆炸聲。而這一次,我再也不敢抬起頭來……
終於到了縣城,再換乘中巴車,馬不停蹄地趕回老家。
天已經黑透了,我和小狗就相約著第二天一早再去找五道人。
五道人住在我們孫庄小學的南面。
五道人其實並不姓孫,他是個外來戶,年輕時候跟著師傅一起雲遊天下,到處替人祓邪除祟,混碗飯吃。可在時不時就會幹上一場仗的民國時期的鹽阜大地上拿把拂塵跋山涉水實在不容易,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炮彈炸上天,或者被流彈順利洞穿雙耳。所以,五道人的師傅在我們孫庄做了幾場小法事之後,覺得這裡的人比較厚道,又不排外,就一屁股圪蹴在地上不肯走了。其實,師傅是老了,也走不動了,沒過多少日子就駕鶴西遊了。五道人含淚埋葬了師傅後,就成為我們孫庄為數不多的幾個外來戶之一。
據說,五道人的鬍子那時候就已經全白了,而他師傅的鬍子卻是黑的,所以,當人們看著「白髮人送黑髮人」時並沒有覺得悲悲戚戚,倒覺得有點滑稽。五道人不是神仙,只是鬍子白得比較早,年輕的時候,人們覺得他老!而等人們看了他幾十年的白鬍子,就覺得他不老,反而覺得他越活越年輕了,彷彿日月忘了他。
從商業的角度來說,五道人從此由行商變成了坐商,坐在家裡等顧客上門。說白了,五道人就是個小手藝人,和我們莊上的那些瓦匠、木匠、篾匠差不多。手藝人當然要憑手藝吃飯,手藝好一點的通常會拽上天,手藝差一點的也絕不會示弱,可五道人卻不藏拙,他曾經說過自己的道術不太行,因為頭腦笨,只學到師傅的一點皮毛。可他收費不講究,周圍十里八鄉的人需要道士了便都來喊他。
五道人道術雖然不算高明,但說話卻沾著古意,把動筷子夾菜說成「下箸」;把學校說成「庠序」;把餓著肚子說成「枵腸轆轆」;把天下雨了,說成「天地陰陽交匯」,等等。和我們莊上那個能書善畫的老秀才倒是旗鼓相當,可等我漸識人事之時,那個老秀才已經作古了,我就沒有機會能看到他們在一起酸文醋禮假正經了。
五道人原先不住在孫庄小學的南面,而是住在西邊老莊上。一九四八年二月,我們孫庄東南方向打了一場著名的益林戰役,解放軍雖然打了一個大勝仗,但也犧牲了不少指戰員,擔任主攻的第2縱隊第4師殷紹禮師長也不幸犧牲了。而其中犧牲的三名尖刀連的連長就埋葬在我們孫庄小學的南面,砌了三座巍巍的大墳。祭墳那天,我們孫庄的老老少少都去了,在悼念英烈的肅穆氣氛中,山河變色,一片嗚咽,雲涌而淋。
祭墳過後,五道人自告奮勇地跑去找幹部,要求永遠守護烈士的英魂,幹部答應了。五道人遂在三座大墳的邊上又砌了一座小房子,牆當然是用土坯砌壘的,外邊塗抹著揉進稻糠的泥皮,屋頂上苫著一拃厚的稻草,一個人住在裡面。他還在墳邊密植了一排松柏,松柏是他用自己的錢買來的。不幾年,這裡就一片蒼翠,遮天蔽日,一陣風過,枝葉便簌簌搖動,恍若海潮翻湧。
也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十里八鄉的人就開始把這三位英雄的連長當作關雲長來敬著!一遇到什麼病啊災啊,就會跑來跪在墳前焚香祭拜禱告,還在松柏的樹枝上掛著一條條寫著祈願的紅布帶子。末了,再去找五道人小聲叨咕一陣。
解放後,村支書不允許再在烈士墳前搞這些迷信活動,有人就說:「我是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萬歲啊!」村支書展開紅布帶子,上面果然是用毛筆堂而皇之地寫著這麼一句話,就只好讓他掛上了。後來,人人都學會了,要掛就掛這樣的紅布帶子。可人人嘴裡祈禱著這樣的大願、大望、大情、大愛,心裡卻也默默祈禱著他們自己的那些小苦、小難、小恩、小怨。直到一九六四年,那三位英雄連長的棺槨被遷葬到西邊蘆蒲鄉的烈士陵園裡去了,這裡的迷信活動才算徹底禁絕。
人民公社實行以後,村支書就再也不準五道人繼續做道士了,指派他到田裡幹活拿工分,說:「孫庄就是爬過一隻螞蟻,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何況你這個像電線杆一樣高的反動分子。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待在莊上下田幹活,不準到處亂跑,如果影響我們孫庄在公社年終總結表彰大會上披紅戴花,就對你不客氣!」村支書身上有一股煞氣,誰都怯他。可「文化大革命」到來時,他卻作為走資派也被鬥了,身上的那股煞氣隨之徹底泄光了。後來,他一見到五道人,張開便叫:「老五啊!」卻欲言又止,一副有苦難言的樣子。五道人說:「其實老支書是面硬心軟,別的地方的道士在解放初都被斗得很慘,可我卻沒有受多少苦!」
五道人遂老老實實地做起了普通社員,和大家一樣,缺衣少糧。日子過得很寡,很幽靜,也很快,不知不覺,幾十年就過去了,像一夕流光。而到了八十年代初,人們忽然又開始需要道士了,他便重操舊業。
等我上小學的時候,南面的墳自然早就沒有了,可松柏還在,成了鳥的家園。我就常常跑過去看鳥。在樹下猛地吆喝一聲,群鳥就嚇得竄上天。我再看天,天是鳥的樂園。可我知道,樹才是鳥的家園,鳥即使飛過千峰萬壑,最後還是要落到一棵樹上。果然,群鳥在天上存身不牢,就「呼啦」一陣響,全都落到前面的麥田裡,像是天上有人往那裡撒了一把黃豆。我便朝那裡不斷扔著石子,卻沒有驚飛任何一隻鳥。而鳥是通過風搖擺著麥穗,嘲笑我:不怕你!不怕你!就不怕你!
如你所知,我不用彈弓打它們才怪!有一次,我瞄著一隻看起來長得很帥的小鳥,抓著彈囊的手一松,彈子就飛過去了,卻沒有打中。該「帥」鳥氣性很大,飛到我頭頂上報復似地啄下翅膀上的一根羽毛想暗害我,可那根羽毛在天上晃悠了半天后卻趴在一片樹葉上,再也不動。它就氣呼呼地在天上轉了幾圈,趁我不注意,又「噗嗤」屙下一泡白屎,恰好砸在我的頭頂。我只好頂著一頭白屎垂頭喪氣地往家裡走。
我剛要唱一首「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來長長精神展展胸襟,卻被五道人一把拉住。他說我「頭頂白」是不吉之事,需要祓除祓除!如你所知,我當時心情不好,很想來一句「關你毛事啊」,但覺得沒有意思,於是就說了一句自以為很有意思的話:「五道人,你能算一算自己到底能活到多少歲啊?」五道人被我無禮地搡了一句,卻也不惱,還是不急不躁地說:「你這孩子,倒有點脾性!我是道人,做做法事,只懂一點祓邪除祟,哪裡會算命呢?前面莊上的老瞎子才會算命嘛。」
五道人還是把我拖進了他的小房子,給我畫了一張符,讓我回去晚上睡覺時壓在枕頭下面,說是連壓三個晚上就好了。我看著五道人下巴上那一把骨力全失的白鬍子,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但嘴上還是忍不住地犯嫌:「五道人,我可沒錢給你,要不,下次掏幾隻『柴呱呱』鳥的蛋送給你?」五道人輕輕地揪了一下我的耳朵,說:「你這小傢伙,是誰家的?這麼淘氣!明明知道我不吃葷的,還要送鳥蛋給我。」
從那以後,每次見到五道人,我都要和他沒大沒小地逗上幾句。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小狗就去找五道人,他卻躺在床上,聽旁人說已是三日湯水不進了。小狗站在一旁,嘴撅臉吊地連聲哀嘆。我也是沒轍了,只好等著五道人能迴光返照。
五道人養了一群小狗小貓,此刻都歡快地進進出出,出出進進,到底是畜生,不知主人已是性命攸關。莊上曾經有人造謠,說五道人的壽命都是用小狗小貓的壽命換來的,說他會法術,會續壽!要不收留著那麼一群小狗小貓幹什麼呢?別人就拿這話問五道人,五道人回答說怎麼可能做那樣傷天害理的事呢?是閻王爺忘了我,忘了在生死薄上把我勾了嘛!小狗小貓都是沒了家才跑過來搭個伙的,都願意跟著我一起吃素嘛,狗不舔肉骨,貓不聞魚腥。
五道人活成了人瑞,活成了神仙,莊上人就敬著他。這一陣子,他躺在床上,諸多不便,幸虧莊上人他來幫著熬鍋米粥,你來幫著洗洗衣服。還輪流著過來看看神色。而眼看五道人躺在床上,一日昏沉更甚一日,便紛紛議論著怕是這一次閻王爺忽然想起他了,要趕緊替他打副壽材。主事的人遂在他屋中的那個唯一的頂牆格的木櫃里搜尋了半天,卻搜不出一張錢。又把他抬到邊上,在床上搜檢了一氣,統共才搜出一千多塊錢,還不夠打一張好一點的硬木棺材。人就嘆息著,他一言你一語地擾囔起來,說做了一輩子的道士,大小也是個手藝人嘛!可到頭來,卻連棺材本都苦不出來!說有幾家請他上門做法事會包個紅包呢?不都是留他吃一頓飯,兩樣素菜,再加一碗青菜豆腐湯就打發了。說他又會多少道術呢?不就是上門哄哄鬼再哄哄人像個民調主任嘛……
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原來家家都請五道人去做過法事,而家家又沒有像模像樣地報答過他。五道人說:善良或許得不到回報,但可以讓自己獲得安慰嘛。五道人說:自己立身行道,能成人便成人,不能成人便成己嘛……
想著五道人,念著五道人,人的眼眶就紅了。
還是有事說事!有人就出主意,把前面的松柏砍一棵下來做壽材。但很快就被別人否定了,說五道人絕不會同意的。又有人出主意,不如把那個木櫃的四隻腿給鋸了,然後平躺在地上,不就成壽材了!哦,這個主意好!
等我和小狗站在五道人的床邊上時,外面場院上正在鋸著那個木櫃的四隻腿。
走慣了高速公路,再走鄉下的土路,就覺得格外小;看慣了城裡的高樓大廈,再看鄉下的平房,就覺得格外矮。站在五道人的小房子里,當然覺得格外湫隘,何況房裡還擠著不少人。我和小狗擠在人群中,像插著兩根胡蘿蔔,轉不開身,可又不願意馬上就走,只好盼望著五道人能儘快地迴光返照。
而聽著外面「嘶啦嘶啦」的聲音,五道人的眼睛忽然睜開了。屋裡一片驚呼!我感覺是迴光返照,因為我有經驗,我祖父去世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那天黃昏,當我祖父聽到外面「嘶啦嘶啦」的聲音時,很是開心,不時朝我微笑。可等棺材做好了,往屋裡一抬,我祖父掙揣著抬起頭,看了一眼,便立即閉上了,再也沒有睜開過。
五道人又開口說話了,說:「這一次,我還是死不了!」他像是一個高明的醫生,忽然向正在焦急等待的人們驕傲地宣布著本次手術非常成功!屋裡又是一片驚呼!人人都已深信五道人對自己活著的宣言,於是,就有人開始迫不及待地打趣:「五道人,可現在棺材都已經做好了,不能空著啊,還是把你放進去吧!」無道人還是不急不躁地說:「放就放嘛,馬上天就冷了,那裡面倒暖和。」
而那些小狗小貓卻一起跑進來像懂事的孩子一樣都乖乖地蹲在床下面,貓是一個勁地叫著「喵喵喵」,狗不叫,使勁地搖晃著尾巴,一根根尾巴就紛紛甩打著人們的腳面。它們原來是知道五道人這次也不會死的,所以沒有悲戚之態,還是歡快地進進出出。我剛才倒是誤解了它們。
五道人喝了幾口米湯,長了點精神,又抬手揩去鬍鬚上的一粒米,才發現了我,說:「小蛋,你出落的秀氣了!」
「沒有啊,我還是五大三粗的。」
「你們城裡人,一到我們鄉下都顯得秀氣嘛!」
「我算什麼城裡人?你聽我口音一點都沒變,我到哪裡都說家鄉話!」
「你想學毛主席啊?到哪裡都說家鄉話!」有人就插了一句挖苦話。
「嗯!還行,做人要信實。」五道人懶懶地斜躺在床頭,艱難地說著話,嘴角冒出兩疙瘩白沫。他就像一條擱淺在岸灘上喘息的魚,嘴邊的白沫越堆越多,後來,就「噗嗤」一聲,炸了。一隻蒼蠅尋聲過來趴在嘴角,用前爪蘸一點白沫想洗下臉,卻被小狗一巴掌扇走了。
小狗想說話,但被我阻止了,還是過兩天等五道人身體好一點再說吧。
我陪五道人又嘮了幾句,就和小狗回家了。
當天晚上,我睡在小狗家,和小狗一張床。小時候,我們總是這樣睡在一起,一夜不停咕咕嚕嚕嘻嘻哈哈地說著話,直到大人三番五次喝斥才止住。可大了以後再擠在一起,卻覺得特別生分、不自然,再加上這兩天身心疲憊,於是,兩個人往床上一倒,沒說上幾句話,就發出鼾聲了。
夜裡,我忽然覺得臉上涼涼的、痒痒的,像是被什麼毛髮輕輕地搔著,我無意識地抓了幾下,卻抓住一撮頭髮!猛然驚醒,靠!小花正浮在空中和我面對面,她雙目圓睜,閃爍著刻毒的怨恨,長發低垂,發梢舌頭一樣拖在我的臉上,恐怖異常!我「啊」的一聲尖叫起來,在鄉下寂靜無比的夜晚像一聲驚雷。小狗驚醒了,他「啪」地打開了燈,我的眼前豁然就是屋頂的椽梁,別無他物。
「怎麼了?」小狗睡眼惺忪地問。
「沒怎麼,做惡夢了。」我坐起來,想拿起手機看看時間,可怎麼也找不到手機了,我明明是在睡覺前放在床頭柜上的。
「小狗,奇怪,我手機不見了,快拿你的手機打一下!」
小狗一骨碌坐起來,拿起他的手機撥著我的手機號碼,還按下了「免提鍵」。
一陣熟悉的音樂從床底下傳出來,原來,手機掉到床底下去了。
可就在我正要彎腰的時候,小狗的手機里忽然冒出一個女人冰冷的聲音:「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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