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散發著宗教和美人的雙重香氣

(宗教壁畫，死去的基督。)

博物│沉香：散發著宗教和美人的雙重香氣

撰文│許暉

這些事以後，有亞利馬太人約瑟，是耶穌的門徒，只因怕猶太人，就暗暗地作門徒。他來求彼拉多，要把耶穌的身體領去。彼拉多允准，他就把耶穌的身體領去了。又有尼哥底母，就是先前夜裡去見耶穌的，帶著沒藥和沉香約有一百斤前來。他們就照猶太人殯葬的規矩，把耶穌的身體用細麻布加上香料裹好了。

——《約翰福音》

唐代最偉大的詩人李白所作《清平調詞三首》，之一：「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之二：「一枝穠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之三：「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全唐詩》中，這三首詩的前面有一篇長長的題注，全文為：「天寶中，白供奉翰林。禁中初重木芍藥，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移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會花開，上乘照夜白，太真以步輦從，詔選梨園中弟子尤者，得樂一十六色。李龜年以歌擅一時，手捧檀板，押眾樂前，欲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李白，立進清平調三章。白承詔，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龜年歌之。太真持頗梨七寶杯，酌西涼州蒲萄酒，笑領歌詞，意甚厚。上因調玉笛以倚曲，每曲偏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太真飲罷，斂綉巾重拜。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於（他）學士。」

「木芍藥」指牡丹，隋唐之前並無「牡丹」之名，而是稱作「木芍藥」。「照夜白」是駿馬的名字，產於西域，雪白而高大。「酲（chéng）」指病酒，酒醒後仍然神志不清，就像生病了一樣。李白頭夜喝得爛醉如泥，第二天酒猶未醒，這就叫「宿酲未解」。楊貴妃號太真，是一位西涼葡萄酒的忠實擁躉，不過她飲酒所用的酒杯乃是玻璃七寶杯，常人可用不起。

(清蘇六明《太白醉酒圖》，描寫李白醉酒於宮殿之內，內侍二人挽扶侍應的場景。)

李白在「宿酲未解」的狀態下仍然能夠寫出流傳千古的香艷之辭，不愧為大詩人，其中「沉香亭北倚闌干」更是對楊貴妃倚著闌干飲酒的白描。

沉香亭，顧名思義，就是用沉香木建成的亭子。

楊貴妃的族兄、宰相楊國忠也有一座「四香閣」。據五代王仁裕所著《開元天寶遺事》載：「國忠又用沈香為閣，檀香為欄，以麝香、乳香篩土和為泥飾壁。每於春時，木芍藥盛開之際，聚賓客於此閣上賞花焉。禁中沈香之亭，遠不侔此壯麗也。」「沉香」也寫作「沈香」，「沉」和「沈」是通假字。這是說唐玄宗的沉香亭遠遠比不上楊國忠的四香閣。

無獨有偶，對沉香亭的喜愛並不僅僅限於唐玄宗和楊國忠。據《舊唐書·敬宗本紀》載：「波斯大商李蘇沙進沉香亭子材，拾遺李漢諫云：『沉香為亭子，有異瑤台、瓊室。』上怒，優容之。」因為李漢的進諫，唐敬宗沒敢建成沉香亭。

美國漢學家愛德華·謝弗在《唐代的外來文明》一書中對此質疑道：「世上竟然有大得足以用來作為建築用材的沉香木，似乎令人難以置信。」

愛德華·謝弗之所以有這樣的疑問，是因為生長於熱帶地區的沉香木較為鬆軟，而且幾乎沒有特殊的香味。因此愛德華·謝弗合理地猜測道：「雖然沉香屬的無病害木並不是真正的『沉香』，但是這種木材剛剛採伐下來時，也有一些芳香的味道，而且有些部分地滲入了樹脂的無病害木段甚至還可以當成焚香來使用。或許構建這些奢華的建築物所用的『沉香木』，就正是這種較為健康，但較少香味的木料做成的板材。」

(此圖出自英國植物學家約翰·福布斯·羅伊爾於1839年出版的《圖解喜馬拉雅山植物學與其他自然史》。從圖中可以看出，沉香木的葉子互生，葉端尖，邊緣圓滑，花朵呈黃綠色，傘狀花序。之所以叫「沉香」，「沉水者為沉香」，沉香的密度較高，能夠完全沉入水底或者半浮半沉。中國俗語有「一兩沉香一兩金」之說。)

缺乏植物學常識的讀者可能並不完全理解愛德華·謝弗的這段話。原來，沉香木這種木材受到諸如雷擊、蟲噬、砍伐甚至自然死亡的傷害時，出於自我保護的目的，會在傷口處分泌油脂，這些油脂與木質的混合物就是沉香。

古代中國最早記載沉香的文獻是西晉學者嵇含所著的《南方草木狀》一書：「交趾有蜜香樹，干似柜柳，其花白而繁，其葉如橘。欲取香，伐之，經年，其根干枝節各有別色也。木心與節堅黑，沉水者為沉香，與水面平者為雞骨香，其根為黃熟香，其干為棧香，細枝緊實未爛者為青桂香，其根節輕而大者為馬蹄香，其花不香，成實乃香，為雞舌香。珍異之木也。」

嵇含認為這八種香同出一樹。在他的描述中，將蜜香樹砍伐下來後，要放置一年或若干年，等它發生病害之後，方才能夠結香。沉香因此又稱「蜜香」。之所以叫「沉香」，「沉水者為沉香」，沉香的密度較高，能夠完全沉入水底或者半浮半沉。記載南朝史事的《南史·夷貊傳》中解釋說：「林邑國……沉木香者，土人斫斷，積以歲年，朽爛而心節獨在，置水中則沉，故名曰沉香，次浮者棧香。」

交趾位於今越南北部，漢武帝時置交趾郡；林邑是象林之邑的簡稱，位於今越南中部，漢代時置象郡象林縣。由嵇含和《南史》的記載可知，原產於東南亞熱帶地區的沉香，至遲在西晉時即已經由越南輸入中國。

《世說新語·汰侈》篇中講述了東晉權臣王敦的一則趣事：「石崇廁，常有十餘婢侍列，皆麗服藻飾，置甲煎粉、沈香汁之屬，無不畢備。又與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廁．王大將軍往，脫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

(沉香樹。)

甲煎粉之「甲」，是指一種螺類介殼口圓片狀的蓋，這種螺類叫「厴（yǎn）」，屬於腹足綱軟體動物，東南沿海和南海均有出產，而且甲殼裡的肉味鮮美。厴的「甲」單獨燒的時候很臭，但是跟沉香、麝香等一起燒的時候則會散發出更香的香氣，故稱「甲香」。甲煎粉就是這樣製成的香粉，可作口脂。從這個故事可知，在晉代的時候，沉香還只是像石崇這樣的富豪之家才能用得起的奢侈品。

到了唐代，沉香更是備受人們喜愛，同時，它的梵語名字阿迦盧（Agaru）也開始流行，因此沉香又名「阿迦香」。據愛德華·謝弗說，「從這個（梵文）名稱中衍生出了許多英文的同義詞」。愛德華·謝弗又說：「在中世紀中國的禮儀大典和個人生活中，沉香都是一種非常重要的香材。」

署名唐人馮贄所著的《雲仙雜記》一書中有「金鳳凰」一條：「周光祿諸妓，掠鬢用鬱金油，傅面用龍消粉，染衣以沈香水。月終，人賞金鳳凰一隻。」用沉香製成的香水染衣，顯然是為客人助情之用，因此才會被賞賜一隻金鳳凰。

順便說一下，馮贄這個人很有意思，誰都不知道他的身世，他輯錄的《雲仙雜記》，自稱家裡藏了很多異書，於是把這些異書里的異說取其精華攢成了這本書，但是書里引用的大部分異書的書名，任何有學問的人都沒有聽說過，任何書上也都沒有提到過。而且記事造詞，全都像出自一人之手，根本不像他所宣稱的出自很多異書。因此學者考證說馮贄這個人根本不存在，是別人託名馮贄偽造的這本書。

與馮贄莫須有的「染衣以沈香水」相比，唐高宗時著名的傳奇小說家張鷟（zhuó）的描述就比較靠譜了。他在《朝野僉載》一書中記載了武則天時的宰相宗楚客的一則軼事：「宗楚客造一新宅成，皆是文柏為梁，沉香和紅粉以泥壁，開門則香氣蓬勃。磨文石為階砌及地，著吉莫靴者，行則仰仆。楚客被建昌王推得贓萬餘貫，兄弟配流。太平公主就其宅看，嘆曰：『看他行坐處，我等虛生浪死。』」

文柏指紋理鮮明的柏樹，文石指紋理鮮明的石頭，吉莫靴指用同州（今陝西省渭南市大荔縣）所產的一種帶皺紋的吉莫皮製成的靴子。宗楚客之窮奢極欲，連權傾一時的太平公主看過之後都感嘆自己白活了。而且宗楚客的「沉香和紅粉以泥壁」直開唐玄宗的沉香亭和楊國忠的四香閣之先河，可見唐代時高官貴族們對沉香的著迷程度。

到了宋代，人們對沉香的鑒賞和分類更加精細。北宋學者蔡絛所著《鐵圍山叢談》中將沉香分為熟結、脫落、生結、蠱漏四種：「謂之『熟結』，自然其間凝實者也。」非外力所為，自然凝結而成的沉香稱為「熟結」。「謂之『脫落』，因木朽而解者也。」沉香木因為朽爛而形成的沉香稱為「脫落」。「謂之『生結』，人以刀斧傷之，而後膏脈聚焉，故言生結也。」沉香木被人砍伐，傷口處聚結而成的沉香稱為「生結」。「謂之『蠱漏』，蟲嚙而後膏脈亦聚焉，故言蠱漏也。」蟲噬後聚結而成的沉香稱為「蠱漏」。

蔡絛又說：「自然、脫落為上，而其氣和；生結、蠱漏，則其氣烈，斯為下矣。」前二者為上品沉香，後二者為下品沉香。除此之外還有半結、半不結等種種次品沉香。

(此圖出自珍妮弗·格雷斯繪製的《勇敢的尼哥底母》，描述的是猶太人的官、法利賽人尼哥底母裝裹耶穌遺體的情景。尼哥底母曾經在夜間拜訪耶穌，聽他的教誨。)

此後的朝代對沉香的喜愛與唐人如出一轍。比如明代的北京太廟，九間正殿的柱和枋都用沉香木所制，正殿的內壁則效仿楊國忠和宗楚客，用沉香的香粉塗飾。

西方世界更不必說，《聖經》中同樣屢屢出現沉香之名，比如《民數記》：「雅各啊，你的帳棚何等華美！以色列啊，你的帳幕何其華麗！如接連的山谷，如河旁的園子，如耶和華所栽的沉香樹，如水邊的香柏木。」比如《約翰福音》：「這些事以後，有亞利馬太人約瑟，是耶穌的門徒，只因怕猶太人，就暗暗地作門徒。他來求彼拉多，要把耶穌的身體領去。彼拉多允准，他就把耶穌的身體領去了。又有尼哥底母，就是先前夜裡去見耶穌的，帶著沒藥和沉香約有一百斤前來。他們就照猶太人殯葬的規矩，把耶穌的身體用細麻布加上香料裹好了。」耶穌的遺體就是用沒藥和沉香裝裹的。

英國學者史蒂芬·法辛主編的《藝術通史》一書中介紹了伊斯蘭教的聖書、彩色羊皮《可蘭經》手抄本最為知名的藍本《可蘭經》：「藍本《可蘭經》出自10世紀北非馬格里布地區（今天的突尼西亞）凱魯萬城……藍本《可蘭經》花費巨大，被敬獻給凱魯萬奧克巴大清真寺，資助方可能是當時新近建立並迅速崛起的法蒂瑪王朝（909—1171）。」

這本使用靛藍印染羊皮紙、以金銀粉書寫的珍貴的《可蘭經》，「最初是存放在華麗的沉香木盒子里，盒子上有銅飾，並嵌以金子」。可見不管是東西方，不管出於宗教目的還是世俗生活的需要，沉香都是人類的神聖香料，因此中國俗語有「一兩沉香一兩金」之說。

編輯│向右

更多精彩原創，請關注微信公眾號：qdlanshe（蘭闍）

TAG:蘭闍 |

※朝鮮古代的風俗畫：美人、偷情和私奔
※香道風物：李賀的美人芳香
※盤點動漫中的藍發冰雪美人！
※典藏：冰川中的美人
※呂一：氣質獨特的清新美人
※夢的衣裳，好美的畫中美人！
※?盤點動畫中的藍發冰雪美人
※妖艷的空中魅影，漂浮的俄羅斯美人
※曾經合作周潤發、黃日華、姜大衛，如在熱劇中出鏡，網友：美人遲暮
※我是大美人：和皮衣超搭的帥氣煙熏妝
※和神明相愛：《楚辭》里的「香草美人」
※網友評選的台灣、大陸、香港四大美人，你的女神有沒有上榜呢？
※葉赫那拉的詛咒：英雄、美人、陰謀、命運
※唐伯虎的美人兒：盡顯才子風流
※迷霧重重的「四大美人」（一）：楊貴妃生死謎團
※隨拍時尚秀：餐廳中獨愛美酒的白嫩美人，芳香襲人
※巨浪、美人與「畫狂」：畫出《神奈川衝浪里》的葛飾北齋和他的浮世繪世界
※睿的慢生活──風靡紅木界的十大「美人」秘密
※余鳳蘭：英雄和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