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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儒者:我的父親梁漱溟

本文由梁培寬口述,李菁整理。


1893年的10月18日,梁漱溟出生在北京一個「世代詩禮仁宦」的家庭。他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6歲啟蒙讀書,學的是ABCD,卻成為現代新儒家著名學者;只有中學文憑,卻被蔡元培請到北大教印度哲學;在城市出生成長,卻長期從事鄉村建設。他一生追求兩個問題:一是人生問題,即人為什麼活著;二是中國問題,即中國向何處去。

逝去的儒者:我的父親梁漱溟


「這個世界會好嗎?」1918年的一天,剛被聘到北大教書的梁漱溟,在與父親探討歐戰新聞時,被父親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我相信世界是一天天往好里去的。」這番對話3天後,問者便在對社會的絕望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梁漱溟卻用近百年的人生實踐了自己的回答,在跌宕起伏的年代,無論身處何種境遇,他始終保持了一位儒者的樂觀與尊嚴。


梁漱溟將兩個兒子分別取名為「培寬」、「培恕」,「寬恕」也許是梁漱溟對人生、對世界的信條。梁漱溟把「不謀衣食,不顧家室,不因家事而拖累奔赴的大事」當作家訓,這在兩個兒子身上得到了傳承。梁培寬與弟弟培恕一向不喜拋頭露面,為人低調。梁漱溟一生輾轉到中國各地,前半生居無定所,所以很少有實物留下來紀念,只剩下著作書稿這些精神遺產。理科出身的梁培寬坦言,以前對父親內心世界了解不多,退休後的20年里,他與弟弟的主要工作都用在整理父親文稿上,這也讓他重新認識了父親。

逝去的儒者:我的父親梁漱溟


祖父與父親


1918年農曆十月初七那天,北京發生了一件比較轟動的事:一人穿戴整齊,留下一封遺書,在積水潭附近投湖自盡。那個投湖的人,便是我的祖父梁濟。


梁家祖籍廣西桂林,曾祖父赴京會試中進士後就定居北京。祖父梁濟,字巨川,27歲中舉,直到40歲才當上內閣中書的四品官,做過皇史(清朝檔案館)的工作人員。父親評價祖父不是一個天資高明的人,但「秉性篤實」,且有一腔熱腸,一身俠骨,不肯隨波逐流。他一輩子關心國事,贊成「維新」。民國建立後,他也一度對國家步入坦途抱有希望,但這些都落空了。


1918年農曆十月初十是祖父60歲生日,他以準備祝壽,家中須大掃除為由,到積水潭旁朋友家小住。就在生日前3天,他按計劃從容投了積水潭。

祖父在遺書里說「梁濟之死,系殉清朝而死」,又說,如果能喚起國人「尚正義而賤詭謀」,則他的死「可以謂之殉清,亦可以謂之殉中國」。所以世人把他的行為簡單視為「遺老殉國」,其實並不正確。新派人物陳獨秀、徐志摩、胡適等人,也都寫文章評論他「自沉」,他們並沒有把祖父之死僅僅理解為殉清而死,反倒由此來反思整個社會精神力量的缺失。


父親出生於1893年,他形容自己幼時「既呆笨又執拗」,直到6歲,自己還不會穿褲子。有一天早上,祖母隔屋喊他,問他為什麼還不起床,他氣憤地大聲回答:「妹妹不給我穿褲子呀!」被全家引為笑談。父親少時愛靜思,不喜運動,體質弱。讀書時,經常看同學打球踢球而不敢加入,只有等人家都玩罷,才敢一個人去試一下。因好想事情,神色完全不像少年,同學給他起了個外號「小老哥」。


很多人以為父親幼時飽讀「四書五經」,事實上因祖父贊成維新,不主張讀經,在父親學完《三字經》之後,就讓他讀一本叫《地球韻言》的書,內容多是介紹歐羅巴、亞細亞、太平洋、大西洋,這在當時實屬一件很不尋常之事。7歲,父親被送到北京的「洋學堂」--「中西小學堂」,既念中文也學英文。不料第二年便趕上「庚子之變」,那些英文書只好燒毀。此後,他又入過幾所小學。


1906年,14歲的父親考進「順天中學堂」,後來學術界的著名人士張申府、湯用彤等都是他的同學。他和班上3位同學是好友,有一天幾個人談到興頭上,提議不再「大哥、二哥」相稱,而是根據每人的短處揀出一個字來,以警示策勉。於是有的人因稍顯懦弱被取名為「懦」;有人因脾氣暴躁被取名「暴」;還有一自謙為「惰」;而父親被取名為「傲」,從中也可看出他當年的一些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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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世與入世


父親順天中學畢業,他所受的正規教育至此為止,其後皆自學。當時革命派在天津辦了一張《民國報》,19歲的父親到報社做編輯,還做過外勤記者。那時父親嚮往議會政治,每逢資政院開會,一定會想方設法去旁聽。作為記者,他還親眼目睹過袁世凱在北京舉行的臨時大總統就職典禮。


父親原名為煥鼎,字壽民,經常以「壽民」或「瘦民」為筆名在《民國報》上發表文章。有一次,報社總編輯孫炳文在為父親題寫扇面時,順手寫下「漱溟」二字,父親很喜歡,從此這名字就伴隨他一生。孫炳文1927年在國民黨清黨時被殺,他的兒子孫泱(註:又名孫寧世,原中國人民大學黨委書記兼副校長)、女兒孫維世都死於「文革」。

父親身上多少有些祖父的影子,他很早便對人生和社會問題有了深入思考。十七八歲時,他就開始找些佛教的書來讀。1913年,離開《民國報》後,他原有的出世思想再次抬頭,甚至兩次試圖自殺。那時,他深陷於人生煩悶中,不願在世俗趣味中混過一生,認為人生即是苦,思求出家為僧。


1916年,父親寫了長文《究元決疑論》,在上海《東方雜誌》上連載,文章批評古今中外諸子百家,獨推崇佛法。剛接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看到文章,邀父親到北大教授印度哲學。從此他進入北大,後來還陸續開授了儒家哲學、唯識學等。


後來在北大教授「新唯識學」的熊十力先生,便是由父親推薦的。父親與熊十力先生自1919年便認識,蹤跡密切,關係非同一般。但到了晚年,二人學術上有重要分歧。父親肯定熊老某些學術見解「因有其價值不容抹殺」,同時明確指出儒家的學問「貴在力行,而不尚思辨」,但熊老恰是反其道而行之,「舍力行而尚思辨」,這是父親斷然不能苟同的。


北大任教期間,父親經歷了由「佛」到「儒」的思想轉變。他後來回憶,讀《論語》時,發現開篇便是「悅」--「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一直看下去,全書不見一「苦」字,這引起他很多思考。《論語》中與「樂」相對的是「憂」,然而又說「仁者不憂」,孔子自言「樂而忘憂」,其充滿樂觀的人生態度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父親對儒家的看法。他開始由「出世」轉為「入世」。


1921年根據父親演講而整理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首次出版,書中倡導世界文化是多元的觀點,認為東西方文化各有其價值;而作為東方文化的中國文化,以儒家思想為代表,自有其對人類生活不可磨滅的價值,並預期世界最近的未來將是中國文化的復興。此後再版10多次。在一片「打倒孔家店」的呼聲中,父親肯定和捍衛了孔子思想。當年冬天,28歲的父親與同歲的母親結了婚,但他從20歲開始吃素的習慣卻保留了終生,直到95歲去世。


父親在北大時,與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皆是同事,有往來。1927年春,父親得知李大釗連同一家老小被張作霖逮捕後,立即從西郊進城訪章士釗,希望能與章一同出面將李大釗的家屬保釋出來。章士釗自認為與張作霖的親信參謀長楊宇霆相熟,可以保李大釗不死,但最終還是失算了。


1921年,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父親提出「願再創中國古人講學之風與近代社會運動相結合為一」的主張,早已不滿學校只是傳授知識技能的偏向,1924年中,他辭去了北大教職。


在中國必須實行民主政治,這是父親的夢想。民主政治現成的模式是議會政治,早年他即寄望於此。可是民國創立之後,二三十年間始終無法確立這種政制,而只有國家四分五裂,軍閥混戰。父親再三思索,認為西方社會能夠確立這種政制,正是在長期爭取民主鬥爭中,人民才具備了實施此種政制的基礎,而中國廣大群眾缺乏民主政治的要求與習慣,因此必須從培養人們的民主政治的習慣入手,才能為民主政制的建立打下堅實基礎。而中國人口的絕大多數在農村,因此必須由農村入手。所以父親開始決心從事鄉村建設運動。鄉村建設並非僅僅解決農村問題,而是解決中國建國問題。


1927年父親南下到廣州,準備開始他的鄉村實驗。不久政局變化,支持他的李濟深被蔣介石軟禁,父親就離開了廣東。1929年,在考察了陶行知的南京曉庄學校、黃炎培的江蘇崑山鄉村改進會、晏陽初的河北定縣教會實驗區之後,恰逢河南村治學院在馮玉祥的支持下創辦起來,創辦者與主持人是彭禹連、梁仲華,父親受邀擔任教務長。


1929年,河南村治學院招收了第一批學生,有400人左右。當年鄉村工作的艱苦不言而喻。1930年父親就是在學校所在的輝縣百泉鎮過的春節,而我們和母親在北京,父親給家人信里說,他「並非不想念家人」,只因「見老百姓之苦」,而「此心惻惻焉」。當時軍閥混戰,兵匪不分,槍炮聲與過年的鞭炮聲都混在一起。學生要輪流站崗放哨以自衛,父親經常和衣而睡,以防不測。但因蔣介石、閻錫山與馮玉祥之間爆發中原大戰,河南成了主戰場,學院開辦不到一年,便草草結束,父親也離開河南回到了北京。


1930年村治學院在河南開辦時,省主席是馮玉祥的部下韓復榘。1931年,韓為蔣介石收買,脫離了馮,到山東任主席。村治學院副院長梁仲華向韓報告學院結束工作時,韓提出可以來山東繼續他們的鄉村建設,後來就有了鄉村建設研究院。梁仲華任院長,父親為研究部主任,院址設在山東鄒平縣。


1933年,父親把我們接到山東鄒平安家。雖是縣城,那時卻沒水沒電,也沒文化生活可言。我放學後無所事事,無非是和同學到城外的河裡玩水、逮麻雀之類。有一天閑著沒事進父親的辦公室,在桌子上一通瞎翻,想找到什麼好玩東西。父親回來後見我把東西翻亂了,不高興,打了我的手心,那是我唯一一次被父親體罰。


1935年,母親因難產在鄒平去世,那年我只有10歲。農村的醫療條件很差,如果當時在北京生活,母親也不至於死。父親在山東一直呆到1937年9、10月,直到日軍侵佔山東後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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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團結而奔走


1937年抗戰爆發後,團結抗戰的呼聲佔據了主流,國民政府設立了「國防最高會議參議會」,父親與張伯苓、胡適、傅斯年、沈鈞儒、鄒韜奮等被邀請為參議員。1938年元旦,父親申請到延安參觀訪問,希望了解推動國共長期合作的可能有多少。延安雖物質條件艱苦,但人人精神面貌高昂,每天一早起來,大家都哼唱著歌曲,此唱彼和,好像忘了人間勞苦,這給父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父親在延安停留時,談話最多的便是毛澤東,前後共談了8次。除兩次宴請外,他們的談話時間都很長,其中兩次竟通宵達旦。


父親與毛澤東的結識,最早應源於毛澤東的岳父楊懷中(昌濟)先生。父親有位族兄叫梁煥奎,他曾推薦楊懷中留日,又與他一同東渡日本。1918年,梁煥奎來北京就借住在梁家。時在北大任教的楊懷中探望梁煥奎時常到梁家。而父親在北大與楊同在哲學系,所以家裡與系裡都有機會碰面。那時,毛澤東借住在楊懷中家裡,還沒有同楊開慧結婚。父親去楊懷中家裡討教,開門的往往是毛澤東。


父親回憶在延安與毛澤東長談時,通常他是坐著的,而毛澤東則常在地上踱步,邊走邊說,有時又斜倚在床榻上,很自然隨和。對中國社會性質的看法,二人的觀點常發生對立衝突,爭辯激烈,誰也不能說服誰,但均不動氣。談話結束後,離開主席小屋時,經常外面已是天色微明,但他的心情卻格外舒暢。


1940年前後,父親對黨派之爭不斷加劇很是憂慮,於是他努力把國共之外的第三方力量組織起來,調解兩黨紛爭。1941年初,他與黃炎培、左舜生等將「統一建國同志會」改組為「中國民主政團同盟」(以下簡稱「民盟」)。


1946年初,重慶政治協商會議閉會後,各黨派共同通過了五個「協議」,尤其是「政治協商」,確定國民黨放棄一黨專政,將由各黨派組成聯合政府。父親認為國家政治將步入坦途,而他自己將退出現實政治,專搞文化研究。但當時國共為爭奪東北,內戰硝煙再起。1946年4月22日手足無措的馬歇爾請民盟幫助調停。而當時民盟秘書長一職空缺,人們紛紛勸說父親應首先參加奔走和平,父親不得不接過民盟秘書長的職務。


1946年,父親擔任民盟秘書長不久,便發生了李公朴、聞一多相繼被國民黨特務暗殺事件。李公朴與聞一多都是民盟重要成員,這種政治謀殺事件讓父親非常憤慨。他發表書面講話說:「我個人極想退出現實政治,致力文化工作。但是,像今天這樣,我卻無法退出了,我不能躲避這顆槍彈,我要連喊一百聲:取消特務!我倒要看看國民黨特務能不能把要求民主的人都殺光!」在記者招待會上,父親又說:「特務們,你們有第三顆子彈嗎?我在這裡等著它!」


雖然形勢越來越惡化,但父親一直頻頻斡旋於國共之間。1946年10月12日早晨,剛剛在國共高層奔走一番的父親,帶著希望從上海回到南京,下了火車便看見報載國民黨軍隊攻下張家口的消息,大為失望。許多記者蜂擁而來,父親只是長嘆了一句:「一覺醒來,和平已經死了!」此話一時為媒體廣為引用,成為經典話語。


幾次調停失敗,1946年11月初,父親先退出了和談,後又退出了民盟。後來有人說:「梁漱溟搞政治,但不懂政治,所以總是失敗。」在我看來,這是因為父親心目中的政治理念有所不同。在他的心目中,國家、民族的利益是第一位的,只要對國家、民族有利,黨派利益可以放在第二位。在現實政治中,像這種充滿書生意氣的看法,註定要碰釘子、要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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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風雨


1953年,父親與原來的朋友來往都中斷了。當時經常上門聚會、談話的,只限於父親早年相識的三五位學生。


「反右」時候父親「幸免於難」,可他早成了「反面教員」,在政協大會小會常成為被批判的對象。我稱他是個「老運動員」,永無「退役」之日。父親從不為這些事情苦惱,仍專心從事自己的著述工作。但畢竟,在公開場合被批評指責,總不是一件令人舒心的事,有時他也會因此失眠。此時,他責備自己修養不夠,不該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1966年8月一天,一群紅衛兵跑到父親家裡抄家。一聲令下,把梁家祖輩留下的書籍和字畫,以及父親自己保存的一些名家手跡,如蔡元培、梁啟超的手札,統統堆到院里付之一炬。抄家的一個月後,在沒有一本參考書的情況下,憑著記憶,父親動手寫作《儒佛異同論》,全文4萬字完成後,又接著改寫《東方學術概觀》。一些書稿被抄走後,他曾給毛澤東寫信,要求發還。信中說:不發還此書稿,即不可能讀寫,無異於宣告我的死刑。信發出去後如石沉大海。過了很久,終於收回若干被抄走的日記手稿。


1973年10月開始的「批林批孔」運動又將父親捲入了一場巨大的政治漩渦。父親與絕大多數中國老百姓一樣,並不清楚這場運動的政治背景。在政協學習會上,人人要「表態」,唯有父親一直沉默不語。可是「不表態」就是一種「表態」,沉默是不允許的。會議主持人三番五次「動員」,要他亮明自己的觀點。因為只要他一張口,批判的靶子就有了。因要求保留意見不被允許,從1974年1月開始,父親動手寫文章闡述自己對孔子的看法。他本並不打算對外公開這篇文章,「以免有礙當時的政治運動」。無奈形勢逼人,不由他完全做主。


1974年2月,父親用了兩個半天約8小時,在政協直屬組作了《今天我們應當如何評價孔子》的長篇發言。在那「批孔」的狂潮下,他仍然捍衛孔子,替儒家思想辯護,無疑是件觸犯眾怒之事。父親公開講過「我的態度是不批孔,只批林」,這引起了對他的大會小會不斷的批判。1974年9月23日,歷時半年多的批判告一段落,主持人問他有何感想,父親回答:「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主持人勒令他做解釋。父親說:「『匹夫』就是獨人一個,無權無勢。他的最後一著只是堅信他自己的『志』。什麼都可以奪掉他的,但這個『志』沒法奪掉,就是把他這個人消滅掉,也無法奪掉!」


我知道,在父親內心深處,一直以「不容自昧」作為自己自律的底線。所以即便面臨當時的政治高壓,他依然具有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面對一切可能發生的種種結果。


1973年,馮友蘭先生髮表「批孔」文章,父親看到後,以為不值一讀,對馮先生的「轉變」極不以為然。父親與馮先生的關係,始於北大。1917年父親為在北大哲學系讀三年級的馮友蘭講過《印度哲學》,也可以說是老朋友了。1985年12月4日,北大為馮友蘭先生舉辦90壽辰慶祝會。馮先生的女兒宗璞代表馮先生電話邀請父親參加其家宴,被父親拒絕。事後,父親給馮友蘭寫信,說明拒不參加是「因足下曾諂媚江青」。


又經過一番周折,同年12月24日,宗璞陪馮友蘭先生來父親住處會面,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晤面。雙方均未再提批林批孔的事,也更未涉及「諂媚江青」之事。只是宗璞以晚輩身份半解釋半慨嘆,說了一些話:「我們習慣於責備某個人,為什麼不研究一下中國知識分子所處的地位,尤其是解放後的地位」;「中國知識分子既無獨立的地位,更無獨立的人格,真是最深刻的悲哀!」


與馮先生最後一次晤面的情形大體如此。可令人遺憾的是,《梁漱溟問答錄》一書將此事誤說為1974年,並稱當時馮先生「悄悄地」去向父親訴苦等等。這樣一來,事情的真實面貌便變了樣。結果是馮先生家屬不滿,並招了許多議論「最後晤面」的文章,浪費人們的筆墨與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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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的父親


在那些年月里,應該承認,我們兄弟倆與父親的距離拉開了,但嚴格地說並沒有劃清界限。父親的為人如何,是否「一貫反動」,我們心中明白,但精神壓力還是有的。


父親自知他對家庭照顧很少。我的母親黃靖賢念過初級職業學校,粗通文字,外祖母家是旗人。像那個年代的大多數家庭一樣,父親在外謀生養家,母親在家帶著我們生活。我的記憶中,父親沒有一個春節是在家過的,母親去世的那年春節父親在廣西出差,最後一個團圓節也沒有能和母親過。


母親去世後,父親就把我們託付給他的妹妹或者侄女照看。記得1938年夏父親在去重慶前,送我和弟弟到湖南衡山的姑姑那裡。到了衡山,弟弟不肯留下,躲在另外一間屋子哭。父親和姑姑聽到哭聲過來問怎麼回事,弟弟說要跟父親去四川。父親於心不忍,就把我們從湖南帶到四川南充一位表姑那裡。這次父親走的時候,卻是我在哭了。因為今後照顧弟弟的責任,恐怕是落在我身上了。那一年,我13歲,弟弟10歲。我們上學後住校,寒暑假同學們都回家了,我和弟弟還是要住校。但我們在生活上很早就自立了,也沒感覺很苦。


雖然我們和父親並沒有生活在一起,但在感情上從未感覺與父親疏遠過。他給我們的感覺從來不只是慈父,也是良師。他關心我們,但給我們的信中很少提及生活上的瑣事,而是在思想上有所指點。有人問我,父親是否很嚴肅?不,他從來都是以商量或建議的口吻與我們交換意見,從不命令或強制。他關心我們的思想品德,不在意於成績分數。有一次放假,接到學校的成績單,地理考了59分,通知我提前返校補考。我順手把成績單遞給父親看,父親看了沒有一句責備話就還給我,他認為自己不需要說什麼。


母親去世後,父親本來決心不再結婚。1942年香港脫險後他在桂林,先後在幾位學生或朋友的家裡搭夥,朋友認為他這樣的生活非長久之計,勸他再組織個家庭,父親改變了主意。經朋友介紹,1944年,他與48歲的陳樹女士再婚。


我的繼母畢業於北師大,當時在桂林任中學教員,一直未婚。事後見出父親的這段婚姻並不如意,他們的共同語言不多,思想境界又有差距。寫《最後一個儒家》的美國學者艾愷曾推想父親後面的妻子「更合意些」,因為她的文化程度高於我生母,但事實並非如此。


父親能在這麼多年的政治風浪中泰然堅持下來,一直活到95歲,這讓很多人覺得不好理解。1979年,他寫信給朋友:「一切禍福、榮辱、得失之來完全接受,不疑訝、不駭異、不怨不尤。」這都是多年來對佛學和儒學「踐履實修」的結果。


對佛學的道理,父親是「老而彌篤」。我們小時候跟他去寺院,從不見父親拜佛、燒香,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破我執」,「忘我」,如果一個人能「忘我」,不考慮個人利害得失,人的精神面貌就會有根本不同,很多問題就不成為問題了。


1942年,父親自日軍的炮火下逃生之後,寫過一篇《香港脫險寄寬恕兩兒》的文章,說:「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因為這句話,遭到了包括熊十力在內許多人的譏評,說他狂妄、口氣大。我理解他還是出於責任感和使命感而發此感慨的,他曾說:「假如我所作所為,只求一個人享樂,那麼我的安危只是我一人之事而已。」他認為自己對整個中國文化甚至於中國前途,都有所見,甚至有責任。他的任務沒有完成,所以不能死。


父親信奉孔子的「仁者不憂」,因此他「樂天知命」。抗戰期間,有朋友在桂林七星岩請他吃素席,飯後在一株小樹下聊天,恰敵機在頭上盤旋下「蛋」,朋友嚇得大驚失色,急於躲避,父親卻一直鎮定自若地聊天。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北京人都逃出了戶外,父親卻安居不動。在居委會的再三勸告下,最後才有幾個晚上到寓所後門的草地上露宿。


1988年,父親因為腎衰竭住院。他認為佛家對生命的態度是「不求生,不求死」,順其自然,他也是如此。5月11日他把我叫到床側,示意有話要說。他說:「人的壽命有限。大夫說醫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的命已經完了,壽數就這樣了。」我問他還有什麼要交待的,他只坦然說:「火化。」1988年6月23日,父親的人生大幕徐徐垂下,享年九十有五。他彌留之際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累了,我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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