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論語別裁》 百草 萬象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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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論語別裁》 百草 萬象書院

知書先生2016-10-19

一、對《論語別裁》書名的誤解

一直以來《論語別裁》的解經方式受到學術界一些人的非議，大家爭論的焦點是南老解釋常常不合曆代的經學傳統，也與今人的通解相異。我想非議者應該讀讀南老在書中前言的一段話：「本書定名為『別裁』，也正為這次的所有講解，都自別裁於正宗儒者經學之外，只是個人一得所見，不入學術預流，未足以論下學上達之事也。」很顯然南老這樣解經有其獨特的考慮，此更接近「別出心裁」之意，與如沈德潛編的《唐詩別裁集》等又不盡相同。這與先生其他書，如《易經系傳別講》、《孟子旁通》、《老子他說》等取名意趣相似，是想表明這些講經的書，與傳統「經學」正說不太一樣，是另外起一講法。

南懷瑾先生在台灣時也曾在大專院校任過課，不可能對學術文章不了解，《別裁》之所以如此解經想必是另有用意。我想這與他經世致用的思想是分不開的。自清以來，經術發達，乾嘉巨子紛紛投入樸學之中，像劉寶楠的《論語正義》、焦循的《孟子正義》這樣的大著不斷湧現，十三經幾乎被重新解釋過一遍。四部之學大都是對四部的考證。普通人讀的又只有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理學的解釋方式統治六七百年。一方面艱深，一方面傳統，當代人很需要某種不同以往又易接受的解經方式來接觸古典。《孔學新語自序》也說：「我們要把本店裡的陳霉濫貨倒掉，添買新米，那是絕對可以的事。」南老或許智慧地看到了這一點。要在這個時代經世致用、引導人心，不能不用人們樂見的方式。比如書常用的「經史參合」的講法很受大眾歡迎，也啟發了我讀古書的思路。

《論語別裁》的責任編輯陳士強說，「南懷瑾的著作歷來存在爭議，曾有出版社出過一本書，對《論語別裁》逐句進行了批駁。但是，《論語別裁》是從義理的角度來發揮，借引申出來的問題來旁徵博引，表達自己的觀點，與原著並不完全是一回事。」這樣的理解是合理的，從《論語》出發講中國文化的道理，讓人們重新了解和重視古人的智慧或許是南先生的深意。

二、對儒家和《論語》的新看法

書中前言有一段很吸引人的話：

「唐宋以後的中國文化，要講儒、釋、道三家，也就變成三個大店。

佛學像百貨店，裡面百貨雜陳，樣樣俱全，有錢有時間，就可去逛逛。逛了買東西也可，不買東西也可，根本不去逛也可以，但是社會需要它。

道家則像藥店，不生病可以不去，生了病則非去不可。生病就好比變亂時期，要想撥亂反正，就非研究道家不可。道家思想，包括了兵家、縱橫家的思想，乃至天文、地理、醫藥等等無所不包，所以一個國家民族生病，非去這個藥店不可。

儒家的孔孟思想則是糧食店，是天天要吃的，「五四運動」的時候，藥店不打，百貨店也不打，而把糧食店打倒。打倒了糧食店，我們中國人不吃飯，只吃洋麵包，這是我們不習慣的，吃久了胃會出毛病的。要深切了解中國文化歷史的演變，不但要了解何以今天會如此，還要知道將來怎麼辦，這都是當前很重要的問題，因此我們要研究四書。」

這番話很清楚地解釋了百年來中國文化動蕩的根本原因。「把糧食店打倒」讓人們連基本的倫理都無從著落，何況是更深層的文化；就像現在，當我們還在為「老人跌倒該不該扶起」在討論時，那就意味著其實我們得從人與人的基本關係著手重建道德秩序。這就是沒糧食的結果。文化是一個歷代累積的過程，沒有哪個文明不是在一代代的過程里逐漸豐富起來的。所謂新文化運動，用刪除的方式來讓中國進入現代化，是有很大問題的，今天不良的效果一一都出現了。儒家最重視的就是倫理關係，消除儒家，其實就是動搖了倫理，結果便是人與人的信任蕩然無存。

同時南老提出一個和當前學術界有些不同的看法：

「在我認為《論語》是不可分開的，《論語》二十篇，每篇都是一篇文章。我們手裡的書中，現在看到文句中的一圈一圈，是宋儒開始把它圈斷了，後來成為一條一條的教條，這是不可以圈斷的。再說整個二十篇《論語》連起來，是一整篇文章。」

現在學界一般認為，到西漢末年張禹治《論語》後（以《魯論語》為基礎，參照《齊論語》，另成一論，經學史上稱為《張侯論》），《論語》一書的內容便很難說是有系統的了，更別說上下還是有連貫意義的。而南老提出的意見很值得我們重視，至少也是一種研讀《論語》的維度。

三、對《論語》的創造性解釋

《別裁》中有許多與通行解釋不一樣的地方，可以稱之為「創造性解釋」。如「無友不如己者」，一般解釋為「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南老解釋為：「不要看不起任何一個人，不要認為任何一個人不如自己。不要認為你的朋友不如你，沒有一個朋友是不如你，世界上的人，聰明智慧大約相差不多，反應快叫聰明，反應慢就叫笨。你騙了聰明的人，他馬上會知道，你騙了笨人，儘管過了幾十年之久，他到死終會清楚的。難得有人真正笨到被你騙死了都不知道的，這個道理要注意。」

類似的解釋在書中還有很多，這些是反對「聖道天經地義」（ 張中行語）的論者攻擊本書的地方，但我認為近百年來恰恰是缺少了這種從儒家立場上來闡述儒家的角度。或者是把古書當成死去的歷史，扭曲所謂「六經皆史」之說；或者僅僅當成人生格言簡單的讀讀，沒有深入到身心性命政史之中。儒家的本有意涵似乎不敢光明正大的對世人宣揚，好像一講就不正確似的。單一的所謂「客觀」的立場佔據了傳媒中心，人們很少看到味道醇正的儒家解經之作。《別裁》或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多元的解釋空間應當存在。

四、對文化的憂慮

書後附錄中有一段感人的話「眼見我們歷史傳統的文化思想快要滅絕了，那才是值得震驚和悲哀的事！自從「五四運動」的先後時期，先我們一輩而老去了的青年們，為了尋求救國之路，不惜削足適履，大喊其「打倒孔家店」。雖然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有些人到了晚年，轉而講述儒家的思想，重新提倡孔孟之學，用求內心的悔意，可是已形成了的風氣，大有排山倒海之勢，根本已無能為力了！」

不少老一輩的讀書人都對「五四運動」以來的文化現實頗感憂慮，據說當年王國維也是感到傳統文化衰落無可挽救才自沉的。不論這場文化劫難是否為必然，一百年的歷史也可以讓人們清楚地看到問題的實質了。當我們不再急切地想要改變什麼，只是靜靜地坐下讀讀那些古人穿越時空的文字，就能體會到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就在那。不是落後了，沒用了，而是我們的眼光被遮蔽了，已經看不到有智慧的東西了。或許這才是最應讓人擔憂的：我們已經失去了辨別文化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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