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詩人寫的小說,你覺得怎麼樣?

詩人寫的小說,你覺得怎麼樣?

主頁君按:有人說,詩人寫小說很容易,但小說家卻很難成為詩人;也有人說,詩人寫小說太注重修辭,缺少小說的敘事……無論如何,寫小說的詩人並不少見。下面是三位詩人寫的短小說,以饗讀者。

詩人寫的小說,你覺得怎麼樣?


普希金


《棺材老闆》


我們不是每天看見一口口的棺材,


這衰朽的宇宙的一絲絲的銀髮嗎?

棺材老闆亞德里安·普拉霍洛夫把最後一批零星家什已經堆上了運送棺材用的馬車,兩匹瘦馬出巴斯曼門進尼基塔門已經來回跑了第四趟了。——棺材老闆搬家,全家要遷到尼基塔門那邊去。他關上舊店子的大門,在門上釘了一塊牌子,上書:「本店出盤,亦可出租。」他然後步行到新居去。當他走近那幢老早就起了心、終於花了一筆可觀的款子買了下來的黃色宅子的時候,老棺材匠驚慌地發覺,自己心裡並不踏實。他跨進陌生的門檻,但見自己的新居里零亂不堪,便嘆了一口氣,不禁懷念起舊居來了,在那兒他度過了十八個春秋,在那兒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條。想到此,他便開口咒罵兩個女兒和長工,數落他們手腳不麻利,並且立即動手來幫忙。馬上就清檢得有點眉目了。供聖像的神龕、桌子、沙發和床鋪各歸其位,佔住後房規定的角落;廚房和客廳里擺滿了棺材老闆巧手精製的那種好東西:一口口靈柩,花色繁多,尺寸不一;此外,還有一排排柜子,內裝壽衣,壽帽和火把。大門口掛一塊招牌,上頭畫了一尊胖大的愛神,手裡倒提一個火把,招牌上大書:「本店出售並包釘各式本色及上漆之棺木,亦可出租並翻修舊貨。」兩個女兒各回閨房。亞德里安將新住宅各處巡視一番,在窗前坐下,吩咐燒茶。


飽學的讀者明白,莎士比亞與瓦爾特·司各特兩位把掘墓人描繪成快活逗趣的傢伙,為的是用強烈的對比更加激發我們的想像。為尊重真理起見,在下不敢步兩位的後塵,因而不得不承認,我們這位棺材老闆的性格跟他陰森的行當正好合拍。亞德里安·普拉霍洛夫平日老是愁眉苦臉,心事重重。唯有當他責罵女兒不幹活而偷看窗外行人的時候,或者,當他跟那些慘遭不幸(有時也可以說是大幸)的顧客討價還價,抬高了貨物價錢的時候,他才打破照例的沉默。就這樣,亞得里安坐在窗前,品嘗他的第七杯清茶,依照慣例,陷進愁腸百結的疑慮之中去了。他想起了一個禮拜前退伍旅長出殯時儀仗剛到城門口便在上滂沱大雨。結果,他租出去的孝服一件件縮了水,帽子一頂頂變了形。他預計准得開銷一大筆款子,因為他的各項殯儀用品早已存貨無多了。他肚子里早就指望從老朽的女商人特琉辛娜身上撈回一把,因為她要死不活快一年了。不過,特琉辛娜將要死在拉茲古里亞街,因此普拉霍洛夫擔心,她的繼承人會懶得派人走那麼遠的路程來找他,雖然他們答應過他,但他們也可能就近找別的殯喪承包人洽談生意。


這些疑慮不意被共濟會式的三下敲門聲所打斷。


「是誰?」棺材老闆問。


門開了,一個人走進來,看他一眼就可以斷定他是個日耳曼手藝人,他欣欣然有喜色,朝棺材老闆走將過來。

「請原諒,親愛的鄰居!」他說的那種俄國話至今我們聽起來還不可能不笑,「請原諒,我打擾了您……我想趁早跟您結識。我是個鞋匠,名叫戈特裡布·舒爾茨,就住在街對過。我的小房子正對著您的窗戶。明天是我的銀婚紀念日,我請您和您的閨女別嫌棄到我家吃頓午飯。」


邀請被接受了。棺材老闆請鞋匠坐下來喝杯茶。多虧戈特裡布·舒爾茨性情開朗,他兩人很快便親熱地交談起來。


「您生意發財?」亞得里安問。


「嗯,好歹湊合!」舒爾茨回答,「我不會叫苦。那個自然,我的貨不比您的貨;活人沒鞋穿,將就著過,死人沒棺材睡,那可不行。」


「這話在理!」亞德里安說,「真的,活人沒錢買鞋,請別見氣,他可以打赤腳;可叫化子死了,討也得討一口棺材。」

談話就按這個路子磨蹭了一段時間。鞋匠起身告辭,再次發出邀請。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棺材老闆帶著兩個女兒走出新居側門上鄰居家去了。這兒恕我不來描繪亞德里安的俄羅斯長袍,也不描繪他女兒阿庫琳娜和達里亞的歐式妝束了,恕我不套用現代小說家在此情況下慣用的手法。


鞋匠狹小的住宅里賓客如雲,大都是日耳曼手藝人,他們的家室和幫工,俄國衙役則有一名崗警,芬蘭佬尤爾柯。此人雖則官職卑微,但卻贏得了主人的特殊尊重。他公正清廉,忠於職守已經二十五年了,酷似波戈列里斯基的郵差(註:波戈列里斯基,俄國作家。郵差為他的小說《拉菲多夫帶罌栗子的圓麵包》中的一個人物)。1812年大火燒掉了第一古都,他的黃色崗亭也毀於一旦。不過,把敵人趕跑以後,在原地又修了一個用達里式白柱頭支撐的灰色新崗亭,尤爾柯又在它周圍來回巡邏,「肩扛板斧,身穿粗呢胸甲。」居住尼基塔門四近的大部分日耳曼人都認識他,他們中有的人星期天還偶爾在尤爾柯家裡過夜,直呆到禮拜一早上。棺材老闆亞德里安此時立刻跟他攀上了,因為早晚總用得著這個人,並且,當客人入席時,他們兩人便緊挨著就座。舒爾茨先生和太太以及他們的女兒,十七歲的蘿特茜陪伴客人一道用餐,同時招待客人,動手給廚娘幫忙。啤酒不斷地倒出來。尤爾柯有四個人的胃口,亞德里安也不亞於他。他的兩個女兒學講客氣。用德語的談話越來越熱鬧了。突然,主人請大家靜一下,隨手拔去蠟封的酒瓶塞,大聲用俄國話說道:「為我的好路易莎的健康,乾杯!」冒牌香檳酒泛起泡沫。主人柔情脈脈地吻了他四十歲的老伴容光煥發的臉蛋,客人跟著一陣起鬨,也為好路易莎的健康乾杯了。


「為列位貴客的健康乾杯!」主人打開第二瓶酒,又舉杯歡呼。客人道謝,又幹掉一杯。從此,一杯接一杯,不斷乾杯,為一個個客人的健康乾杯,為莫斯科和一打日耳曼城市的健康乾杯,為手藝人的總行會和各行各業的分行會的健康乾杯,為師父和徒弟的健康乾杯。亞德里安開懷暢飲,快活得忘乎所以,竟至舉杯祝酒時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接著,客人中的一個胖乎乎的糕點師傅舉起酒杯大聲嚷嚷:「為我們替他們幹活的人,為我們的顧客的健康乾杯!」這個提議跟所有的提議一樣,也被大伙兒一致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客人紛紛起立,互相鞠躬,鞋匠對裁縫鞠躬,裁縫對鞋匠鞠躬,糕點師傅對他們兩位鞠躬,大伙兒又對糕點師傅鞠躬,如此這般做了下去。尤爾柯眼見得大伙兒頻頻鞠躬不止,便轉過臉對鄰座大聲吆喝:「怎麼樣?老爺子!為你的死人,干一杯!」大伙兒捧腹大笑。但棺材老闆自認受了侮辱,便緊鎖眉頭。誰也沒有留意他這一點,客人們繼續灌酒,待到他們從餐桌邊站起身來,晚禱鐘聲已經敲響了。

客人散席時已經很晚了,大都酒醉飯飽。釘書匠滿臉通紅,活脫是上等羊皮書的血紅封面。他跟胖子糕點師傅兩個人架住尤爾柯的胳膊,拖他去崗亭,正是「種花得花,種蒺藜得刺。」俄國諺語,分明不爽。


棺材匠回到家,酒氣熏人,怒氣衝天。


「這是怎麼搞的?」他出聲地對自己大發議論,「我這行當有哪一點不如人家?棺材匠莫不是劊子手的兄弟?這幫邪教徒!有啥好笑的?莫非棺材匠就是洗禮節演戲的小丑嗎?我本想把他們都請到新宅子里來,辦一頓豐盛的酒席招待他們。也罷!不請拉倒!我倒真要請我的那些主顧——信正教的死人。」


「怎麼了,老爺子?」其時正給他脫衣的女佣人說,「你胡說些什麼?快劃十字!居然要請死人吃搬家酒,造孽呀!」


「上帝保佑!老子就是要請!」亞德里安接下去說,「明日就請。請賞光吧!我的諸位大恩人!明日恭請列位到我家來吃酒,我要儘力款待列位。」說這話的當口棺材老闆往床上一倒,不久就鼾聲如雷。


叫醒亞德里安的時候,院子里還是黑的。女商人特琉辛娜正好這一晚歸天,她家掌柜派人騎馬通知亞德里安。棺材老闆給了報喪人一枚十戈比的銀幣作酒錢,他匆忙穿衣,叫了一部馬車就直奔拉茲古里亞街。亡人家的大門口已經有警察巡邏,生意人穿梭進出,好一似一群烏鴉嗅到了死屍。亡人躺在桌子上,面色蠟黃,但尚未腐爛變醜。她四周,親戚、鄰居和孝子賢孫擠擠搡搡。窗戶全部敞開。蠟燭點燃。幾位神父在念經超度。亞德里安走到一個穿時髦禮服的年輕商人即死者的侄子跟前,向他說明,壽材、蠟燭、柩披以及殯儀各項用品均已準備停當,包管一應俱全,貨真價實。那年輕的繼承人例行感謝一番,說價錢不論,一切聽憑賣主的良心籌辦。棺材老闆按照老例對天起誓,說他多要一個錢就不是人;這當口他卻向掌柜拋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風,然後坐車張羅去了。整天他奔波於途,從拉茲古里亞街到尼基塔門來回不停。天擦黑時一切都辦妥了,他打發了馬車便步行回家去。月亮當頭。棺材老闆悠哉游哉,走到尼基塔門。在耶穌升天教堂邊,那位咱們早已相識的尤爾柯喊他站住,認出是棺材老闆之後,便向他道了聲晚安。天色已晚。棺材老闆快要走進家門,陡然間,但見有個人影溜到門邊,推開門便鑽進去,不見了。


「這是啥名堂?」他心下琢磨,「誰又找我買貨來了?莫不是小偷鑽空子?該不是我那兩個傻丫頭偷漢子吧?保准不是好事!」


棺材老闆業已打定主意去叫好朋友尤爾柯來幫忙了。這時又來一個,溜到便門旁,正待跨進去,他回頭一看,認出了拔腿要跑的主人,他便停住腳,摘下三角帽。亞德里安覺得此人好生面熟,但倉猝不及細看。


「您勞駕到舍間,」亞德里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承蒙光照,請進!」


「別客氣,老闆!」那人悶聲悶氣地說,「請前頭走,給客人領路。」


亞德里安已經沒有工夫講客套了,便門沒閂。他走上樓梯,那人隨後。亞德里安覺得,他的幾間房子里已有許多人在走動。「真碰鬼!」他想,匆匆走了進去……哎呀!他兩條腿直打哆嗦。房間里擠滿了死人!月光射進窗戶,照亮了死人或蠟黃或鐵青的臉,還有咬牙切齒的嘴巴,半開半閉、混濁無神的眼睛和突禿的鼻子……亞德里安嚇得魂不附體,但卻辨認出了一個個他熱心幫襯著埋葬掉的死人。而那個跟他一道上樓的客人便是大雨傾盆時下葬的旅長。男鬼女鬼團團圍住棺材老闆,全都向他鞠躬問好。唯有前不久掩埋的一個窮鬼由於屍衣不整而自慚形穢,不敢走近前來,老老實實站在角落裡。其餘的鬼魂全都衣冠楚楚:女鬼頭戴睡帽,身披彩帶;生前做官的鬼,制服筆挺,但鬍子可沒刮掉;生前做買賣的鬼,身穿過節的長袍。


「普拉霍洛夫,你瞧!」旅長代表全體光榮的鬼魄集團致辭,「我們應你的邀請赴宴來了。留在家的只有那些走不動的,他們已經完全散了骨架,只剩下一把骨頭,皮肉全都爛光了,不過,他們中間有一位卻耐不住了,硬要來……」


這當口,一架小骷髏從一堆鬼魄中間擠過去,走到亞德里安跟前。骷髏頭對棺材老闆嫣然媚笑。草綠和深紅的呢絨碎片以及破敗的麻布,絲絲縷縷掛滿他一地,好象飄懸在一根木竿子上頭,而他的一雙腳在長統皮靴裡頭磕磕碰碰,好一似木杵在石臼里搗米。


「你認不出我了,普拉霍洛夫?」骷髏開口說話,「你還記得那個退伍的近衛軍中士彼得·彼得洛維奇·庫里爾金嗎?1799年你把你的第一口棺材賣給了他——還是用松木冒充橡木的哩!不記得了?」


說了這話,這隻鬼伸出兩根忤子樣的骨頭硬要擁抱他。亞德里安使盡全身氣力喊叫,將這隻鬼一把推開。彼得·彼得洛維奇搖晃了一下,跌倒在地便散架了。死人之間憤然起鬨,但聽得眾口嘟嘟噥噥;他們一致起來要維護自己同伴的尊嚴,死死纏住亞德里安不放,又是咒罵又是恐嚇。可憐的棺材老闆被罵得兩耳嗡嗡直叫,差一點兒憋了氣,早已失魂落魄,頹然跌倒在退伍近衛軍中士的骨架上,喪失了知覺。


太陽早已照亮他的床頭,而棺材老闆還癱在上面。終於他睜開眼睛,見到女佣人在扇茶炊。亞德里安回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情還止不住心驚肉跳。特琉辛娜、旅長和中士庫里爾金模模糊糊在他腦子裡浮現。他不吭聲,等著女佣人開腔跟他搭話,想聽她談談昨夜發生的古怪事情引起了什麼後果。


「你真睡死了,老爺子!亞德里安·普拉霍洛維奇!」阿克西尼婭說,遞給他一件袍子,「鄰舍裁縫師傅來找過你了,還有街坊上的崗警跑來通知你,說今日是他的命名日。可你睡死了,我們不想叫醒你。」


「死人特琉辛娜家裡來人找過我嗎?」


「什麼死人?難道她已經死了?」


「唉!你這傻婆娘!昨晚你不是幫襯我料理她的喪事嗎?」


「你怎麼啦,老爺子?你發癲了不成?興許,昨晚灌飽了黃湯,鬼迷了心竅?昨日有啥喪事?你整天在德國人家裡大吃大喝——回到家裡醉醺醺,往床上一倒就睡到這會兒,早禱鍾早已敲過了。」


「哦!當真?」棺材老闆說,心裡快活起來。


「那還用說。」女佣人回答。


「嗯!果真這樣,那就快倒茶,把女兒叫來。」


戴啟篁 譯

詩人寫的小說,你覺得怎麼樣? 點擊播放 GIF/142K



泰戈爾


《溺死的男孩》


村裡有個男孩,約莫十歲光景,像殘壁下的一棵野草——沒有園丁的照料,既受到陽光、空氣、雨露的愛撫,也忍受塵埃、蟲的騷擾;山羊啃一口,黃牛踩一腳,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長得莖稈粗壯。


他爬樹打酸棗,掉下來摔斷了骨頭。


他誤吃含毒的野果,頭暈目眩。


祭神節他去看彩車,彩車不曾看見,自己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他又累又餓,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過來。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滿麵灰塵,最後回來了。


他被人打,挨人罵,人家一鬆手,他撒腿跑得遠遠的。


擠滿水浮萍的水澤邊,單腿立著一隻丹頂鶴,黑烏鴉在棘條上晃悠,白鳶在空中翱翔。漁民把竹竿插入河泥,布下漁網,魚鷹警覺地蹲在竹竿頂端,鴨子潛水覓食螺螄。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綠藻飄蕩,魚兒追逐嬉戲。更深的水下住著龍女么?聽說她用金梳梳理曼長的黑髮,水波現映著她柔美的倩影。


他起了潛水的念頭。那透明的綠水,多像龍女嬌嫩細膩的身體!


他對一切感興趣,不管裡面究竟是什麼。


他縱身入水,水草纏住他的手腳。他呼救,嗆水,沉入水底。


聽見水邊放牛的孩子叫嚷,漁民們急忙撐船過來營救。把他撈上來時,他直挺挺地不動了。


此後,好幾年過去了。每每想起他,我眼前火星亂飛,一片昏黑,可心裡清楚地看見自幼喪母的這個孩子的面容。


有趣的是,他說的話至今不死!


我聽見他在慫恿他的夥伴:「下水看看,腰裡栓根繩子,下去一會兒就拽你上來。」


他極想體驗跳水的滋味。


他的夥伴不敢跳水,他鄙夷地罵:「膽小鬼,膽小鬼!」


我依稀望見他小動物似地潛入賬房先生的果園。


他挨了幾拳頭,但遠遠比不上吃的黑漿果的數目。


這家人罵他:「不知羞恥的野猴!」


有什麼可羞恥的!


賬房先生的瘸腿兒子掄起拐杖打黑漿果,拾了一籃,放開肚皮吃。他打斷樹枝,打爛果子,不知羞恥?!


有一天看,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著萬花筒對他說:「你看裡頭多漂亮。」


他看見裡面色彩繽紛,晃一晃,又一個花樣。


「大哥,咱倆換吧。」他提議道,「我給你衣蛾磨光的貝殼,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個芒果核做的哨子。」


萬花筒沒有給他。


他不得不採取偷的辦法。


他不是貪心。他不想永遠佔為己有,只想看看裡面的繽紛世界。


枯登哥哥擰著他的耳朵審問:「你為什麼偷?」


「他幹嗎不給我?」倒霉鬼反問。那口氣分明是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擔他偷萬花筒責任。


他心裡沒有恐懼,沒有仇恨。


他嗖地抓住一隻大青蛙,扔進果園埋樹樁的深坑裡,逮蟲子餵養。


他把甲蟲放在紙盒裡,喂牛糞末兒,別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學口袋裡裝著一隻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條水蛇塞入先生的抽屜,心說,看看先生髮現水蛇是啥模樣。


先生拉開抽屜,魂飛魄散,狼狽逃竄。值得一看的逃竄!


他養的狗不是名門出身,是純孟加拉種,神態、舉止跟主人相似。經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竊別無他法。頭一回偷就被打斷一條腿。大概是報應,打手家的黃瓜架同一天被打得稀里嘩啦。


這隻狗夜裡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著覺,主人不摟著它也難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鄰居家擺好的飯菜,靈魂踏上了黃泉路。


他滿懷悼念的悲慟,人前卻不掉一滴淚。他偷偷地哭了兩天,從此茶飯不香,再沒有偷吃賬房先生家裡果園酸果的興緻。


他把一隻破鍋扣在鄰居七歲的外甥頭上。頭頂著破鍋,外甥的哭叫像榨油廠的汽笛聲。


他走進有錢人家回回被轟出來。


只有養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進屋喝碗牛奶。


希杜的兒子已死了七年,年齡同他只差三天,同他一樣皮膚黝黑,一樣的塌鼻頭。


他也和以賣牛奶的阿姨搗蛋——剪斷牛繩;把茶壺藏起來;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他要看各種實驗的結果。


他的頑皮激起希杜阿姨慈愛的波濤。


旁人看不過,代她管制,她反倒為他辯解。


阿姆比格先生沮喪地對我說:「他是一塊榆木疙瘩,小學課本上您的詩,他一點也不喜歡讀。淘氣地把那幾頁撕了,還說是耗子咬了。真是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責任在我。」我說,「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詩人。這位詩人寫的詩歌的韻律必定溶和甲蟲的鳴聲,他讀起來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寫過貨真價實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隻禿頂狗的悲劇!」


白開元 譯

詩人寫的小說,你覺得怎麼樣?



海子


《初戀》


從前,有一個人,帶著一條蛇,坐在木箱上,在這條大河上漂流,去尋找殺死他父親的仇人。


他在這條寬廣的河流上漂泊著。他吃著帶來的乾糧或靠岸行乞。他還在木箱上培土栽了一顆玉米。一路上所有的漁夫都摘下帽子或揮手向他致意。他到過這條河流的許多支系,學到了許多種方言,懂得了愛情、廟宇、生活和遺忘,但一直沒有找到殺死自己父親的仇人。


這條蛇是父親在世時救活過來的。父親把它放養在莊園右邊的那片竹林中。蛇越養越大。它日夜苦修,準備有一天報恩。父親被害的那天,蛇第一次竄出竹林,吐著毒信子,在村外廟宇旁痛苦地扭動著身軀,並圍著廣場遊了好幾圈。當時大家只是覺得非常奇怪,覺得這事兒非同小可。後來噩耗就傳來了。因此,他以為只有這條蛇還與死去的父親保持著一線聯繫。於是他把它裝在木箱中,外出尋找殺父的仇人。


在這位兒子不停地夢到父親血肉模糊的顏面的時刻,那條蛇卻在木箱的底部縮成一團,痛苦地抽搐著,因為它已秘密地愛上了千里之外的另一條蛇。不過那條蛇並不是真正的肉身的蛇,而只是一條竹子編成的蛇。這種秘密的愛,使它不斷狂熱地通過思念、渴望、夢境、痛苦和暗喜把生命一點一點灌注進那條沒有生命的蛇的體內。每到晚上,明月高懸南方的時刻那條竹子編成的蛇就靈氣絮繞,頭頂上似乎有無數光環和火星飛舞。它的體格逐漸由肉與刺充實起來。它慢慢地成形了。


終於,在這一天早晨,竹編蛇從玩具房內游出,趁主人熟睡之際,口吐火花似的毒信,咬住了主人的腹部。不一會兒,劇毒發作,主人死去了。這主人就是那位兒子要找尋的殺父仇人。那條木箱內的蛇在把生命和愛注入竹編蛇的體內時,也給它注入了同樣深厚的仇恨。


木箱內的蛇要不告而辭了。夜裡它游出了木箱,要穿越無數洪水、沼澤、馬群、花枝和失眠,去和那條竹編蛇相會。而它的主人仍繼續坐在木箱子上,尋找他的殺父仇人。


兩條相愛的蛇使他這一輩子註定要在河道上漂泊、尋找。一枝火焰在他心頭燃燒著。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楚塵文化 的精彩文章:

兩個巨人之間——米沃什和赫伯特的友誼與衝突
快樂王子 王爾德
諾貝爾文學獎賠率,匈牙利作家彼得·納達斯升至11位
今天像惡魔,明天又是天使
喬伊斯·卡羅爾·歐茨訪談菲利普·羅斯

TAG:楚塵文化 |

您可能感興趣

靈魂詩人張宗昌:你們都不許笑,俺這是在寫詩!
這座山擁有許多神話傳說,還曾被詩人賦詩稱讚,你想去看看嗎?
想不到吧!這些明星還都是詩人,最後一位古詩寫得好
我們是誰?詩人!
讀讀這些詩人的詩,就像聽小夜曲,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乾隆:我寫的詩那麼多,為什麼還得不到一個詩人稱號!
那些你我都喜歡的詩人,那句詩最戳中你的心
讀讀這些詩人的詩,就像聽小夜曲,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許嵩一個音樂詩人,你怎麼看呢!
詩人寫不出來好詩,就怪你自己
這些詩人的絕筆詩,正是他們對這個世界最後想說的話!
李白真的只是一個詩人嗎?另外的一個身份可能你做夢都想不到!
機器人小冰寫的詩到底怎樣?詩人、科學家們這樣說……
唐朝詩人的這些外號你知道嗎?知道了這些,你懂得了唐詩!
唐朝有刀沒劍一說怎麼看?詩人李白的詩詞中這樣說!
阿衰:我有件事不好意思跟你說,看阿衰有沒有一種詩人的既視感!
這些詩人的絕筆詩 正是他們對這個世界最後想說的話!
你都想不到我們所學的古詩,詩人是這樣造出來的
寫句詩要了自己命的4個詩人,嚇得我都不敢背誦全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