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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天驄:素樸坦然一君子——記俞大綱先生

本文選自台灣作家尉天驄《回首我們的時代》。該書為財新「思享家」系列圖書之一,於2016年10月出版。

尉天驄:素樸坦然一君子——記俞大綱先生


素樸坦然一君子——記俞大綱先生


文|尉天驄


(台灣作家)


每次去拜訪俞大綱先生,幾乎都是在台北市館前路的怡太旅行社。那時是上世紀50到60年代,台灣正處於封閉階段,一般人還不清楚旅行社的性質。俞先生是旅行社的負責人,辦公室就在裡間。我們一些朋友,都習慣在上午十點鐘左右去拜訪他,進到裡間還未坐定,他就會走到外間,吩咐一位小姐,中午的時候叫隔壁的麵館送幾碗排骨麵過來。這樣一來,十二點以前,是無論如何無法脫得了身的了。十二點鐘,吃完了面,也不好意思吃了就走。於是聊著聊著,又過了一段時間。因此每一次去拜望俞先生,非得準備最少三個小時的時間不可。

尉天驄:素樸坦然一君子——記俞大綱先生



俞大綱肖像


大綱先生是戲曲專家,有人說跟他在一起,是在聽他講課,其實並不都是如此。他經常安排固定時間為郭小庄、奚淞、黃永松一些青年講解詩詞,但通常的相會卻都是不拘形式地隨興而談。而在這不經意的談話里,就會平平淡淡地點出讓人有所領會的深意。譬如,有一次,不知怎樣地談到京戲的《四郎探母》被人批評為「通敵」,要求查禁,他說:

我主張新劇,但也希望大家記住老戲的好處。一些老戲所以好,就在於它的耐看。所謂耐看,就在於它持續不已地讓人感動。《四郎探母》之好處就是如此。楊四郎從番邦奔去宋營,見到了多年不見的老母、妻子,又必須回去繳令。這種糾葛,這種掙扎,這種兩難之局,是人性中最難處理的。戲之為戲,正在於此。人生在世,也是一樣:公與私,情與理,罪與非罪,也無不這樣在矛盾中顯示出來。用政治的觀點來批評,不從人性著眼,是幼稚的。所以我大哥看了一輩子的戲,再怎麼評論,他都說《四郎探母》最好,而《四郎探母》中的「回令」一折,又最讓人每次看了依然激動。


俞先生的大哥就是俞大維先生。他曾在1958年「8.23金門炮戰」前後擔任過台灣「國防部長」。我在小金門服預官役的時候,經常聽老兵談起他。說他雖然是個文人部長,卻經常出現在戰壕和坑道之中,也最能體認老兵的心情,只要他答應的事,幾乎沒有不儘力而為的。

尉天驄:素樸坦然一君子——記俞大綱先生



俞大綱的大哥俞大維

說起俞家,也有他們的歷史地位。大維和大綱先生都是曾國藩的曾外孫,他們和國學大師陳寅恪一家也有親戚關係。大維先生在一篇懷念陳寅恪先生的講辭中曾經說過:


本人與寅恪先生,在美國哈佛大學、德國柏林大學連續同學七年。寅恪先生的母親也是本人惟一嫡親姑母。寅恪先生的胞妹是我的內人。他的父親陳三立(散原)先生是晚清有名的詩人;他的祖父陳寶箴(右銘)先生是戊戌湖南維新時期的巡撫,……本人與寅恪先生可說是兩代姻親,三代世交,七年的同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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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的最後20年》


陸鍵東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3年6月1日


這裡所以引出這些「封建」關係,沒有別的用意,只是藉此回顧那一段歷史背景;這段早已被人遺忘、扭曲和摧殘的歷史,實際上蘊含著很多知識分子的願望、理想、風範和悲苦。近些年來,華人世界流傳著一本書《陳寅恪的最後20年》,其所以引入遐思,就因為人們在其中看到了中國文化和中國知識分子所受到的摧殘,而大維、大綱先生及其家族、友朋的一生,也是這些不幸中的一支,可以讓人在其中想見很多中國近代史演變的情況。



多少時間以來,很多人都把清末曾國藩等人視為守舊派,事實上並不如此。經由太平天國「洪楊之亂」,以及1842年《南京條約》簽定以後西方資本主義力量之進入中國的影響,南方的中國人已經認識到中國之必須走向現代化。


大綱先生在談到陳寶箴在湖南施行之新政,就說他旨在「欲興工礦以植國本,施教育以培民本,故有礦務局、時務學堂、算學堂、湘報堂、南學會、武備學堂、製造公司之設置」,再加上曾國藩、張之洞、李鴻章、左宗棠等人之漢冶萍公司、招商局、同文館、派遣留學生等等措施,都是想經由民族工業、民族經濟的奠定基礎,以進展到其他方面之革新。否則,沒有先奠定革新的基礎和社會發展的條件,在欲速則不達的情況下,很容易演變成急躁冒進的狂熱。

尉天驄:素樸坦然一君子——記俞大綱先生



湖南陳寶箴老宅


而康有為亟言「守舊不可,必當變法;緩變不可,必當速變;少變不可,必當全變」,就是由此而生的主張。速變全變,在連年大挫敗所產生的民族自卑感下,必然急進,造成社會的嚴重對立,延緩往前的發展,甚至會把長時期培植出來的安定力量、倫理道德,連根拔起。這是對文化的徹底摧毀。所以,曾、左和陳寶箴等人都反對急進主義。而陳寅恪先生也一再肯定自己是「曾左門人」而不是「康梁之徒」的原因,就在於此。


有一次,我和大綱先生談到陳寅恪先生的《王觀堂先生挽辭並序》中的「依稀廿載憶光宣,猶是開元全盛年」,問他:清末的光緒、宣統時代,怎麼能稱之為「開元全盛年」呢?他說:這裡所說的「全盛年」,指的是社會上很多地方還能夠維繫著小康局面與倫理教化,還有最起碼的秩序,不像民國以後,先後不斷地破壞,彼此相互地摧殘,使整個社會在各方面無法找到依存之處。古人說盜亦有道,那時則是官場、商場的所作所為徹底到了連強盜也不如的地步了。他又感嘆說:東漢末年、三國時代,雖然戰亂不已,在荊州、隴西一些戰爭邊緣的地帶,還有一些人維持著耕讀的生活,培育了一些讀書種子,為後來的隋唐開啟新的局面。寅恪先生的《桃花源旁證》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寫出來的。不像到了近世,很多政治的作業,經常意見不合,就把別人,特別是對方,置之於死地,讓任何人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陳寅恪曾有詩感慨著「吾儕今朝皆苟活」,在這種情況下,人既沒有了尊嚴,哪有文化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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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陳寅恪


所以,大綱先生喜歡說「小康是大同的基礎」,認為:中國是一個農業文明的國家,農村的小康社會是中國的文化的基礎,這小康指的不僅是物質的,同時更是心靈的,那是中國人生命的根,也是中國文化的根;即使城市中的中產階級,也是以這種根為根的。破壞了這一基礎,才是人類災難的開始。不管國家動亂到什麼地步,能保留一些小康的地區,保持文化之不墜,對於後代的復興總是有用的。他反對一條鞭的極權統治,因為那會造成國民思想和智慧的僵化。從晚清到上世紀30年代之間,在中國南方還能保持有不少優秀的知識分子,小康社會之沒有完全消失,是其中的一大原因。聽了大綱先生這番談話,似乎比讀費孝通的《鄉土中國》《鄉土重建》還要踏實。


記得台靜農先生的《龍坡雜文》曾收有一篇記載俞大綱先生的短文:《懷詩人寥音》。寥音是大綱先生的筆名,他的夫人姓鄧,是四川江津白沙鎮人。抗戰兵亂,白沙猶保有耕讀的家風,台老與大綱先生均避難其間,時相往來,論詩談藝,讓人嚮往。鄧家曾在當地創辦聚奎中學,培育人才不少,白屋詩人吳芳吉就出自這間學校。受到這一古風的影響,大維、大綱兄弟夾在中國的亂局之中,也都儘力做人做事,不以黨派是非為依歸。這包括大維先生在國共對峙中擔任「國防部長」,也是如此。然而,在「非此即彼」的赤裸裸的現實鬥爭中,活在這夾縫中的人要如何辛苦地委屈自抑才能有所作為,真是可以讓人想見。大維先生在中央研究院講述陳寅恪時,老淚縱橫,他所感懷的應該不只是陳寅恪先生一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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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談到麒麟童(周信芳)。他說:不懂的人常說麒麟童是豆沙嗓子,聽起來像從打破的陶土缸里發出來的,笨拙而蒼老,仔細去聽,透進去聽,就會感到它的厚實。那不是唱戲的聲音,那是從生命中發出來的聲音,誠樸而懇切。在《蕭何月下追韓信》里,那一句「將吶~軍」,厚重殷切得真讓人動容。那不只是戲文的感動人,而是生命的誠懇感動人。以往齊如山先生就說過:唱戲,先要把人做正,人邪了,聲音一定雜亂,會引發人的邪念。在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荀慧生四大名角的唱腔里,無論高昂,無論低沉,都顯示人的正派。我們去聽一段荀慧生的《尤三姐》,其中也有愛慕,也有企盼,但其好處是「媚而不淫」。很多人缺乏人的修養,學荀派只學會勾眉弄眼,把戲唱到歪路上去了。


……


有一次,俞先生跟我談《紅樓夢》。他先說《紅樓夢》的版本,但不是談考據的問題。他說:不管是高鶚,還是程小泉,要先能了解原作者對「情」的認識,才有資格去續《紅樓夢》。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最後寫賈寶玉出了家,向父親深深一拜,然後飄然而去,這是大瀟洒,也是大悲痛。其所以如此,正如書中所言,欠恩的恩報了,欠情的情償了,欠債的債還了;如此做到「一無虧欠」,才能真正對生命有了交代。否則,是死而不安的。


當談到賈寶玉銜玉而生,俞先生說:這不是神話,這是最真實的描寫。我驚異地問他原因,他反而問我:「天驄,你不就是銜玉而生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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