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谁的青春都不是吃素的

王蒙

青春的两面

自古以来人们都是歌颂青春、眷恋青春的。譬如说李白，他的诗里面说「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他回忆自己年轻时少年气盛，正处在顺境的时候，「章台走马」的这种快乐生活。

杜甫的诗说「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但是杜甫这里面讲的青春不是指人的青春，他是指的季节，但是毕竟是「青春」两个字，它代表的仍然是一种欢乐的、庆幸的心情。

而毛泽东在他最好的诗词之一《长沙》里面，写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是一种开阔的、有大志的青春。青春永远和激情在一起、和大志在一起、和浪漫在一起。

即使不是处在这种历史的风暴之中的，相对比较缓和的那种青春，也有它特殊的美。譬如说，屠格涅夫在他的小说《初恋》里：「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连忧愁也给你以安慰。」年轻的时候，连忧愁、连悲哀都是珍贵的新鲜的经验。

这像辛弃疾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普希金的诗：「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时代好友，让我们用酒来浇愁。酒杯在哪儿？就这样，欢乐涌上了心头。」都有一种对青春的美好的记忆。

我这一代人，用现在的说法就是「三零后」，这一代人赶上了旧中国的灭亡和新中国的诞生，我们的青春当时牛得不得了！我们喜欢唱的歌是：「我们的青春像烈火般的鲜红，燃烧在充满荆棘的原野。我们的青春像海燕般的英勇，飞翔在暴风雨的天空」。

那是什么样的青春啊？把自己的青春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青春完全结合了。现在回顾起来，我们又更加感觉到青春充满了激情、充满了力量、充满了理想、充满了浪漫、充满了献身的精神。

我直到六十多了，才知道世界上也有作家对青春采取一种不是完全正面的态度，譬如说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他就说青春不好，青春太激进、青春太绝对、青春太幻想，因此青春往往会做很多傻事。日本有一位作家把他的一本书送给我，他说为什么我要送给你呢，因为我这题目跟您的书正好是唱对台戏的，他那书的题目叫做《青春的终结》。

可是我年轻的时听不进去这些，我现在76岁了，从19岁到76岁已经过了57年了，这57年以后我知道，青春是万岁的，但仅此又是不够的。青春要慢慢发展，青春要慢慢积累自己的经验，青春不但要有浪漫，而且也要有知识、也要有经验，也要有足够的智慧和耐心。

关于「五四」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开始，呼啦啦一下子，出现了那么多热情的、勇敢的、振聋发聩的一些呼号，其中包括着对中国的传统文化的反省自责和批评，也包括着对世界上的这些先进的爱国主义、民主主义、科学，许多现代化的呼唤和要求。「五?四」最大的意义就是它从文化上树立了把中国推向现代性、推向现代化的目标。

当然，「五?四」的时候还有一种所谓烈火狂飙一样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自我反省与自我批评。不论是左翼的作家，像鲁迅、像陈独秀、像瞿秋白，还是右翼的，像胡适、像傅斯年、像吴稚晖，他们在批评中国的传统文化上几乎是完全一致的，当时有各种说法，打倒孔家店，当然现在也有人在分析，说是打倒孔家店并不是打倒孔子，是指经营孔子的那些一代不如一代的愚蠢而又保守的人。那么这样的分析解释呢，也不妨。但是当时对孔子并不尊敬，这是事实。

那么更严重的还有对汉字的批评，那有各种的很极端的说法，主张废除汉字汉语的都有。但是我们又要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五?四」运动，如果没有在现代化上所取得的这些成功，今天也不能够痛痛快快地讲弘扬我们的民族传统文化。

所以我始终认为，「五?四」从总体来说，不是摧毁了中国的传统文化，而是挽救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使中国的传统文化起死回生、否极泰来。没有「五?四」以来中国的这些革命性的发展和变化，就没有今天的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这种信心和资格。

两点建议

我想对今天的年轻人提一点点建议。第一个建议就是老年人、青年人应该有更多的互相的了解、交流、沟通、尊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万岁，谁的青春都不是吃素的，谁的青春都不是随随便便的，都有自己的热情，都有自己的第一次写诗，不管什么时代，青年人中，十个人里头有九是诗人，十个人里头有八个人是革命家，十个人里头至少有七个人是发明家，所以我们都年轻过，而年轻的朋友，只要身体健康，也都会尝到老年的滋味。

所以，我们可以互相有更多的交流。我愿意借用老舍先生的戏里面的话，实际我已经把他的含义有所改动，《茶馆》里面说年轻的时候，有牙，没有花生豆。等老了吧，花生豆挺多，没牙了。我愿意把它解释成，年轻的时候你有牙，嘴很快，能吃花生米也能咬伤旁人。我年轻的时候也很厉害，睥睨万物，但是没有多少花生豆―――指你的知识、经验、耐性，甚至于也指你的该有的防身之术。

有时候你冒冒失失地发表了一些意见，实际上并不成熟、并不准确。有时候你随随便便地就看不起那些老人，恰恰证明了你自己的浅薄和无知。但是人老了呢，花生豆挺多，他不敢下嘴了，没牙了。我觉得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在他没有完全被这个生理年龄的老化所摧毁以前，各代人都有各代人的可爱之处。我们应该互相尊敬、互相理解、互相切磋、互相沟通。

第二个建议是处理好渐进和整体变革的关系，处理好弘扬我们的传统文化和更新知识观念的关系，处理好所谓大众化和高端化、经典化的关系。我们现在生活的时代，虽然不是高潮化的年代，虽然未必是燃烧的鲜红、飞翔的英勇，但是我们要脚踏实地、要一步一个脚印地来缔造自己的青春，充实自己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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