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期待的家庭模樣，大概就是不迎不逆

作者：于丹

01

在一個家庭關係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我們只要安於自己的角色，做到「不迎不逆」便足夠了。在夫妻關係中，總有一個人是理性的、作為頭腦的存在；另一個是感性的，作為心靈的存在，是有夢想有生機的，而我就是這個被老公說不靠譜，被女兒喊「猴媽」的「心靈的存在」，我倒挺喜歡這個角色的，並不用格外去「迎合」別人期望的樣子。

比如我女兒從床上「咣」地大腦袋栽地下這種事，她姥姥沒摔過，她爸爸沒摔過，阿姨也沒有摔過，只有我摔過她，所以他們就對我充滿了不信任，以至於我女兒很小的時候便對我和其他家人的角色「分配」得很清晰。她剛會說話的時候，一見著我就在床上蹦，然後就撲向我，不停地喊「媽媽」，和我瘋鬧。然後過一會兒，你突然看到她小臉沉了，原來要拉臭，便主動去找她爸了。在她的意識里，拉臭這種事就應該找她爸的，而瘋瘋這種事應該找她媽的。這個觀念大概從1歲到10歲就沒怎麼改變，往作業本上簽字一類的事，她便滿世界找爸爸，但如果是談心愿，她就一定會來找我。

02

還有一件事給我觸動很深，我媽媽在80多歲的時候，得了闌尾穿孔。很多老人都是這樣，剛開始生病時總是忍著扛著，怕給孩子添麻煩，我媽媽要是肚子一開始疼就去醫院，肯定不至於穿孔，可她一直扛著。直到一天晚上的九點多，我正在加班，我先生打來電話說：「我得陪媽上醫院了，她肚子太疼了。」我一聽趕緊從學校趕過去，到那時已診斷出闌尾穿孔了，必須當天做手術。可當時我女兒還在幼兒園，而且那天晚上她也發燒了還是輕度肺炎，怎麼辦啊？實在是拉不開栓了，我只得跟我先生兩個人守在醫院，讓我的博士帶我女兒上醫院去打針。

我那天非常崩潰，我當時其實那個「逆」的心就挺強的，為什麼這麼多倒霉的事都砸到我頭上呢？好好的一個周日，我媽媽被推進了手術室，醫生還說：「畢竟80多歲的人了，這個做手術麻醉之後，我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夠很快清醒過來，所以你要簽那個ICU的同意書，如果她清醒很慢的話，我們可能要直接送急救室。」那個深夜的走廊上連椅子都沒有，我就靠著牆不斷地往下溜，只能靠我先生扶著我。我們倆就在那靠著，等啊等啊。覺得太漫長了，深更半夜，那個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我們就提心弔膽地看著，可門一開，就聽見我媽高聲大嗓在跟護士聊天。我當時想說這個麻藥不夠，還是麻藥過了？為什麼聊著就出來了呢？

我媽出來了，她躺在那兒一眼看見我就說：「孩子，你別害怕，我都挺好的。」又回頭跟我老公說：「我有點餓了。」我想，剛做完手術還餓了？是不是麻藥勁沒過？

一會兒回到病房了，我媽又特認真地跟我先生說，孩子，現在趁著還不太晚，你開車回家一趟吧。把我床底下那個綠盆給我拿來，然後把我漱口的杯子拿來，然後我糖尿病打的那個針在哪哪哪，你給我看一眼小傢伙，她有一點發燒我不放心。我先生連說：「好好好，媽，我現在就回去。」我先生走後，我就坐在我媽旁邊的小凳上，我媽就自己拚命往床里挪，生生挪出了一半床。她說：「你躺這兒吧，你眯一會兒，明天不是禮拜一嗎？你一早還得給學生上課呢。」我說：「媽，你這樣，我怎麼能上課啊？」我媽卻說：「課比天大，你是當老師的，無論如何你得去上課。」

其實，在夜裡，她的麻藥勁兒就過了，她肯定是挺疼的，可她仍談笑風聲的。後來我先生就回來了，陪著她，她就又催我：「早上7點了，你走吧，回家你眯一會兒，10點你還上課呢。我也挂念那個小傢伙怎麼樣了，被那兩個小阿姨帶到醫院打完針，你說她要哭鬧怎麼辦啊？」所以，早上7點多我就回家了，我一進門，小不點「咚咚咚」地跑上來了，說：「媽媽，我姥姥怎麼樣了？」我說：「你姥姥肚子里有一個東西爛了。」「哦，是什麼水果爛了？」因為她只知道水果會爛。我說：「不是水果，是一節腸子。」「哦，那怎麼辦呢？」我說：「給切了。」「誰切的啊？」我說：「一個穿白大褂的叔叔。」「他們沒有大夫嗎？」我說：「那個叔叔就是大夫啊。」

我就這麼跟她說了幾句話，我就高興了，因為我發現她雖然還有一點低燒，但是她活蹦亂跳的。

03

後來，當我走在學校的操場上時，我的心情一下子就亮了。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春天，春天的陽光不是特別的濃郁，但確實是透透亮亮的。原來不僅是人會歡喜，有一些陽光也很是歡喜的。那種帶著青草香、植物香的陽光就很歡喜地告訴你，這是春天了。然後10點鐘，我準時站在課堂上，開始講我這一周的課。

我就在想，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我80幾歲的媽媽闌尾炎開了刀，我三四歲的女兒輕度肺炎進了醫院，這對我來講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好日子，但人為什麼還是能改變自己的物境呢？就是因為我們家老的呢，還有那麼一種向上的勁兒，怕耽誤孩子，所以她做完手術以後，她居然還能說餓了，能那麼快就醒了，我覺得我媽很爭氣。然後我們家小的呢，雖然病了但是還惦記她姥姥，還活蹦亂跳的，沒有拉著媽媽在家陪她。

而我呢？經歷了這些以後，我還能站在這裡把我該做的事情做了，其實我覺得我沒有能力去做多偉大的事，我只是按程序把我該做的事情——一個女兒該做的事、一個母親該做的事和一個老師該做的事，按照我的時間表都做了，我覺得這份心情就叫「不迎不逆」。所以這就是人為什麼在逆境時，還能有很多的歡喜。倒霉的事情是你措不及防就要接受的，但是如果裡面有歡喜，我覺得也挺好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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