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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愛欲與哀矜

編者按:華文好書九月榜已出爐,張定浩的《愛欲與哀矜》一書入選,本書收錄了作者近十年所寫的文學隨筆二十餘篇。其中所涉及的,從格雷厄姆·格林、愛麗絲·門羅到奧登、布羅茨基,這是一本閱讀之書,也是一部寫作之書。本文節選自該書,篇幅所限,有刪節。


1


「對小說作者來說,如何開始常常比如何結尾更難把握。」在《剛果日記》的某處註腳中,格雷厄姆格林說道,他那時正深入黑非洲的中心,試圖為一部意念中的小說尋找自己對之尚且還一無所知的人物,「……如果一篇小說開頭開錯了,也許後來就根本寫不下去了。我記得我至少有三部書沒有寫完,至少其中一部是因為開頭開得不好。所以在跳進水裡去以前,我總是躊躇再三。」


小說家躊躇於開始,而小說讀者則更多躊躇於重讀。面對無窮無盡的作品,小說讀者有時候會像一個疲於奔命的旅行家,對他們而言,最大的困難在於重返某處,在於何時有機會和勇氣第二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我有時懷念那些活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的度假客,他們像候鳥一樣,一年一度地來到同一個風景勝地,來到同一座酒店,享受同一位侍者的服務,外面的光陰流轉,這裡卻一如既往,令孩童厭倦,卻令成年人感受到一絲微小的幸福。列維-施特勞斯,一位憎惡旅行的人類學家,他在馬托格洛索西部的高原上面行走,一連好幾個禮拜縈繞在他腦際的,卻不是眼前那些一生都不會有機會第二次見到的景物,而是一段肖邦的曲調,鋼琴練習曲第三號,一段似乎已被藝術史遺棄的、肖邦最枯燥乏味的次要作品,它已被記憶篡改,卻又在此刻的荒野上將他纏繞。他旋即感受到某種創造的衝動。


2


因為現代意義上的藝術創造,很大程度上並非起於曠野,而是起於廢墟,起於那些拚命逃避廢墟的人在某個時刻不由自主的、回顧式的愛。

格林自然擅長於逃避,他的第二本自傳就名為《逃避之路》。他從英倫三島逃至世界各地,從長篇小說逃至短篇小說,又從小說逃至電影劇本和劇評,他從婚姻和愛中逃避,從教會中逃避,某些時刻,他從生活逃向夢,甚至,打算從生逃向死。他在自傳前言中引用奧登,「人類需要逃避,就像他們需要食物和酣睡一樣」。但我想,他一定也讀過奧登的另外一節詩句:


但願我,雖然跟他們一樣


由愛若斯和塵土構成,


被同樣的消極


和絕望圍困,能呈上

一柱肯定的火焰。(奧登《1939年9月1日》)



張定浩:愛欲與哀矜


《逃避之路》




因為他又說,「寫作是一種治療方式;有時我在想,所有那些不寫作、不作曲或者不繪畫的人們是如何能夠設法逃避癲狂、憂鬱和恐慌的,這些情緒都是人生固有的」。於是,所有種種他企圖逃離之物,竟然在寫作中不斷得以回返,成為離心力的那個深沉的中心。這些越是逃離就越是強有力呈現出來的來自中心處的火焰,才是格林真正令人動容之處。


3


愛若斯,古希臘的愛欲之神,豐盈與貧乏所生的孩子,柏拉圖《會飲篇》里的主角,卻也是眾多傑出的現代作家最為心愛的主題。或者說,寫作本身,在其最好的意義上,一直就是一種愛欲的行為,是感受豐盈和貧乏的過程。在寫作中,一個人感覺自己身體被掏空,同時又感覺正在被什麼新事物所充盈;一個人感覺自己不斷地被某種外力引領著向上攀升,同時又似乎隨時都在感受墜落般的失重;一個人同時感覺到語言的威力與無力。如同愛欲的感受讓地獄、煉獄和天堂同時進入但丁的心靈,作為一種共時性的強力圖景,而《神曲》的寫作,只是日後一點點將它們辨析並呈現的征程。


格林當然也有類似的共時性經驗。他指認《布萊頓棒糖》(1938)是關於一個人如何走向地獄的,《權力與榮耀》(1940)講述一個人升向天堂,而《問題的核心》(1948)則呈現一個人在煉獄中的道路。這三部小說構成了格林最具盛名的天主教小說的整體圖景,它們關乎愛欲的喪失、獲得與掙扎。在一個好的作家心裡,這些喪失、獲得與掙扎總是同時存在的,不管他此刻身處哪一個階段,至少,他總會設想它們是同時存在的。


更何況,這種愛欲體驗在格林那裡,是始終和宗教體驗結合在一起的。他筆下的諸多主人公,均懷著對天國的強烈不信任以及對永世懲罰同等程度的恐懼在世間行走,換句話說,也就是在煉獄中行走。《問題的核心》中,那位殖民地副專員斯考比受命去接收一隊遭遇海難的旅客,一些人已經救過來,另一些人,包括一個小女孩還活著卻即將死去。斯考比走在星光下,又想起之前剛剛自殺的一位年輕同事,他想,「在這個充滿苦難的世界上想要得到幸福,這是多麼荒謬的想法啊」,「指給我看一個幸福的人,我就會指給你看自私、邪惡,或者是懵然無知」。

「走到招待所外邊,他又停住了腳步。如果一個人不知道底細,室內的燈光會給人一種平和、寧靜的印象,正像在這樣一個萬里無雲的夜晚,天上的星辰也給人一種遙遠、安全和自由的感覺一樣。但是,他不禁自己問自己說:一個人會不會也對這些星球感到悲憫,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如果他走到了人們稱之為問題的核心的時候?」



張定浩:愛欲與哀矜


《問題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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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會不會也對這些星球感到悲憫,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如果他走到了人們稱之為問題的核心的時候?」




換成中國的文字,那就是:「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



格林的主人公,幾乎都是早早就「知道了真相」、已「得其情」的人,用唐諾的話說,格林的小說是「沒有傻瓜的小說」。很多初寫小說的人,會裝傻,會把真相和實情作為一部小說的終點,作為一個百般遮掩最後才捨得拋出的旨在博取驚嘆和掌聲的包袱,格林並不屑於此。他像每一個優異的寫作者所做的那樣,每每從他人視為終點的地方起步,目睹真相實情之後的悲憫和哀矜並不是他企圖在曲終時分要達到的奏雅效果,而只是一個又一個要繼續活下去的人試圖拖拽前行的重擔。


「我曾經以為,小說必得在什麼地方結束才成,但現在我開始相信,這麼多年來,自己的寫實主義一直有毛病,因為現在看來,生活中沒有什麼東西會結束。」他借《戀情的終結》中的男主人公、小說家莫里斯之口說道。這樣的認識,遂使得《戀情的終結》成為一部在小說敘事上極為瘋狂以至於抵達某種駭人的嚴峻高度的小說,而不僅僅是一部所謂的講述偷情的傑作。在女主人公薩拉患肺炎死去之後,薩拉的丈夫亨利旋即給他的情敵莫里斯打電話告知,並邀請他過去喝一杯,兩個本應勢同水火的男人,被相似的痛苦所覆蓋,從而得以彼此慰藉,這自然會讓我們想到《包法利夫人》結尾處,包法利醫生在艾瑪死後遇見羅道耳弗時的場景。但與《包法利夫人》不同的是,《戀情的終結》的故事從此處又向前滑行了六十餘頁,相當於全書幾乎三分之一的篇幅。在這部分篇幅里,我們看到莫里斯和亨利喝酒談話,商量是火葬還是按照準天主教徒可以施行的土葬,莫里斯參加葬禮,莫里斯遇見薩拉的母親,莫里斯應邀來到亨利家中居住,莫里斯翻看薩拉的兒時讀物,莫里斯和神父交談……生活一直在可怕和令人戰慄地繼續,小說並沒有因為主人公的死亡而如釋重負地結束。


「我是睜著眼睛走進這一場戀愛的,我知道它終有一天會結束。」莫里斯對我們說。


「你不用這麼害怕。愛不會終結,不會因為我們彼此不見面。」薩拉對莫里斯說。


無論是地獄、天堂還是煉獄,格林小說中的人物都是睜著眼睛清醒地邁入其中的,這是他們唯一自感驕傲的地方。



作品簡介




張定浩:愛欲與哀矜


《愛欲與哀矜》,張定浩 著,新星出版社,2016.8



《愛欲與哀矜》收錄張定浩近十年所寫的文學隨筆二十餘篇。其中所涉及的,從格雷厄姆·格林、愛麗絲·門羅到奧登、布羅茨基,從《斯通納》到《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基本都是作者鍾愛的作家與作品。某種意義上,這是一本閱讀之書,也是一部寫作之書。作者在閱讀中探尋寫作的秘奧,繼而在寫作中完成閱讀的使命。他以為好的寫作都是為了被愛,而好的閱讀,則指向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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