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or 地獄：他是下一位愛因斯坦，還是下一個小保方晴子？
這一陣子，娛樂圈出了很多八卦新聞。從王寶強夫婦離婚案，到相聲界的師徒反目，每一場鬧劇都弄得轟轟烈烈。
圍觀吃瓜看戲，是人的天性，還是緩解壓力的一個好方法。
不過，波叔想說，八卦不僅只有娛樂圈裡有。
今天要說的這個事件，就發生在近期的國內科學界，不僅鬧得沸沸揚揚，而且無論結果如何，都將會是中國科學史上的里程碑式事件。
八卦主角有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名字：韓春雨。
韓春雨
今年5月2日之前，這個名字還沒有什麼存在感。
42歲的韓春雨是河北科技大學的一位副教授，月工資7000元。學校沒什麼名氣，他在一座四層的老實驗樓里工作。實驗室的環境設備不怎麼樣，他已經在這裡待了10年。
走廊的盡頭便是韓春雨的實驗室
5月2日這一天，《自然》旗下的《自然·生物技術》刊登了韓春雨的一篇論文，造成了全球轟動。
首先我們要搞清楚，《自然》雜誌有多牛。
這個雜誌誕生於1869年，是世界上最頂尖的三大科研雜誌（《自然》、《科學》、《細胞》）之一。DNA雙螺旋結構、中子的發現、多利羊的誕生等時代成果，都是在這上面發表的。
別說是正經地發表論文，就算是佔了個豆腐塊的面積在讀者來信欄目露了個臉，也足夠讓大部分研究人員自豪不已。
韓春雨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就算是在星光熠熠的《自然》雜誌里，他的那篇論文，也是亮點中的亮點。
5月份《自然·生物技術》封面
韓春雨到底是研究什麼的呢？
別著急，我們先來了解一下背景知識。
當今生命科學領域最熱門的兩大研究方向是基因學和幹細胞。
理由很簡單，人類要是想延年益壽或者長生不老，基本上只能指望這兩個方法了。
在研究基因時，最重要的工具莫過於基因編輯技術。
先要隨心所欲地修改基因，才能觀察後續的變化。
目前，基因編輯技術已經發展到了第三代，目前最主流熱門的技術叫做「CRISPR/Cas9系統」。沒錯，名字很難記，你們要知道的是，這個系統中最重要的是一種叫做Cas9的酶，我們姑且稱它作「九妹」。
九妹工作示意圖
九妹就像一把剪刀，能夠讓科學家們切割基因，因此它也被稱為「基因魔剪」。2012年九妹甫一誕生，就迅速後浪推前浪地踹翻了前兩代的基因編輯技術。
為什麼？
因為九妹毒性低、成功率高、又便宜。因此，它得到了科學界的全體青睞，被譽為是近年生物界的最大突破，諾貝爾獎的呼聲很高。
三代基因編輯技術的對比
那韓春雨的研究跟九妹有什麼關係呢？
他發現了一種名為「NgAgo」的新技術，並聲稱它比九妹還厲害！
假如這篇論文的結果正確無誤，九妹就可以準備收拾行李進冷宮了。
Ng是格氏嗜鹽鹼桿菌的縮寫，而Ago是一種蛋白的縮寫。NgAgo的意思是「從Ng細菌中提取出來的Ago蛋白」。為了方便記憶，我們可以叫Ago「阿狗蛋白」。
阿狗蛋白結構模擬圖
阿狗蛋白在基因界其實已經是老面孔了。
早在1995年，就有荷蘭科學家發現它可以切割基因。
當時人們就想用它來當基因編輯工具了，然而，那時候的阿狗蛋白都是在嗜熱耐熱菌里發現的，它們只在65攝氏度以上的高溫環境下工作。
不用想也知道，這個溫度在人體內是不可能實現的，於是，阿狗蛋白就被很多人丟到一邊了。
很多人直接投向紅人九妹的懷抱，但韓春雨偏要另尋蹊徑。
他的想法是，在別的細菌里找找看有沒有其他阿狗蛋白能用。結果還真讓他找到了！這就是剛剛提到的Ng、格氏嗜鹽鹼桿菌。
格氏嗜鹽鹼桿菌
找到最重要的這個酶之後，下面的研究就順利多了。
很快，韓春雨就和另外幾個學生一起用這個NgAgo蛋白做了各種基因編輯實驗。
他們的數據顯示，NgAgo的工作效率不比九妹差，而且更加準確。基因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只能「摸黑」剪，實驗的準確度幾乎是研究人員的生命。
正在操作的韓春雨
2014年，他們開始給《科學》雜誌投稿，小半年後被拒；修改後，他們在去年6月又向《自然》投稿，於是今年5月，世界看到了他們的文章。
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從未出國深造的二本教師向國際主流學界發出挑戰，這個事件不僅科學同行們關注，就連群眾們也喜聞樂見。
是啊，有誰不喜歡一個活生生的勵志神話呢？有人甚至還把長期坐冷板凳的韓春雨比作當年在瑞士專利局當臨時工的愛因斯坦。
隨著知名度的擴大，韓春雨的生活迅速發生了改變。
原本默默無聞的他，憑著NgAgo敲開了國內核心學術圈的大門。
韓春雨（右）及兩位合作者
採訪邀請如流水、新聞報道如雪花。
生物學家饒毅來加他的微信、長江學者直接上門拜訪、中央統戰部領導會見......
他很快就受到了提拔，成為了河北省科協副主席、得到了「美麗河北·最美教師」的頭銜，還成為了國家「中青年科技創新領軍人才」的候選人。
除了榮譽外，他還為河北科技大學拉來了2.24億元的科研投資。
人們歡呼：這是繼屠呦呦後，中國本土科研學者的又一大勝利！
為了防範參觀的人流，實驗樓下新裝了安全門
很遺憾，高興得太早了。
《自然》雜誌再牛逼，它也不是一錘定音的法官；科學界看到文章後不會立即全盤接受，大家會回家動手嘗試驗證。
6月起，在論文發表一個月後，網上的科研板塊逐漸出現了一些無法重複韓春雨實驗的報告。
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教授巴爾焦(Gaetan Burgio)曾經報告自己實驗成功，但後來他發現結果有誤。他再次實驗後認為，NgAgo的工作溫度起碼要有50攝氏度，而非韓春雨說的37度，這一反轉更是激起漣漪。
巴爾焦
國際轉基因技術協會(ISTT)前主席、西班牙國立生物中心的蒙托禮烏(Lluis Montoliu)則直接表示：「NgAgo在哺乳動物細胞內不起作用。」
他在阿狗蛋白上浪費了太多時間，即使這個技術最終證明有效，投入和收穫也不成正比。他表示正式放棄所有相關研究，並建議所有想做基因編輯的人不要再浪費資源。
蒙托禮烏
這些失敗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快就讓韓春雨又成了聚光燈下的主角。
針對鋪天蓋地的質疑，韓春雨回應，失敗的原因里「80%是因為細胞被污染，」他說自己養的細胞經過了特殊的處理，「非常乾淨。」剩下的20%可能是操作者的技術不過關，「這項實驗需要高超的手藝，必須很好地訓練過。
然而這個說法並不能讓人信服。
他論文中描述的都是一些基本的操作，並沒有特別複雜的地方。
爭議甚囂塵上，但韓春雨依然堅持著自己的主張。
同時，他對廣泛的質疑聲音有些不滿：「為什麼要這麼迫不及待？才一個月能夠看出些什麼來，實驗還沒做完一輪呢。」
他認為，紛沓而至的質疑背後是利益的推動。如果NgAgo技術真的那麼高效，它將擠佔九妹的市場份額，成為瓜分基因編輯這塊肥沃領域的大贏家。
在此之前，美籍華人科學家張鋒與另一位科學家詹妮弗·杜德納因爭奪九妹的專利而鬧得不可開交，背後牽扯到數千萬美元的利益。
80後的Cas9專家張鋒
「你想想它動的誰的蛋糕最大，其次動的誰的蛋糕最大，」韓春雨說，「然後動了誰的蛋糕，你就會比較清楚了。」
言下之意，是說九妹那邊派了水軍抹黑NgAgo。
《自然·生物技術》的特約記者賈鶴鵬認為，目前為止的這場爭議，既不是陰謀論，也不代表商業利益壓制了學術，恰恰代表了科學內部最為正常的學術競爭。
有人寫郵件、打電話給韓春雨索要實驗細節，但韓春雨並不想回應，因為覺得對方心存不軌，「並不是真正想知道細節，而是為了來反駁我。」
然而，一個科學家有責任方便同行驗證自己的科研成果，他有義務為同行們答疑，理應提供原始數據，而不是梗著脖子喊「我沒必要自證清白」。
8月2日，《人民日報》報道稱，河北科技大學表示，在一個月之內韓春雨將採取適當形式公開原始數據。然而，一個月後，韓春雨否認了這個承諾。
9月7日，著名生物學家饒毅和邵峰致信河北科技大學校長詢問相關情況，但校長表示沒收到電子郵件，最後用各種理由足足拖了大半月才給出一封官方口吻的簡短回復。
河北科技大學校長的回信，你們來感受一下
而韓春雨依然一口咬定「不是無法重複，只是重複率低。」韓春雨說國內已經有同行重複成功，但他不想提供具體的名字，「除非有人實名報告自己無法重複實驗」。
國外的實驗室早就實名報告了，不過韓春雨指的，似乎是國內科學界。
在國內，實名報告並不常見。因為失敗了會丟面子（萬一真的是技術不好呢？），說自己成功了的又必須經過嚴密的實驗，否則又是親自打臉。但是，面對這個重大的課題，總會有人挺身而出。10月10日，12名來自北大、中科院、浙大等名校的科學家（後又加入一位）實名報告問題並呼籲調查，對此，韓春雨沒有做出回應，也沒有列出之前所說的重複成功的實驗室名單。
鑒於多方的質疑，《自然·生物技術》雜誌已經啟動了調查工作，目前尚未有蓋棺定論。最近的幾次國際基因會議上，曾經被認為會是熱門話題的NgAgo壓根沒有出現議題名單里。
原本以為會是新星，結果很可能只是假流星。
我們將拭目以待，看韓春雨到底是愛因斯坦，還是另一個小保方晴子。
2014年1月，日本女科學家小保方晴子在《自然》雜誌（又是它！）上發表了一篇幹細胞相關的論文，聲稱用簡單的外界刺激就可以讓體細胞「逆生長」成多功能幹細胞。這篇論文刊發不久後便受到廣泛質疑，全球的實驗室紛紛報告重複失敗。
劇情和韓春雨事件很像。
同樣是在最熱門領域，橫空出世了一項震驚世界的技術飛躍，又迎來了同樣的大面積驗證失敗。
日本媒體冷嘲熱諷、無孔不入地追蹤報道半年，最終，小保方的恩師笹井芳樹上吊自殺以證清白，小保方本人辭職、被撤銷博士學位，從此前途盡毀。
韓春雨實驗的真相事關整個科學界的誠信問題，也事關國際上中國科研人員的名譽問題。
一篇學術論文發表，勢必要經受無數同行的審查，與事實的驗證。
科學不是玩魔術，隨隨便便就可以矇混過關。任何一點欺騙和捏造，只會令自己蒙羞。
這就是我們對科學有信心的原因：它具有令人信任的糾錯功能。
就像那句著名的話說的：你可以在一段時間裡欺騙所有人，也可以永遠欺騙一部分人，但你無法永遠欺騙所有人。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不管韓春雨論文的最終結局是什麼，波叔都相信，他會受到公正的對待：
如果是真的，他會迎來全世界科學家的尊敬；
如果是假的，縱使他能夠暫時得到豐厚的經費，他也喪失作為一個科學家所有的尊嚴。
人類依靠這樣的機制獲得進步。
這，就是科學的力量。
波叔說：
科學只認對錯，不認出身。
再小的人物，也能讓歷史發出重重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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