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提到「鳥」，中國人第一個想到麻雀
我們來玩個遊戲。
假設你和一群朋友在吃火鍋，忽然一個人說：
在最快的時間內舉出鳥類的名詞，誰三秒之內說不出，誰就買單。
你能說出哪些鳥的名字？
你的答案可能是：麻雀、鴿子、喜鵲、烏鴉、燕子……
這些答案也許是絕大多數人的選擇，你也會覺得稀鬆平常。
這時，如果有人舉鴕鳥為例，也許你還會微微一笑：這個人真不走尋常路；
但要是一個人忽然說：企鵝！你一定會和大家一起皺眉頭：企鵝也是鳥？
再做一個小實驗——在身邊找一個母語不是英語的朋友，然後告訴他：接下來有幾個英文句子，你來判斷對不對。
實驗開始，先向他展示單詞「furniture」（傢具），然後逐個給他如下句子，讓他判斷對錯：
1. Achairis an English word.
2. Atelephoneis an English word.
3. Aduckis an English word.
一般來說，你會發現你的朋友對1的反應是很快的：「對！」
到第二個問題時，朋友似乎出現了一點遲疑，但也馬上給出了回答：「這不明擺著的嗎！」
但是到了三，停頓出現了：也許是一秒兩秒的沉默，也許是眉頭快速的皺了一下：奇怪，這三句話其實並沒有難度的差距，可你的朋友卻對3遲疑了，這是為什麼呢？
在生物學分類中，企鵝屬於鳥綱今鳥亞綱企鵝目，也就是說企鵝還真的是鳥。
任何一本現代英語辭典也會告訴你，duck是一個英語單詞。
我們的困惑與遲疑，不是生物學家或者辭典編撰者的錯，而是與認知的「範疇化」（Categorization）與「原型理論」（Prototype Theory）有著深深的關係。
下面，我們就來看看範疇這個磨人的小妖精是什麼——
傳統的範疇理論是由亞里士多德提出的，他認為：
範疇是一組必要和充分條件來定義的，這些條件是許多界限分明，獨立的特徵，某一事物要麼具有，要麼不具有這些特徵。
簡單來說就是：我們是用一條條明確嚴格的規則來給事物歸類的，如果一個事物符合這個歸類的規則，那麼它就會被放到這個範疇里去。
例如我們剛剛說的「鳥」這一範疇，通常認為「鳥」具有的基本特徵有：
1.生蛋
2.有喙
3.有羽毛
4.有兩扇翅膀，兩條腿
如果一個動物滿足這些基本特徵的描述，那我們就可以說它是「鳥」。
然而，稍有常識的人都能看出，這樣定義「範疇」會有問題。
首先，有的範疇是沒法用一堆特徵來限定的，許多語言學家就提出過反例。
比較經典的一個就是維特根斯坦對英語中的「game」這一範疇的描述。
奧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
說到game，我們也許會覺得它有這些基本特徵：
1.有競爭性
2.有對手
3.有輸贏
4.目的是娛樂
也許很多遊戲是有競爭性的，需要玩家和對手比拼勝負，例如麻將、紙牌，但想想小時候我們玩過的「丟手絹」，似乎就沒有什麼競爭性。
如果在路邊看到一個小朋友正在自己練習拍籃球，他顯然在玩著遊戲，但這個遊戲沒有對手，更沒有輸贏。
很多人玩遊戲是為了娛樂身心，可是看到在奧運會（Olympic Games）賽場上的運動員時，你就很難把他們的奮戰看作是在「娛樂」了。
同樣是「game」，但你很難將二者劃為同一範疇
現代語言學家還從另一個角度挑戰了亞里士多德：一個範疇中的特徵是界限分明的。
約翰·拉波夫在1973年進行了這樣一項實驗：給志願者依次展示一組圖片，然後讓受試者說出每張圖片里的物件是什麼。這一組圖片如下：
prototype: 原型
看到第一張圖時，所有志願者的回答是一致的：杯子。
緊接著的第二張圖裡的物件也幾乎被所有人認為是杯子，但到第三張圖時，人們的回答開始產生變化，有的說是杯子，有的人開始認為這像個碗。
到第四張圖時，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志願者說這是杯子了，圖5則被幾乎所有人認為是碗。
讓我們把實驗放大，設想有一張長長的桌子，桌子的最左邊是圖1，最右邊是圖5，中間有幾十個物件，這些物件從左到右，越來越不像1的杯子，形狀越來越接近5的碗。
這時，大概亞里士多德也很難說出是從哪一個物件開始，物件從我們認為的「杯子」範疇變成了「碗」的範疇。
這個實驗說明，亞里士多德認為的邊界分明的範疇並不存在。世界上存在著無數邊界模糊的範疇，譬如從熱水到溫水、山頂到峽谷。現實世界賦予我們的經驗，給了我們靈活感知範疇邊界的能力。
傳統範疇理論的種種缺點與局限，引發了許多語言學與心理學研究者的思考，人們究竟如何認知世間萬物的範疇？
Rosch在1975年做的樣本質量實驗（goodness-of-example experiment），是現代認知範疇研究的里程碑。
在該實驗中，Rosch和同事選取了數十種屬於某些範疇的樣本，拿給兩百多名美國大學生，讓他們對這些樣本打分，如果受試者認為某樣本是該範疇最典型的例子，則給一分，以此類推，最不典型的例子給七分。
實驗結果是這樣的：
我們對同一個範疇里的不同成員，有不同的評估。
例如BIRD這個範疇下，參與試驗的美國大學生認為最典型的是robin（知更鳥），其次有sparrow（麻雀），bluejay（冠藍鴉），最不典型的penguin（企鵝）和蝙蝠（bat）。
在檢驗了受試者對一系列範疇的樣本質量實驗後，Rosch及其同事提出了著名的原型理論，他們認為原型（Prototype）是「某一範疇的典型範例」，也就是人們在想到這個範疇的事物時，最容易說出的事物。
實際上，中國人在「鳥」的範疇下的原型，是麻雀。
知更鳥和麻雀分別是美國人和中國人腦中「鳥」的典型
而上述實驗中，BIRD範疇里的原型是robin（知更鳥），是美國受試者認知中最為典型的鳥，其餘範疇內的成員則圍繞這個中心成員形成了若干同心圓。越靠近圓心的事物，典型性越強，越容易被我們歸類到這個範疇里；
相反，越遠離圓心的事物，典型性則越弱，我們越不可能把它放進這個範疇里。這就解釋了文章開頭，為什麼說「麻雀」，「鴿子」是鳥時，我們不會覺得奇怪，而聽到「企鵝」則會覺得十分古怪，因為它雖然確實是鳥，但已經處於原型的同心圓中，最外的一環了。
所以，認知語言學認為，範疇是在原型的基礎上組織起來的，當我們給世間萬物歸類時，會不自覺地把該事物與認知範疇里的原型作比較，如果它越「像」原型，那麼我們就更容易把它歸到這個範疇里去。
鳥類範疇同心圓，知更鳥為原型，居於圓心
說到這裡，你或許也已經發現，樣本質量實驗的結果，會因為受試者的所受文化，所處地域不同而不同，同樣是BIRD範疇，美國大學生給出的原型是知更鳥，而中國人往往會說出不同的答案（比如，麻雀、燕子等），有的人甚至根本不會把知更鳥放在名單之中。
的確，在某一範疇中，一個成員之所以獲得原型的身份，是因為我們與它們接觸的機會多於其他成員。
D.A.Cruse的解釋是，我們對範疇的認知與經驗有關，認知範疇依賴於群體文化，這也是為什麼美國人和中國人對「鳥」的原型會給出不同的答案。
正是因為原型的作用，我們對語言辭彙的認知產生了許多有趣的現象。
還記得文章開頭提到的單詞小實驗嗎？
在這個實驗里，傢具furniture這個單詞被最先呈現給朋友，就是一個認知的「啟動」（priming），之後你的朋友對單詞chair給出了快速的回答，telephone的回答速度變慢，但問題不明顯，正是因為這兩個詞屬於傢具furniture這個範疇，chair因為非常接近原型獲得了加速反應。
而duck並不屬於這個範疇，因此非但回答沒有獲得加速，甚至還可能使朋友猶豫思考，這就是原型的作用。國內許多認知語言學的研究者還根據範疇化理論，探索了外語學習者辭彙的學習策略。
值得關注的是，語言學家與心理學家們發現，患有自閉症等心理疾病的孩子，很多無法或難以正確識別認知範疇中的原型。
2008年，Molesworth、Bowler和Hampton等幾位研究人員對多名患有自閉症和埃斯博格綜合征（一種類似自閉症的疾病，患者存在溝通交流的障礙）的孩子進行了實驗。
他們發現，與正常孩子相比，自閉症的孩子更難找出同一個範疇中的原型，其中有的孩子甚至即使在試驗者細心解釋後，仍然無法正確理解「範疇」和「典型」是什麼意思。
這些孩子在原型範疇實驗中出現的問題，似乎也是一扇朝向未來認知與心理研究的窗戶，展現了心理疾病患者在語言發展方面異於常人的特點。
參考文獻
Cruse, D. A. 1990.Prototype theory and lexicalsemantics, Meaning and Prototypes,London: Routledge.
Labov, William. 1973 The boundaries of words andtheir meaning,New Ways of Analyzing Variation in English,Washington D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Molesworth, Bowler, & Hampton. 2008 Whenprototypes are not best: judgements made by children with autism,Journal of Autism & Developmental Disorders.
Rosch, Eleanor. 1975 Cognitive representations ofsemantic categories,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Wittgenstein, Ludwig. 1958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transl. by G.E.M. Anscobe, 2nd edition, Oxford: Blackwell.
束定芳2008，《認知語義學》，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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