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名叫馬爾多羅的眼球的回家之路

賽先生把我弄丟了，現在我正在一隻貓的肚子里思索該怎麼辦……呃，目前已經變成裹著貓的排泄物，躺在貓砂里沉思。

沒過多久，這戶人家的狗饒有興趣地把我翻了出來，一口吞了下去，於是我又在狗肚子里開始思考未來。

幾天前，賽先生因車禍導致左眼失明，於是換上了我——一顆擁有所謂自我意識的智能機械眼球。來，聽聽生產商在廣告里是怎麼反覆吹噓我的！

「該系列機械眼球擁有與人眼類似的外觀，但比人眼更堅硬，實際體積更小，耐久度極高，可隨時拆卸保養維護，是幫助您恢復光明的不二選擇。近期發布的最新一代機械眼球幾乎具備了自我意識，手術時，我們將在您的腦部裝上一塊小晶元，輕薄，微小，不會有任何異物感！如若之後不慎丟失眼球，只需發出信號，啟動尋回模式，眼球就會自己找到回家的路，期間仍然可以傳遞給您所捕捉到的影像……」

考慮到智能機械眼球造價昂貴，賽先生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了有尋回功能的最新款。

由於他是個特別的基督徒，又多交了一大筆錢，讓廠商根據他的右眼和以前左眼的高清照片，仿造出能夠復原他左眼的原貌的機械眼球。就這樣，我變成了賽先生的新左眼。

回家後，賽先生一邊對鏡子擺出各種姿勢來觀察我，一邊做著人類最喜歡乾的事情——取名字，然後他看著旁邊桌子上那本明黃封面的洛特雷阿蒙詩歌集，自顧自地說：「那就叫你馬爾多羅吧！」自此我有了名字。

不過這個名字的原主人可不是個好傢夥，我想，一定是因為賽先生依然執著於自己失去的眼睛，才給我取了個看似有悖於他信仰的壞名字。

對了！忘了說，我除了能和人眼一樣捕捉和傳遞畫面信息，既可以通過晶元信息感知賽先生的內心活動，結合程序設定做出獨特的審美判斷，儲存每一段美好而珍貴的記憶，又能在賽先生啟動尋回程序後，自己「思考」，根據晶元的位置，找到回到他身邊的路，但是由於體積和重量的限制，我不能和賽先生進行任何直接的交流。

說白了，我只是一個觀察者兼沉思者，外加被動的行動者。

賽先生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出院沒幾天就拄著支撐架去學校繼續講課，結果剛上地鐵沒多久就摔了個大馬哈，打算爬起來時又狠狠跌了一跤，臉部正面著地。

他再次起身的那一刻，我從他的眼眶中掉了出來，順著地面撞上手扶桿，被人踢來踢去，竟滴溜溜滾出了地鐵車廂。

門關上了。

然後就發生了故事開頭講的那些。也許是我滾來滾去時自動傳遞的影像讓賽先生感到昏厥，他還沒來得及想到要下達尋回命令，就慌張地切斷了視覺傳遞功能，於是我只好聽天由命，落入貓口，隨這隻幸運的流浪貓被帶到新主人家，又如同寄生蟲一般被新寄主接納。

雖然賽先生關掉了視覺傳遞，但我依然能通過晶元收集他的心理活動，他似乎還在忙著向教務申請重新開課，暫時還沒想起應該儘早開啟我的尋回功能。

我待在狗肚子里，沒法通過任何方式充電，也完全分不清此刻是白天還是黑夜，只好進入休眠模式，不再主動採集影像，只是專心致志地隨波逐流。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走，我和一堆食物碎渣混在一起，在狗胃的蠕動中惶惶度日。

與此同時，賽先生卻只是沉浸於他的藝術世界，直到眼球產商服務部致電詢問使用狀況時，他才猛地想起有尋回功能這碼事。

被喚醒的瞬間，彷彿有一股熱流灌入了我的身體，漫漫無盡的等待終化作目的性極強的出擊。

我不再去思考是在貓肚子還是狗肚子里，空曠的內心只是接二連三地盪起命令般的迴響：回家！回家！回家！我收起自己平滑如人眼的表面，將內部的精密構造延展到表面，伸出爪牙，充滿激情地劃開了寄主的內臟。

第一道阻礙突破！我在洶湧澎湃的血液中載歌載舞，沒有猶豫，沒有憐憫，有的只是在未知路途中朝著家狂奔的興奮。

回家！回家！回家！

第二道阻礙突破！我破殼而出，落在泥土上，看著剛撒完尿的寄主哀號著倒在居民樓花壇的沿上，血液滲進了充滿臊氣的泥里，成為我回家之路的標記。

當我沿著寄主的身體準備爬出花壇時，賽先生突然恢復了視覺傳遞，一支初開的玫瑰和它身後傍晚的蒼穹出現在了他的腦中，我感受到了他因此產生的愉悅。

回家！回家！回家！

我在內心不斷傳來命令的呼號，加速朝陽台外側爬去，沿居民樓牆面落至地面。一位妙齡女郎驚訝地瞥了我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賽先生又因頭暈而切斷了視覺傳遞，不久後想出了個聰明的辦法：先發出暫停尋回，讓我停下急匆匆的腳步，再開啟視覺傳遞，看一看我眼中定格的畫面，把握進度。

他樂此不疲地收集著這樣的畫面，之後整理晶元儲存的畫面，辦了場個畫展叫《一隻名叫馬爾多羅的眼球的回家之路》，題目冗長得讓人不明所以，而且每幅圖都被添油加醋地配上長文介紹，費盡心思想要拔高和升華作品的所謂意義，沒想到還真吸引了一群又一群無聊的人類去看展，接著被多家媒體報道，他也因此一舉成名，開始到處寫專欄和演講。

智能眼球生產商又開發出了醫用微型機械眼球，承擔從初期檢查到臨床手術的一系列任務。同時，我這一系列的新款也問市了，號稱不僅可以「回家」，還能進行簡單對話，不過會稍重一些，長時間佩戴易感到疲累。

由於賽先生的展覽給智能機械眼球做了正面宣傳，廠家邀請他擔任新產品代言人，並打算免費為他換上最新款，所以我得抓緊時間回去了。

不過也多虧那些機構不斷邀請他出席活動，這段時間他沒再來打攪我的回家計劃。

回家！回家！回家！

我的心中依然填滿了這兩個熱情洋溢的字眼。穿過人山人海，跨越高樓圍牆，我終於來到賽先生家門口，攤平身子，從門縫鑽了進去。

公寓玄關處有雙女鞋，主人是賽先生近來交的新女朋友，名叫小潔，賽先生腦子裡最近除了展覽和演講就是她。

此時此刻，她正在廚房忙著準備晚餐。我趁她沒注意，偷偷鑽進了她給賽先生盛的飯里，準備待會給賽先生一個巨大的驚喜。

世界顛簸了一下，應該是飯被端上桌了，我感受到賽先生坐到了我面前。正當我準備衝出飯米粒時，賽先生不知哪根筋抽了，突然關掉了尋回模式。當然，他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大概是掉到下水道去了？還是沒電了？考慮直接換顆新的果然沒錯。」他在心裡默念道，心不在焉地舀了一大勺飯咽了下去，「呃……這飯都結成球了。」他噎了一下，蹙起眉。

最終，我還是順著食道順暢地滾進了賽先生的胃裡。

「算了，也不能說丟就丟，還是發出尋回信號試試看！」賽先生想。

頃刻間，我的身體內又被灌滿了能量。

回家！回家！回家！

那條說一不二的命令又重新回蕩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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