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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潘金蓮為何撩不到武松

閆紅:潘金蓮為何撩不到武松



翻開名著見真相

你真的讀懂了嗎?


文 | 閆紅


(一)


前度見段宏宇老師的一篇奇文《人徒手打死老虎這件事,連常識關都過不了》,說的是武松打虎事件。他說的沒錯,常人別說打虎,打死一頭牛都不易。但小說家言,多有誇張語,武松打虎固然不合常識,魯智深倒拔垂楊柳豈不是更聳人聽聞?當然我也知道段老師不是要跟施耐庵老師較這個真,不過是借這個話頭,做些果殼網性質的常識普及而已。

普通人是打不了虎的,武松能打虎,說明他不是普通人。打虎是他的出場秀,艷驚四座,見者皆驚為天人。記得高中課本里就選了這一段,還是必背的段落。


當時有口無心的,也背了下來,許多年後重讀,在英雄氣概之外,倒讀出些悲涼來。武松何以能打虎,要打虎?是因為他不得不如此,他上景陽岡看似偶然,實則是緣著前路一步步行來,必然地,要跟那隻猛虎狹路相逢——好的寫作者不生產人性,只是人性的搬運工。


武松原本清河縣人士,酒後與人相爭,以為自己打死了人,遠遁他鄉。後來聽說那人沒死,就打算回歸故里。途經景陽岡,在山下店家一再告訴他山上有老虎,且等明日再過岡,武松的反應卻是:「你留我在家裡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


這話,一半是玩笑,一半是真心,他未必認為店家要謀財害命,卻不信人家對他會有這份好心。等他來到山腳下,「見一大樹,颳去了皮,上面寫著兩行字……『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成隊過岡,請勿自誤』」,他仍然認為這是酒家的伎倆,要賺客人在他家留宿。


直到他來到一個破落的山神廟,看見門上貼著官府的印信榜文,才相信山上有虎。他欲待轉身再回酒店,又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

這裡寫出武松的神威沒錯,卻也寫出武松高度的戒備與自尊心,他防範人多於防範虎,這也難怪,他之前雖然不曾見過虎,卻已經懂得,人性惡於虎。

閆紅:潘金蓮為何撩不到武松



《武松打虎》繪本,劉繼卣繪


(二)

關於武松來歷,書中未曾交代太多,單知道他曾與哥哥武大相依為命,武大賣炊餅為生,處於社會最底層,又是個侏儒,曾受不少欺負。昔年武松喝多了就跟人打架鬥毆,時常吃官司,害得武大隨衙聽候,但也因此沒人敢惹他們。可是,武松並不是一開始就有這番好身手的,在他長大成人之前,武大保護不了他,他對世間真相多一點了解,就對人性多一些悲觀。


他一出場,便是冷麵冷語。當時宋江新投柴進大官人,英雄惜英雄,不免多喝了幾杯,宋江起身凈手,在走廊盡頭,一腳踩在一隻鐵杴上,鐵杴上卻有一團炭火,拍在了躲在那裡就火的大漢臉上。


這是一幅頗有意味的對照,當宋江與柴進在暖和的房間里,喝著酒,「各訴胸中朝夕相愛之念」時,武松縮在廊下,就著鐵杴里的炭火取暖。他揪住宋江的衣領要打他,莊客忙制止道:「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武松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過,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


他道出了世態炎涼,人與人初相見時,稍有投緣,彼此都會產生美好想像,放大那份好感。可惜這好感,經不起世事擦拭,若沒有資源加持,很快就露出破綻來。書中說是武松性格暴躁,遭莊客在柴進面前搬口,可是若他有家底,莊客又豈敢在柴進面前說三道四,柴進又豈會因這些閑言碎語,對他冷遇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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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劇照


武松出身寒微,野蠻生長,身長八尺,渾身上下有千百斤力氣,算得上一個英雄好漢。只是,任你渾身鐵,又能打幾根釘?在這世間,縱有一雙鐵拳,仍然隨時都有被暴擊被暗算的風險,自尊自負又自知,使他常處於緊繃的狀態里,養成了警醒也不無焦躁的個性。


緊繃的他,寧可與老虎死磕,也不願遭人恥笑,明知山有虎,他也得上景陽岡。


打虎不但是武松武力的一次展現,也是他內心的一次大爆發,走投無路,孤注一擲,他與老虎之間必有一死,最終是他滿身血污地贏了。這是一個暗喻,也是他接下來人生的縮影,他無所依憑,必須赤手空拳地為自己打開一條血路。


(三)


只是在他徹底跟生活硬碰硬之前,插入了一段短暫的蜜月期,這是打虎換來的福利,他得到陽谷知縣的欣賞,知縣要賞他一千貫,他答曰:「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用?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散給眾人去用?」


這段話大氣、厚道,謙虛,還很有分寸,與他在莊客、店家乃至宋江面前的言談都不同,關鍵時候,武松還是挺擅長辭令的嘛。知縣覺他忠厚仁德,當即任命他為都頭。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他停下看望哥哥的腳步,安心地走馬上任。


巧的是,武大因為娶了潘金蓮,被地痞流氓騷擾,在清河縣呆不下去,也來這陽谷縣謀生。幾日後,他們在街上遇見,彼此大為歡喜,武大將武松帶回家,兄弟二人各種親熱自不必說,更上心的是武松的嫂子潘金蓮,一個勁兒攛掇他搬到家中來住。


我們都知道,潘金蓮別有用心,但武松不知道,他覺得這主意不壞,就收拾了行李搬了過來。書中寫潘金蓮,「如半夜裡拾金寶的一般歡喜」。拾金寶是意外之財,還是在半夜裡,更顯出潘金蓮那捨不得與人分享的喜出望外,她很文藝地以為,她嫁給武大,只不過是為了遇到武松:「想不到這段姻緣,卻在這裡。」


當潘金蓮以一種戀愛的心情,對武鬆浮想聯翩時,警醒如武松,居然毫無察覺。也許是他經受的風雨太多,很享受在這無序世間終於建立起的這個和諧小世界:他和哥哥嫂子同住,他能保護他們,他們也疼愛他。這幾乎是他一生里的黃金時代,他終於不用那麼緊繃,還特意買了彩色緞子,送給潘金蓮做衣服。


武松竭心儘力守護這氣氛,潘金蓮卻在想方設法地想要突破它,她想要的不只是這些。


機緣出現在一個下雪的中午——順便說一句,《水滸傳》寫四季特別像四季,智劫生辰綱非得在那樣一個著火般的夏日正午,一場大雪,讓林沖夜奔,更顯愴然。如果我們的道德那根弦稍稍放鬆一點,也許會覺得潘金蓮選的這個中午,還挺有氣氛。


那之前已經下了一天的雪,第二天早晨,武大和武松各自出門,武大要做一天生意,中午,武松戴著氈笠兒踩著亂瓊碎玉歸來。潘金蓮準備了酒肉,還簇了一盆炭火,雖然稱不上「紅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但下雪會造成一種隔絕感,世界很遠,你很近,外面很冷,眼前的你讓我覺得很暖,此刻,我不關心全世界,我只關心你。


雪天、火爐、帘子、熱酒、小菜、美人、笑臉……真是很容易將人催眠啊。然而,當潘金蓮將一張瀲灧的笑臉湊過來,說:「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時,那溫軟的時光戛然而止。武松劈手奪過酒杯,潑在地上,罵道:「嫂嫂!休要恁地不知羞恥!」,將手一推,差點將潘金蓮推倒,還聲稱:「稍有風吹草動,武二眼裡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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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劇照


這反應也太激烈了。潘金蓮的做法是大有問題,但是換成一般人,不管被什麼人表白,心裡都會生出一種幻覺,認為是自己魅力巨大,讓對方迷失,即便正色拒絕,也會有點感念這「知遇之恩」的。


武松的腦迴路不同常人,他馬上識別出,這只是潘金蓮生性輕浮,她會對自己這樣,也會對別人這樣,他嗅出了危險的味道,需要立即警告她。他是一個不會產生幻覺的人。


潘金蓮的撩撥擊碎了武松的安全感。在他心中,哥哥和他是一體的,潘金蓮欺負他哥哥,也就欺負了他內心裡弱小敏感的那一部分。


這是一 ,其二,武松經歷過長期貧窮困窘的生涯,像他這樣驕傲的人,須得給自己找到幾個立足點,一身功夫是其一,道德潔癖是其二,他武二縱然不曾發跡,但絕不是那種「豬狗不如」的人,潘金蓮這是想什麼呢。


第三,我們說了,武松一向活得緊繃,不能容許這個好容易建立起來的和諧小世界出現缺口。他混跡江湖多年,深知千里之堤,潰於蟻巢,必須嚴陣以待。疾言厲色教訓完了潘金蓮還不算,知縣安排他出長差,他特意回到哥哥家中,叮囑武大做好防範,要他每天遲出早歸,歸來便下了帘子,早閉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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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劇照


(四)


潘金蓮有點傷自尊,哭鬧了一場,也就算了,看武大每天果然遲出早歸,下了帘子關上門,她也就依順了他,估摸著武大快要回來時,先把帘子下了。


如果不是武松這樣提防,而潘金蓮又無奈地配合,那挑帘子的竿子,也許就不會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地打在西門慶的頭上,也就沒了後面的血雨腥風。這說明什麼呢?說明在一個無序的社會裡,不管你怎樣緊繃,怎樣防範都沒有用,沒準還適得其反,越是用力,越有可能走向它的反面。這是命運對於武松的一個惡毒的嘲弄。


當武松遠行歸來,發現哥哥命喪黃泉,嫂子與人勾搭成奸,他首先想到的是走法律渠道,細心搜集證據,尋找證人。此時他好歹是個都頭,才在知縣面前立了功,按說能跟知縣說上話了,可惜,遇到大事,真相才會水落石出,與西門慶帶給知縣的利益相比,他的分量很有限。


知縣把他擋了回去,他瞬時間回到起點,什麼交情,什麼都頭,什麼打虎英雄的輝煌履歷,統統歸零,他有的,還是自己那一雙赤手空拳。好在,武松從來都能平靜地接受殘酷,他立即轉過身,準備好紙筆,鋪下酒食果品,請來高鄰,在他們的見證下殺嫂祭兄,再幹掉西門慶,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一絲泥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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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劇照


他被刺配孟州。長路漫漫,前途茫茫,世間再無親人,他成了一個囚犯。擬想那光景,當是無盡蒼涼,但武松未見異常,相反,在兩個押解他的公人面前,他都保持著支配者的姿態,依舊強勢,警覺,一刻也不放鬆。


在十字坡,他一眼就識出孫二娘開的黑店裡大有名堂,他佯裝不知,戲耍了她,然後與孫二娘夫婦不打不相識地成為朋友。聽孫二娘兩口子說起曾經殺過無辜之人,也完全無感,在一個叢林社會,弱肉強食天經地義,劫匪與官府,不過是不同的利益群體而已,他見得多了,見怪不怪。


在孟州監獄,他受到施恩精緻牢房豐盛牢飯的禮遇時,不相信有無緣無故的善意,他一再要幕後者出場,聽到對方是想借他一用,他簡直是迫不及待了。


禮遇他的人是施恩,聽聽這名字,就知道,施恩者,圖報也。這位施恩黑白兩道通吃,主流身份是官府監獄裡的管營,閑來則在快活林里收保護費。


這個快活林,聽起來是不是跟「天上人間」有點像?那確實也是個繁華之地,「有百十處大客店,二三十處賭坊兌坊」。施恩自陳「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里有八九十個拚命囚徒,去那裡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錢兌坊里。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裡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後許她去趁食……每朝每日,都有閑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


這麼個賺錢買賣,被他的同事張團練覬覦,張團練弄來個諢號「蔣門神」的蔣忠,將施恩痛毆了一頓,佔據要塞津,自收保護費。


(五)


就是一起黑吃黑的紛爭,跟武松描述這件事的施恩卻以受害者自居,他爸老管營說得更為堂皇:「愚男遠在快活林中做些買賣,非為貪財好利,實是壯觀孟州,增添豪俠氣象」,說得好像他們好像是在搞精神文明建設似的。


怎樣描述這件事,對於武松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身好功夫再次找到了買家。他幫施恩干翻了蔣門神,奪回了快活林,之後,施恩父親的上司、孟州御兵馬都監張大人也看上了他的威武雄壯,要他做自己的帳前親隨。


武松當即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執鞭隨鐙,伏侍恩相。」他仍然很會說話,也許以為這一套自己已經熟門熟路,不過是利用和接受利用,收買和接受收買,還能有什麼呢?


起初似乎就是這樣。他在張都監那兒混得很不錯,有人有事要求著張都監的,就來找武松,武松跟張都監一說,張都監都答應。人家送他些金銀、財帛、緞匹之類酬謝,武松買了個柳藤箱子,把那些東西鎖在裡面。


你看,武松也很懂官場上那一套,知道怎樣把張都監的抬舉給變現啊。只是,一向警覺的他,忽略了一點,他到底何德何能,讓張都監對他如此厚愛?在陽谷縣縣令那裡,他有打虎英雄的光環,在施恩面前,他一時半會就能派上用場,在張都監這兒,他寸功未立,怎能就大喇喇地以紅人自居了?


說來還是武松內心太希望被收購,他生而赤貧,只有這一身功夫,希望能賣給識貨者,提升階層,出人頭地,而張都監,貌似眼下最具實力的買家,他以為,只要他勤勉謹慎,就能夠再次達成一樁兩全其美的交易。


他太過一廂情願了,張都監沒那麼需要他,他要的是別的。他是張團練的結義兄弟,倆人一道分成都未可知。武松想像中的完美交易,不過是他們聯手做的一個局,先把武松賺入府中,再栽贓陷害,最後將他徹底了結。


中秋之夜,張都監邀了武松一道賞月,還要把一個歌姬送他做個妻室,武松欲迎還拒,心內非常領張都監的情。回房後聽見有人喊「有賊」,他心道:「都監相公如此愛我,他後堂內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正是這份殷勤,將他引入圈套,他成了被捉拿的賊。


然後被收監,被押解,他幹掉了兩個想要暗算他的公人,返回張府,血濺鴛鴦樓,殺掉張都監張團練以及蔣門神,乃至丫鬟門房等一共十五口。他撕下死人的衣襟,蘸了血,在粉壁上寫:「殺人者,打虎武松也」。這八個字,是快意恩仇,也是藉此洗刷被愚弄的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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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劇照


(六)


他一路遁逃,在白虎山孔太公莊上與宋江重逢,兩人有一番特別交心的對話,宋江邀武松同去小李廣花榮府上,武松道:「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


「遇赦不宥」四個字,何其悲涼,他知道主流社會已經徹底對他關上大門,只有去投奔他先前拒絕過的二龍山了。就算這樣,他還是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他對宋江說:「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


一句「天可憐見」更是悲愴,也道出他對被招安的期盼。注意,武松是《水滸傳》里第一個提出「招安」的人,他跟宋江說這兩個字時,宋江都還沒打算落草為寇,落到這個份上,武松仍然沒有對主流道路死心,這是不是有點奇怪?


其實並不奇怪,武松不同於李逵,也不同於阮家兄弟,他雖然也曾跟人打架鬥毆,從他後來並不喜歡惹是生非看,一定是反抗多於挑釁。他還是規則之內的人,對綠林生涯沒有想像力,又自視甚高,他能夠想像的前程,就是靠著自己的能耐,依附於某一股勢力,獲得賞識和提拔。


柴進不是他的伯樂,他很不快。後來無論是在清河縣知縣面前,還是在張都監面前,他的配合度都非常高,動輒跪下,自稱小人,稱對方為恩相。施恩不過是個小管營,但縣官不如現管,在他面前,武松也傾盡全力。外表忠直的他,頗善利己之道。


他有混體制的素質,有能力,有眼色,話少,懂得跟人。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處處受阻,欲求一容身之地而不得,變成了朝廷重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堪稱荒謬。


武松的短板有兩點,一是底子薄,他太草根了,不尋是非,也有是非來尋他,這也許是中國人咬牙切齒要做人上人的緣故,否則的話,總有一種傷害讓你淚流滿面。


其次,是臉皮薄。武松殺起人來不眨眼,心硬如鐵,但自尊心太強了,很多東西咽不下去,學不會包羞忍辱,做不了將復仇周期放到十年的君子,更願意來明的,敞開了干,而混在體制,不玩點陰謀詭計,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武松之於主流生涯,是「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但他始終不拋棄不放棄,等待老天可憐,等待運氣回黃轉綠,等待他的日子終於到來,像宋江給他畫的那個餅:「如得朝廷招安,你可攛掇魯智深降了,日後但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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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武松是第一個提出招安的人,也是第一個反對招安的人,提出與反對,他面對的對象,都是宋江。


第七十一回,梁山一百零八將聚齊,宋江心情大好,要做醮報答天地,超度亡魂,最重要的是「願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眾當竭力捐軀,盡忠報國,死而後已」,招安的思路顯而易見,所謂做醮只怕也是為了凸顯這個主題。


隨即天降隕石,宋江叫人挖出來一看,是個石碣,上面皆是龍章鳳篆蝌蚪之書,人皆不識,解釋權在誰手上就很重要了。有一個何道士,自稱家中有密碼本,他能翻譯出來。宋江大喜,讓他看了,何道士說,這石碣前後都是梁山好漢的名字,側首一邊是「替天行道」,一邊是「忠義兩全」,眾人都做驚訝領悟狀,呵呵,宋江玩的是套路,諸將拼的是演技。


接著,宋江舉辦了一個菊花之會,將山上山下的兄弟,不論遠近,都召山上赴宴,他也沒有發表什麼重要講話,只是做了一首詞,叫樂和來唱,最後兩句是:「日月常懸忠烈膽,風塵障卻姦邪目。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這個菊花之會因何而開,想來大家都已經明白。


武松先跳了出來,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兄弟們的心。」李逵睜圓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宋江當即要砍了李逵的頭,諸將當然要為他求情,宋江當然只能赦免他,他對眾人說:「我在江州,醉後誤吟了反詩,得他氣力來,今日又做滿江紅詞,險些壞了他性命。」


這話差不多是威脅了,潛台詞是,李逵和我有這般交情,我還要砍了他,你們試試看?他隨後又放緩口氣,對武松說:「兄弟,你也是個曉事的人,我主張招安,要改邪歸正,為國家臣子,如何便冷了眾人的心?」


武松沒有回答,魯智深為他代言,說:「只今滿朝文武,多是姦邪,蒙蔽聖聽,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乾淨?」


竊以為,這話是兩層意思,第一層自然是說朝廷黑暗。第二層怕是在說他們自己,一日為匪,終身是匪,怎能輕易洗白?無論是朝廷方面,還是他們自身的緣故,都無法同乘一條船了。魯智深說:「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吧。」


武松的轉變不難理解了,他到二龍山落草,與魯智深與楊志為伍,這兩人在體制內都曾有一席之地,一個是延安府老種經略帳前提轄,一個是東京殿帥府制使官,最終不是跟他一樣,以打劫為生?魯智深也許還會給武松講起他的好友林沖,八十萬禁軍教頭,本事比武松大,比武松還謹慎,又能忍,卻落得家破人亡,自己也險些送了性命。


「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這是一個多麼天真感人的夢。猶如你遙望遠處燈火樓台,瑩瑩有光,心中羨慕,只有在那裡走過一遭的,才知道一樣藏污納垢,朝不保夕。魯智深與楊志的一路經歷,足以為草根武鬆開悟。


但武松說的沒用,魯智深說的也沒用,宋江才是梁山一把手,大權在握,眾人即便不以為然,也只能是「皆稱謝不已」。


宋江積極運作,走了名妓李師師的後門,打動了宋徽宗,派來了招安代表。梁山好漢成了朝廷可以利用的一支軍事力量——這也是他們自己期待的,被招安不是目的,是過程,進入體制內,將一身本領賣與帝王家,成為主流社會的贏家,才是這個貌似桀驁的群體的終極追求。


有什麼辦法呢?買家太少,皇帝做的是壟斷生意,他們並沒有太多選擇。


他們首先被派去迎戰遼國,如天降神兵,將遼軍打了個落花流水。又被派到江南戰場上征討方臘,這回就沒那麼順利,但見好容易攢齊的一百零八將,像秋葉般紛紛凋零,三言兩語間就能死掉好幾個,待到他們終於得勝歸來,入京朝覲的只有二十七人。


魯智深沒有回來,他在六和塔下的寺廟中坐化了,「聽潮而圓,見信而寂」,花和尚自己成全了自己。在坐化之前,宋江邀他進京,以「圖個封妻蔭子,光耀祖宗,報答父母劬勞之恩」為誘惑,他拒絕了:「洒家心已成灰,不願為官,只圖尋個凈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宋江又勸他到京師找個名山大剎,當個僧首,「也光顯宗風,亦報答父母」,魯智深也拒絕了:「都不要,要多也無用。只得個囫圇屍首,便是強了。」


武松也沒有跟宋江回去,在戰鬥中他失去了一條胳膊,「已成廢人」,同樣失去的,還有他曾經的進取心,他只願留在六合寺里了此殘生,這個做了許多年假頭陀的人,到此真的出了家,後至八十歲而終。


一百零八將里,真正以佛門為歸宿的,只有魯智深與武松兩人,魯智深外表莽撞兇悍,內心卻有一種慈悲,他原本就有佛緣,皈依佛門,是理所當然。


武松則不同,他精細敏感,使得他總難免為塵世所擾,被誘惑牽制,這誘惑不是聲色犬馬的享樂,而是被尊重被認可,出人頭地,如宋江所言,光耀門楣,超越自己的階層,這也是許多男人的夢。這份心,在亂世中,一寸寸地灰了,作者把他支派到魯智深身邊,也是一種慈悲心,幫他找個能度他的人。


武松的一生,是一個草根英雄的輾轉騰挪,他曾倚仗神勇,想與命運達成圓滿的合作,卻每為造化所弄,心事都成虛,斷臂實則大有寓意,是他的一個大決心,卸除了武力之後,他才終於找到自己的落腳點,雖然寂寞了點,但一年年面對那潮漲潮落,知世事如潮,他不再期待什麼,做了內心的主人,這,也算是一個完美的收梢。


題圖為:《水滸傳》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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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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