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評獎好認真，旁觀郁達夫獎出爐記

作者：張瑾華

諸暨耀江開元名都大酒店的一間會議室。10月21日8點45分，郁獎終評委們濟濟一堂。此屆郁獎終評委主任依然是著名作家、中國作協副主席陳建功。郁達夫獎由《江南》雜誌主辦了三屆，每兩年評一次，評獎標準很明確，以弘揚郁達夫文學精神為宗旨，三屆獎評下來，媒體都可以旁聽，可以說，郁達夫獎沒有秘密，連評委們的表情，都可以辨認分明。

自今年5月1日發出作品徵集通知，參賽作品有中篇182篇，短篇243篇，其中包括來自包括美國、馬來西亞各地華語作家的作品。最終，由14個短篇，15個中篇列入候選名單。

不大的會議室光線柔和，像特意製造的一個屬於文學的封閉小空間。在陳建功和《江南》雜誌主編鐘求是一番簡短開場白後，9點06分，評獎開始，圍繞即將產生的兩個大獎，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呢？

想起從前有個實驗性的文藝電影，就叫《小說》，背景是上世紀80年代，講述了一群中國當代作家坐在某個賓館的會議室一起開會，其中有著名作家方方、王朔、阿城等等，作家們討論一個話題：這個年代還有沒有詩意了。這樣一個作家們七嘴八舌的會拍成電影到底有何意義？這個電影《小說》提供的，或許可以看成是文學與當下關係的一種展現，一種在場式的互為觀照，有意思的是，這次在評獎現場的評委之一、著名作家馬原，正好是電影《小說》中參加討論的作家之一。

上世紀80年代，正是中國文學最繁榮的時候，作家們一起開個會都能被拍成電影，在今天看來似乎有些瘋狂，也側面印證了當年的文學之熱。而在2016的當下，這桂花飄香的金秋，文學以著名作家郁達夫的名義，再一次被隆重地推出。寫了上百篇優秀中短篇小說的作家們，其中包括著名作家阿來、方方、曹文軒、林白、金仁順、須一瓜、蔡駿等等並不在場，但他們的小說，卻像八瓜魚的觸鬚，犀利地纏繞起當下生活的各個層面，並且觸及到從城市到鄉村、從首都到藏地的當下社會各種人群、各種社會階層的人物們的精神世界，以及個體最深處的人性。評委們的價值取向，正可以看出他們對文學意欲何為的思索：是揭露與批判當下社會之種種現實，是提供精神家園、是給予我們小溫暖小確幸、是 紀錄生活，亦或提供現實之外的想像世界？

那麼這個周末，就讓我們回到電影《小說》中的那個氣場，暫且拋下別的，來「放大」一下小說這件事吧。

不在場的畢飛宇，被說到N次

評委畢飛宇來不了現場，卻沒有缺席終評。畢飛宇這次放棄了短篇小說《虛擬》的評獎機會，擔當了評委一職，不過卻臨時有事來不了現場。陳建功宣布規則，一個大獎三個提名獎，大獎必須得6票以上，提名獎必須得5票以上。監票人2個，計票人3個。評委之一， 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評論家李敬澤打趣說，不評出來，大家的午飯是沒得吃了。

評委們魚貫開腔。最遠從美國趕來的海外評委蘇煒先聲奪人。他說，我跟國內的這個派那個派都沒關係，我完全憑我自己的閱讀感受，這個獎也是唯一設海外評委的華語文學獎。我覺得這次短篇偏弱。記得80年代以來，我看短篇的感覺偏沉悶，這次送給我看的作品有畢飛宇的，我選了，現在我得調整。我為什麼覺得短篇弱？我的標準，一是敘述，文字的表達，頭三頁能讀下去，再讀。我們短篇的最大問題在起承轉合上。畢飛宇的《虛擬》，讓我有動容之感。父與子這個古老的小說母題，落到了爺孫兩人身上，上一代在下一代的懷抱里風一樣地老去。有種寫實散文似的真切感。祖父對108個花圈的想往，祖父對師道的尊嚴令人起敬。後來袁敏說，本來我選的第一篇也是畢飛宇的《虛擬》。

等著名作家馬原最後一個亮牌時，又說到了畢飛宇。他說，感覺特別好的短篇不多，突出的還是《虛擬》，可是畢飛宇自己棄選了，他已經得過一次郁達夫中篇小說獎和一次提名獎了，可能為這個原因他主動棄選當評委的吧。這時著名評論家、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打趣說，要不然怎麼辦呢，郁達夫獎就變成郁達夫點畢飛宇獎啦。

馬來西亞作家黃錦樹的《歸來》有原生態的文學氛圍，有海外華文文學崛起的感覺。方方的《雲淡風輕》從失獨之痛，鄰里關係，小區樹林里被劃車，平庸之惡，世道淪落，公道何在？失親之痛與劃車事件，抖包袱時戛然而止。我選的第三篇是張楚的《野象小姐》，文學的暖意，文字的暖意，是當今文學的。病房諸美女的當下感，接地氣，寫小人物，勝出一籌。

第二個亮牌的是《收穫》主編程永新。他說，2014，2015年有好多熱鬧的小說，我還沒看過，我看了候選名單，中青年加80後作家陣容基本體現出來了，把這兩年基本上好的小說都撈出來了。另一個感覺，域外的華文寫作者給了我們很大的驚喜，在路上我又重讀了黃錦樹的《歸來》，想不好他該第一還是第二，非常糾結，老金的評價也非常高。國內作家的題材比較重，王方晨的《大馬士革剃刀》、張楚的《野象小姐》等，但有幾篇讀完又覺得缺了什麼。域外幾位作家寫人物，是貼著人物寫的，國內的包括方方的，對民族劣根性的批判，有種憤怒在裡面，但是還是有種「做出來」的感覺，我覺得國內寫作者應該向域外華語寫作者學習，貼著人物寫，而不是刻意去寫一些份量重的主題。我看下來，陳倉的《墓園裡的春天》、舟的《所有路的盡頭》等，不約而同寫跳樓，抑鬱症，還有祁媛，寫發瘋。我現在把祁媛放在前面了，可能感覺（這個選擇）跟她的家庭有點關係。短篇中，張楚的《野象小姐》提到稱靈魂的份量，很新鮮，有創意。這時李敬澤不客氣地插話說，稱靈魂的份量這個其實不新鮮，網上很多啊。旁聽席的我們特想看這一南一北兩位大咖對掐，可是這一次，並沒有，因為有29篇作品等著他們呢。

老金慢悠悠地亮了自己的牌，他講（程永新爆料說，老金認真得不得了，昨天深夜還在跟他微信談這些小說），域外他們評我們國內的小說，他們覺得寫社會新聞的，寫底層的特別好，而我們看得太多了，可能感覺就不一樣。馬來西亞的黃錦樹的小說，我讀的時候覺得有一個陌生的、熱帶的氣氛，但讀的時候感覺都是中國文化的影子，特別有看中文小說的共鳴，那種親切感還是很牢固。孫頻的《不速之客》，這種男女關係很特別，像寫一個童話，小說中的那個女人（陪酒女郎）有一種魔力的感覺，男女雙方（男的是個涉黑道討債的）的一種牽引，人性弱點的一種恐懼感，也只有孫頻能駕馭這麼奇異的現象。女作家林白的小說《漢陽的蝴蝶》，有意思的是寫四個人的關係講了很多，到結尾時說這三四個人男女關係到底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也很有回味。方方的小說我覺得有硬傷，小區原先一直有人劃車，忽然有個蠻不講理的人說你孩子死了，沒人劃車了，那就是你孩子劃的，我覺得不合常理。方方有憤怒的情緒，孩子已經淹死了，這麼可憐，小區物業還召集一堆人開會，硬說是她家淹死的孩子劃車，覺得設置得太生硬了。中篇小說我覺得祁媛的《我準備不發瘋》很好，小說中的母親有問題，自己也有問題，祁媛寫得自由自在，有種感染力，覺得很荒誕但又非常真實，完全是一氣呵成的，我把她排在中篇的第一。老金講，香港作家鍾曉陽的《哀傷書》，氣質跟郁達夫有點像，有點自傳體味道，跟一個老朋友在講話，說感情和戀愛的經歷，信息量很大，比如抓魚在什麼時候，鱈魚什麼捕等，又有從頭到尾的沉痛感。阿來的《蘑菇圈》也是蠻特別的，有60年的跨度，帶有一種詩歌的味道。人和人的糾葛，有種善意的柔軟。

跳樓抑鬱症發瘋啥的寫多了嗎

蘇煒又說，我喜歡的中篇是弋舟的《所有路的盡頭》，躺著閱讀，坐著閱讀，站起來閱讀，是三種我的閱讀姿態。從我這個80年代過來人的角度，小說跟我自己的感覺很相近。是一代人的寓言，對時代和人生的招魂之作，這時程永新說，就是寫你們這代人的呀。蘇煒又講，祁媛一邊寫自殺，一邊寫發瘋，我也選了。比來比去，我還是要選她，寫得非常圓熟。媽媽的發瘋和我的發瘋咫尺之遙，有種悲鳴的感覺。他又說，現在我們的漢語里，充滿了屌、逼等骯髒字眼，讓我很難受，我很想呼籲凈化文字，看到阿來的《蘑菇圈》，就覺得很特別。他的音調，有種通靈感，很空靈的感覺，真讓人舒服。

著名作家馬原是最後一個到會場的。感覺現在的馬原變得很溫柔。他說，我現在在山上，也沒人說話，我覺得自己快有幽閉症，我先聽聽。

然後《人民文學》雜誌主編、評論家施戰軍說，這幾年的小說，不是寫死，就是寫瘋，跳樓啊自殺啊神經病啊，中篇小說我聽下來，可能覺得死和瘋太多了，我感覺有幾個很特別：王手的《斧頭剁了自己的柄》寫個催賬的人，是王手的江湖系列小說里的新江湖，老江湖的那一套不好使了（讓人想起馮小剛的《老炮兒》），用最細微的故事給世道做了個隱喻。生活密集度太密了，裡邊有江湖一代人的非常大的失落和感傷。劉建東的《閱讀與欣賞》寫了過去的工廠生活，寫得不露聲色，有時我們讀《紐約客》里的短篇，包括門羅也在那發過，一件事情怎麼最藝術的方式講述出來，很有講究。我覺得從氣質上有郁達夫的感覺的，最好的還是張楚的《野象小姐》，過去張楚基本寫小鎮的屌絲青年生活的，但這次寫醫院裡一個打工的胖女人，心裡裝的全是事情、苦處，卻很關心別人，是可以給每個人當心靈輔導員的，一個很自然派的底層人，怎麼寫她？想起當年郁達夫也寫底層女工的生活，也沒寫社會把女工用腳揣成泥，野象小姐這個角色很新鮮，在醫院裡是清潔工，酒吧里跳鋼管舞。還有蔡駿的《眼淚石》，寫得很好玩，裡面的元素太複雜了，過去的東西，今天最新鮮的東西，裡面都有，光怪陸離，一個寫類型小說出身的作家，他把類型小說的優勢放到了這個小說里，文體上很怪，引起了我的注意。黃錦樹這個人我也注意到了。這時程永新說，早些年我看過他的東西幾次。施戰軍說，張翎陳河他們這些在國外的作家，還有黃錦樹，都有種從尋根文學過來的氣質。

貓為什麼被剃光毛聊到蔡駿

這時候，王方晨短篇小說《大馬士革剃刀》里的那隻貓亂入會場。王方晨描寫的濟南老實街上的生活里，有一隻貓被剃光了毛，「羞憤」之下投水自盡。施占軍覺得貓為什麼被剃光毛，這個問題邏輯上沒解決好。看來評委們都為王方晨的那隻貓糾結，過會兒，這隻奇怪貓緊跟著懸疑小說家，還會出現。

《江南》前主編、作家袁敏是唯一的女評委。她說，我昨晚到2點還在看，沒睡著，小說的優劣高低很難評，各有所長。我想說說的可能是大家容易忽略的，比如蔡駿的《眼淚石》，我比較吃驚，也欣喜，蔡駿出道以來，他是寫懸疑小說的，受眾很廣，年輕人喜歡，但評論家們心裡沒把他的東西當文學作品，我昨天和建功散步的時候，沒想到他也喜歡《眼淚石》。蔡駿這個小說帶有實驗性，寫暢銷書的年輕作家，把目光投向底層人群，有悲鳴的情懷，難能可貴。小說中主角是底層農民工的留守女孩，他是通過超現實的手法來反應現實，裡面有浪漫的質地。中篇我想說說陳倉的《墓園裡的春天》，陳倉原來是個詩人，這兩年勢頭很猛，藝術上比較粗糙，但有衝擊力，有來自生活的蠻荒原始的東西。施占軍問，他現在在上海？袁敏說，是的，他是從陝西農村出來的，我給他出了「進城系列」，相信他以後能寫出大東西。袁敏又說，陳倉每篇小說都有打動你的東西。

李敬澤是當天凌晨1點才到諸暨的，自嘲為郁達夫起早貪黑，操碎了心。他說，短篇總體弱。從前評魯獎的時候，中篇好的多，要打架，短篇好的也很有限，馬來西亞的黃錦樹我個人也比較喜歡，他處在漢語的邊緣，離散而回歸的背景，天然佔了便宜。我有點疑慮是什麼呢，他們（指海外華語作家民）也有調子，他也是在他們的調子裡頭的。其他，蔡駿的《眼淚石》我也贊同。王方晨多年來寫小說，每篇都讓人覺得挺牛逼（馬上補上說：對不起我又用粗俗的字了），但擺弄不好的地方他就放在這兒，他不掩飾，很老實。我權衡下來，短篇比較傾向於《野象小姐》，雖然我並不贊同靈魂份量的那個細節。現在的作家，有一堆問題，一堆概念要表達 ，但心裡是沒人的，但《野象小姐》能感覺張楚心裡是有個人的，那麼一個胖女人，寫得活靈活現。中篇呢，大獎也難纏，我還在猶豫。我或者投向阿來，或者弋舟，我能夠想像《所有路的盡頭》，郁達夫會喜歡的，合他心意的。絕不僅僅是抑鬱症的問題，那樣從歷史背景走過來的人，這樣一個鏡頭感，這個70後作家寫得準確有力。我看了很多中篇，都寫得紅塵滾滾，相對而言，反爾是這個（好）。祁媛的《我準備不發瘋》我老念成《我準備發瘋》，都是不錯的，都可以列入提名。

馬原說，我在山上老也見不著人，結果是自己的語言也有障礙了。可能也有一些緣故吧，小說趣味自己發現也有些問題。特別對自己胃口的不是很多。我讀的時候，會比較偏麻木，施占軍說看到太多死啊發瘋啊，曹文軒那個《小尾巴》，寫小女孩丟了，我覺得挺美的，可能因為我自己是個爸爸。蘇煒插話說，我覺得那個小說（《小尾巴》）很空，是個空小說。馬原繼續說，黃錦樹入圍我覺得沒有疑義，但大獎的話，我覺得好像還差了口氣。這時老金插話說，據說他在台灣當教授，台灣和大陸的文學創作還是隔膜很多，有點把握不好。馬原又說，我們的寫作都寫得太重，主題太大，一篇作品要承載的太多。我自己遠離人群，生活一成不變，我自己特別喜歡全靜態的，如《瓦爾登湖》等，在特別靜態的情況下有細膩的觀察，給出自己價值化的寫作。王手的《斧頭剁了自己的柄》寫得不錯，可以說討債啥的是這時代生活的新常態，但對大獎我還沒有特別清晰的取向。

終評委主任陳建功的牌是什麼？他說，我個人覺得阿來的《蘑菇圈》，雖然也有馬原說的國內作家寫作主題都特別大的問題，但阿來寫了60年一個女人的一生，經過歷次政治運動，有藏族特色，有經典性。還有好幾篇小說都寫到上世紀80年代初的生活，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寫了大院子弟的生活層面，比如王朔也寫大院子弟，校官的孩子，石一楓寫現在混跡在藝術界的各種人物，寫農村女孩陳金芳靠著姐夫是大院食堂的廚師，她是怎麼混進去的，那種混勁，寫得特精彩。《眼淚石》，我也覺得要推重，蔡駿顯示了一種郁獎的新姿態，一個年輕的作家努力從傳統文學《悲慘世界》移過來，用詩意的辦法，新文學的特色，寫了當下。這時評委們饒有興緻地議論起蔡駿跟網路文學有沒有關係，以及他的暢銷書作家身份。施占軍說，他粉絲特別多。程永新說，蔡駿原來也寫純文學，在上海一個郵局上班，後來改行寫懸疑小說。大家七嘴八舌，不時有人插話。

或許因為蔡駿，那只有點懸疑的貓又出現了！陳建功說，《大馬士革剃刀》，我也想為什麼那隻叫瓜的貓被剃光了毛呢，解釋不通。程永新說，有一天我特意去網上找王方晨他自己是怎麼說的，他說是因為嫉妒，但我覺得小說中邏輯不清楚。

評委們的牌基本亮完了。於是陳建功說，先投一次票吧，還不忘提醒大家評獎的「潛規則」——同等水平下，新人舊人，多關注新人；海內海外，兼顧下海內外。

11點，中場休息，李敬澤出來悠哉地抽了會煙斗，金宇澄程永新馬原幾個上海老友聊了聊家常後，終於開始投票了。11點20分，第一輪阿來8票，弋舟、石一楓、祁媛各5票，過了半數。中篇小說獎，陳建功宣布阿來的《蘑菇圈》獲獎，大家為遠在成都的阿來鼓掌，大多數評委覺得《蘑菇圈》幾盡完美，最有得大獎的說服力。

短篇小說獎投票結果，張楚和黃錦樹各7票，蔡駿6票，曹文軒、田耳和王方晨各3票，這3個裡要選一個提名獎。於是蘇煒說，我認為張楚該得大獎，黃錦樹那個沒把握，李敬澤等評委紛紛同意。大伙兒繼續第二輪打勾。有人說，去年投了好幾輪的。最後張楚獲獎，提名獎黃錦樹、蔡駿、田耳。雲淡風輕地，評委們可以把文學的事放一放，愉快地去吃飯了。（本文已獲作者張瑾華授權轉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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