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壯烈、酩酊地愛過一個人
Blowin" In the 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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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像一個遙遠的故鄉，遠離但非斷絕，充滿了哀樂，酸澀而綿長。比如陳果之於王曉天，比如王曉天之於白爾。
我是白爾。
小時候我是標準的財迷，家裡任何一個鐵皮罐都能成為我的小金庫，藏奶奶給的小鐲子、金項鏈，過年拿了紅包不肯交給大人，藏進金庫，上面貼張字條：銀行凍結。於是床底下就擺滿了金庫，我曾像個小地主婆一樣躺在萬貫家財上。
我對王曉天說：「你沒趕上我的好時候，不然跟著我包你吃香喝辣。」那時王曉天被我逗樂了，笑得眼睛彎彎的，在食堂這麼適合秀恩愛的地方親昵地彈了下我的腦袋。
「可是你趕上了我愛情的好時候，我從沒有這麼愛過一個人。」我在心裡輕輕地說。
我對王曉天的感情經歷過一個黃金時代，那個時代的起點是2006年的一個黃昏，他在一家婚紗店的玻璃門外等我。我第一次化妝，穿上高跟鞋，摘了眼鏡，因為一場年級聯誼會而從一個軍訓時的小土妞進化成了一隻小白鵝。
王曉天是大我一屆的學長，也是我的主持人搭檔。他穿著合身的黑西裝、白襯衫，如一株白楊站在黃昏里，即使我近視600度也能看到他笑起來非常帥。
聯誼晚會非常成功，結束後我們四個大班的藝術委員和班長們在王曉天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去吃了頓夜宵。夏夜明朗，扎啤涼進肺腑，學姐脖子上梔子花氣味的香水，學長唇邊乾燥煙草的氣味……我吃著烤串，抱著酒瓶，樂呵呵地笑了。王曉天指著我笑：「這丫頭喝醉了！」
「我沒有醉，看我走直線！」
後來與王曉天久別重逢，他喝得醉醺醺的，堅持在我家客廳走直線，歪歪扭扭撞了幾次牆，我在旁邊看得流淚，他突然回過頭來：「白爾，是你啊。」
是的，是那個為了討好你冬至跑到你的家鄉去買桂花甜釀酒的白爾，那種酒每年只在冬至前一個星期左右上市，賣到冬至就沒有了。十八歲的白爾跟著一群老頭老太在酒庄前排隊買散酒，又趕在冬至夜端著餃子一起出現在出租屋門口。王曉天愣了愣，說：「難為你想到了。」
後來的兩年，這個習慣保留下來了，每到冬至的前一個星期，我們就去蘇州買一大箱冬釀酒回來，加雪碧甜甜的，每個人都愛喝。因為保質期短，大家都當水喝，於是整個十二月末我們都處於一種開心的狀態，見到人就笑如花開，快樂得不得了。
這麼快樂，他也沒有愛上我。只要一提起陳果，王曉天臉上的表情就憔悴了。
陳果是那種讓人感覺很遼闊的女人，你會覺得這個人可以走得很遠。在一群明亮又略顯輕浮的女大學生中間，只有陳果能被稱為女人。瘦高，颯颯的短髮，一張聰明得近似刻薄的臉和無情無義的性感。我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三米左右距離。秋日的校園，空氣明亮得像在燒。我眼睜睜地看她走進光里，短髮上燎著火。
我突然明白了王曉天的悲哀，愛就是讓一個光芒萬丈的人在另一個人面前全失了顏色。在陳果旁邊，王曉天很灰很暗，像在青天白日下點的一支蠟燭。
陳果比王曉天還要大一級，把我們都當成朋友，常邀請我們去她在校外開的一家酒吧坐坐。酒吧開在一間民居里，老里弄，老房子，有年頭的高大的玉蘭樹，在院子上空伸展著，擋住外面的忙碌和塵囂。白天沒課的時候，我們就坐在院子里吃野生的棗子，喝自己做的酸奶。陳果和王曉天親密得多，夜深了，各個院的學生來到這裡，找到最舒服的狀態以後，他們兩個就躲到一隅，有時抱著一起跳舞，有時陳果眷戀地把下巴擱在王曉天的肩膀上。他們像兩隻貓，或者兩朵花，或者世間所有兩樣婷婷而立的事物。我看著，又羨慕又嫉妒。
但陳果和王曉天也僅止於此。我們都只在別人生命里出現的一小個片段，是我們自己將它提取出來，再一幀幀地拉長，彷彿能籠罩一生，彷彿一生都能住在這樣的一個黃金時代里。
而黃金時代里關於王曉天的最漂亮的一幕發生在2009年，秋風起，蟹黃肥，正是吃蟹好時節。王曉天去陽澄湖買了一大籮筐回來，把大夥都樂壞了，於是男生在出租屋的客廳里看球賽，女生們則在廚房洗手做羹湯。我下定決心要在王曉天面前露一手，搬了張小板凳把螃蟹一隻只刷得乾乾淨淨，整齊地捆好再丟進鍋里，又為大家溫了一壺老黃酒。等到開飯的時候，這頓飯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表揚，王曉天得意揚揚地攬著我的肩膀：「怎麼樣，我們家小丫鬟一個頂仨吧？」
我側了側肩膀，這樣大半個身子就能落進他的懷抱，傻乎乎地笑。
那晚王曉天喝得有點多，眼睛紅紅的，說想出去走走，我就陪著他。我們走到了那條胡同里，現在那裡非常安靜，泛出明亮的光，裡面是一群對未來充滿希望的補習的高三學生。陳果畢業了，她的酒吧也沒能繼續開下去，於是這裡就冷清了下來。好像陳果一走，就結束了一個時代，再沒有美人如玉劍如虹。
王曉天突然就坐在地上哭起來，陳果沒有和他告別，走後也沒有任何聯絡。我看著這個無論是感情還是自尊都被深深傷害的男生，秋夜安詳，晚風穿過法桐的葉子，嘩啦啦的像要揉碎這個晚上。我有什麼辦法呢，只能蹲下來，輕輕樓住他。
像王曉天失去陳果一樣，我也快要失去他了。雖然我們都不曾擁有，但那種失去的心情，是我們所能體會到的最接近戀愛的心情。
我拖王曉天去拍畢業照。陳果走後他每天都懨懨的，穿一件皺巴巴的襯衫走出宿舍的樓道，被盛夏暴烈的陽光晃得皺緊眉頭，他的眼睛紅紅的，扭頭就折回了宿舍。我們不歡而散。
直到那個暑假快要結束了，王曉天突然說來看我。我簡直就像個冷宮妃子突然又被寵幸，立馬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樣然後坐立不安地等了好久，他還不來，於是我決定把他來的路打掃乾淨，開始是走廊，接著是樓梯，然後是樓下，最後一直掃到大街上的幾里之外。王曉天在不遠處看了我好一會兒，笑著說：「白爾，迎接朕也不用如此大陣仗啊。」
我撐著掃把：「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快去給臣妾買瓶雪碧啊，陛下！」
王曉天那天特別快樂，原因自然是陳果，她從澳大利亞打電話給他，閑閑抱怨了幾句生活，說了一句想念以前的日子。我不確定後面一句是不是王曉天杜撰出來的，總之這個電話深深地鼓勵了王曉天，他立刻放棄了一家公司的offer，報雅思申請簽證。
我對王曉天幾年的記憶最後都停留在那個盛夏傍晚，燒過陳果的明亮空氣現在燒著王曉天，燒著燒著就把他燒進了晚霞里。
整個大四我都在拚命地打工，拚命地學英語，手臂上寫滿單詞，在充斥著洋蔥、沙律和玉米氣味的墨西哥餐廳里，我端盤子的時候都在背單詞。有一天店裡來了一個黑人老外，店長找我過去當翻譯，比划了半天都無果。我非常沮喪，突然發現我和王曉天之間，不只是中文和英文、中國和外國的距離，而是我很愛他和他愛她的鴻溝。只有心如鋼鐵地去追求、不怕不哭，才有可能實現。
我有些放棄了，像放棄鋼琴、書法、《名偵探柯南》一樣，心裡慢慢放棄了追尋王曉天。
一年又一年過去，實際上我並沒有對他念念不忘，反而他如蜂蜜一樣沉澱在我心裡。當男朋友蠢笨時，會想起我愛過這樣一個飛揚的少年；男朋友粗枝大葉時，會想起王曉天陪我在操場上一圈一圈走聽我講心事。身邊的人來了又去，日子也平淡，小心翼翼回味出的一絲甜意也帶出漫長的傷感。王曉天的習慣我只留下了一樣，就是冬至的那一個月必定要喝酒，只是再沒找到當初的那種像踩在雲上的快樂。
後來我愛好喝酒，對愛越來越無力，最後成為一個依賴快遞和外賣的宅女。後來我身邊多出了好幾個愛喝酒的人，然後有一天這其中的一個帶回了我的故人。
四年後的冬至那天，帶回了故人。故人臉上有塵染般哀戚，但回來就好。
我見到王曉天的時候他總是醉醺醺的，聽說這幾年他一直和一個比他長兩歲的女人分分合合，都成了彼此的感情泥潭，難以抽身。我這次見到的他，早沒有往昔的少年意氣，總是不自覺鎖著眉，抽煙喝酒，都是一副寥落模樣。我們老朋友四年沒見，各自人生曲折，我凝視歪頭睡在沙發里的他，長長吁了口氣，也不知是難過還是慶幸。走進浴室，擰了一塊熱毛巾幫他擦臉，他醉眼朦朧地看著我，看了很久。我笑起來：「這小丫頭喝醉了。我沒有醉，看我走直線。」
他握住了我的手，掌心像一塊潮濕的木頭，我多麼想念。
漫長的分離令我們幾乎沒有什麼共同話題可以聊，還好有酒，我和王曉天，還有我們的幾個酒友，坐在開了熱空調的房間里，吃著撒了香菜末的羊肉湯，喝著紹興黃酒。喝到半夜身子靠在沙發上，感覺四肢越來越沉，心越來越輕。我看著王曉天傻傻地笑，反覆叨叨一句話：「你能回來，真好，真好。」
冬夜漫長，他安靜地坐在客廳的一隅，看我在鍵盤上飛快地打字，和人聊旺旺賺錢。他把我的手抓過去和他比了比：「你的手掌真小，像小貓的爪子。」
我反抓住他的手，不肯放。他有時候在我家過夜，我縮手縮腳依偎在他身邊，第二天起來總是落枕。他發簡訊過來問我小狗頭還疼嗎？我連忙回疼一輩子才好呢。
我們從不提起陳果。
雨季來臨的時候，我家樓下的電梯里多了一隻被淋得渾身濕透的小流浪狗，蜷縮在角落裡，有時被人群帶進電梯，嚇得一直在抖，又因為貪戀裡面的暖和，不願意出來。王曉天嘆了口氣，說：「帶回去養吧。」我雖然不喜歡動物，但他說好的，我總也覺得好。
王曉天愛帶我去吃夜宵，去時他開車，回來的時候他喝了點酒，就坐副駕駛。我們開著廣播聽午夜的音樂節目。天氣一點點回暖，夜風中已有讓人沉醉的暖意。有時到了家我們都不願意下車，要握著手聽完一首歌。王曉天在我身邊常常笑，因為我是讓他輕鬆的白爾，沒有半點煩憂。像床頭的一杯白開水，上學路上總經過的一家早餐鋪，還有二十四小時亮著光的便利店。
沒有人問過我，白爾，你難不難過。
他們說：最後所有的愛恨，都只變成午夜計程車上半分鐘的失神。我坐在去王曉天家的計程車上，那半分鐘能讓我回想起剛剛發生的那一幕。
手機在地板上嗡嗡地響，按掉了兩次又鍥而不捨地響起，王曉天掙扎著站起來，去洗手間接電話。你在意一個人，就只敢按掉她兩次電話，因為害怕她從此再也不打來。
我手腳並用，堵在電梯口不讓他走，僵持了一陣他無奈地看著我：「白爾，你不要這樣。」我抱著他哭，淚痕把皮膚縮緊了，整張臉像乾涸的土地，飛快地吸幹了每一滴眼淚。可他無動於衷地走了。
我跑下僂，在王曉天身後攔了一輛計程車。最後我們兩輛車都停在一個有些陳舊的小區內，夜色濃墨重彩，路邊開出了那種廉價又香濃的野花，使這個等待的夜晚顯得更加平庸。
可我的心裡還在為王曉天開脫，他也想壯士扼腕吧，去找一個更年輕的女孩，談一場遊刃有餘的戀愛，就像他從前那樣。誰願意這樣讓喜怒哀樂全攥在一個人手裡呢？可是當我看到他踉蹌地奔向那個樓道里走出來的瘦弱女人時，那一張似網兜頭罩下來的難過還是壓垮了我。一個人到底要被傷多少次才能對另一個人完全放棄期待，學會愛若難以放在手裡，就把這雙手放進心裡。
我去王曉天家裡等他，小狗布雷聽到聲響立馬跑出來黏在我的腳邊，以為我要把它帶回家。我恍惚地看著它，突然悲從中來，我和王曉天最好的日子，大概也只有它看到。
凌晨時分的夜空是最壓抑的，黑雲壓城城欲摧。王曉天最終還是沒有回來，我在他家裡里里外外轉了幾圈，發現我要帶走的全部東西只是一支牙刷和一管洗面奶。
天快亮了，我開了客廳的一盞燈，坐在鞋櫃的地上，把王曉天的鞋子一隻只拿出來擦乾淨。他穿43號的鞋，喜歡的款式穿的有些舊了，腳底的左側被磨平很多；不喜歡的樣式則仍然是嶄新的。我一邊擦，眼淚就流下來。我沒有想到我們的時間這麼短，我連一雙新鞋都來不及為他買，而我們還要走那麼漫長的人生路。
後來關於王曉天的事情皆為聽說，聽說他為了陳果離家出走，聽說他們在最窘迫的時候，夏天要去朋友家蹭空調。慢慢的，這些聽說也變少了，因為內心會有一層保護膜去屏蔽。
有一晚我做了一個掩埋死人的夢，夢境非常恐怖，醒過來時掌心全是泛白的指甲印。我惶惶地打開燈，天還沒有亮，身旁空無一人，不過外面已是夏日清晨悅耳的鳥語花香。我忽然就心安了。■
作者簡介：陸小寒，青年作家，電影行業從業者，小花店【柔山】，春日遲遲，不負詩情畫意。微博：@陸小寒Anna
摘自微信公眾號「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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