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抗日英雄只「活」在紀念日

作者 | 郝吾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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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九月的一天，星期六。寫材料寫到想吐，只好休息一下。

打開手機，發現滿屏的「抗日」文章鋪天蓋地：有為「我的學生都戰死了，現在該我這個老師上了」感動流淚的；有為「最後的抗戰老兵」祈福點贊的；有為「700人打死日軍7000多人的大捷」熱血沸騰的……朋友圈充滿了歷史責任感與愛國情懷，忽然冒出好多抗戰專家，連平時只關心育兒經、保健養生的人，都變得憂國憂民，紛紛表示：是中國人就轉！

這讓我激動萬分：難道真的要開打了？難道我們承諾絕不率先使用城管的原則打破了？難道終於有機會活捉硬碟里的日本藝術家了？

一看日子才恍然大悟，原來當天是「9.3」抗戰勝利紀念日。作為一個業餘的歷史愛好者，我很感動，覺得有必要也寫點什麼。

還沒來得及寫，第二天早上起床，卻發現一夜之間，歷史已經翻開了新的一頁——朋友圈沒有人再關心抗戰話題，刷屏的是開會吃了什麼菜，用了什麼樣的瓷器，老外會不會誤解晚會節目《梁祝》是搞基……曬娃族、雞湯黨、自拍控又變成了關心國際政治的「世界問題專家」，激揚文字，指點江山，好多十萬加。

我有時感到很困惑，是不是我們腦子裡都裝了遙控器，叫你笑的時候集體笑，讓你哭的時候統一哭,不笑不哭的是不合格產品？

霧霾來了編段子，災難來了點蠟燭，地震來了喊加油。追逐一個又一個熱點，留下一地雞毛，我們精神襤褸卻又毫無倦意。

為什麼我們不能坦白的承認，其實自己就是一個平庸的普通人。為什麼非要假裝關心自己並不關心，也關心不了的宏大敘事？你我皆凡人，生活瑣碎甚至庸俗不可怕，可怕的是庸俗到沒有獨立的思考能力。

從愛心到虐心，從雞湯到雞血，朋友圈除了理性，什麼都不缺。勒龐在《烏合之眾》之中說：「人一旦聚為群體，理性就消失了，群體的思想會佔據絕對的統治地位，而與此同時，群體的行為也會表現出排斥異議，極端化、情緒化及低智商化等特點。」

如果從群體回歸個體，如果不是紀念日而是星期六，如果不是因為「不轉不是中國人」，你真的願意關心抗戰老兵么？你真的想了解真實的抗戰歷史么？

二

去年是抗戰勝利70周年，我參加了一些活動，發現從老兵到專家，從戰場到遺址，都被蜂擁而至的媒體、志願者與各種組織反覆狂轟濫炸，全社會的感動與愛心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各種手撕鬼子的老兵故事，各種以一敵十的神奇戰役，各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磚家，讓人覺得小鬼子在中國要挺過八年真不容易啊。

歷史的考證不需要，歷史的細節不重要，我們要感動，我們要流淚，我們要用淚水與口水淹沒蕞爾島國。

那個夏天，記得在昆明一間簡陋的辦公室內，南僑機工回國抗戰歷史研究會的一位負責人無奈的說，平時喊破嗓子都沒人理，現在一波又一波地來採訪、慰問南僑機工，「唉，我也想通了，再忙再累也就今年，反正過了這個點，這些老人就又沒有多少人過問了……」

我聽了很汗顏，但又無法反駁。

這是一群長期被遺忘的特殊愛國者。抗日戰爭爆發後，在華僑領袖陳嘉庚的號召下，近4000名南洋華僑青年回國抗戰，駕車奔忙在滇緬公路及戰區，被稱為「南僑機工」。

他們中不少人出生、成長在東南亞，有的還是「富二代」「高富帥」，中國對他們而言是陌生而模糊的。為了「概念中的祖國」，他們出生入死，直至獻出自己的生命——這些平均年齡20多歲的年輕人，有近半數沒有看到抗戰的勝利。

黑白像冊上的他們，個個目光炯炯，英氣逼人，不少人英俊得像上世紀的電影明星，穿越70年的時光依然令人動容。

在昆明一個破舊的居民樓內，我拜訪了當時雲南仍健在兩名南僑機工之一。雖然歷經磨難，97歲的老人身體還不錯，講起滇緬路上那些或驚心動魄，或生離死別的往事，始終平靜溫和，講到唏噓之處往往陷入沉默。

也許，他們已經習慣了沉默。

從意氣風發的抗戰「海歸」到後來被打入另冊，幾十年的苦難，沉默成為他們對待這個世界的最好方式。

老人居住的地方，離我曾經供職的單位也就三四百米。現在想來，當年我每天都在為「找新聞」奔忙，甚至每天散步都會經過老人的窗前，一個歷史的英雄近在咫尺，我卻不自知。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老人跌入社會底層數十年，年輕時的教養與自尊仍未被磨滅。狹小的卧室中，枕頭邊的手錶、襯衣、西褲擺放得整整齊齊，每天早上起來自己沖咖啡、看報紙。

三

我們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但對待歷史的態度真的很不文明。歷史對於我們，更像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需要漂亮時打扮成仙女，需要醜化時打扮成小丑。

去年尋訪抗戰歷史遺迹的旅程，更加深我這樣的認識。從過去長期刻意忽視正面戰場，到現在不少人無限誇大神話國軍抗戰，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其本質都是一樣的——功利現實的歷史觀。

這些年正面戰場成了「顯學」，各種磚家、志願者一擁而上：有在央視上杜撰孫立人在緬甸活埋1200名日本兵的（據查總共才俘虜了300多名日本兵，且無人被活埋），有從日本回來意淫中國空軍最後一架飛機「如長坂坡趙子龍」沖向日軍32架飛機的（據查當日成都上空沒有空戰，中國空軍也沒被消滅），有打著關愛老兵旗號做愛國生意的……

但是，這樣的故事能讓吃瓜群眾感動得一塌糊塗——沒辦法，人民群眾急需要雞血啊，傻子太多，騙子都不夠用。

滇西某地的抗戰博物館，因收集遠征軍文物史料豐富而著稱，建有一堵令人震撼的中國遠征軍名錄牆，每天都有很多慕名而來的遊客前來參觀鮮花。

去年夏天，我們去查詢資料，竟偶然發現其電子名錄錯得離譜：中國遠征軍總司令、陸軍二級上將衛立煌，其軍銜被標註為「下士列兵」；鄭洞國、廖耀湘二人，前者曾任中國遠征軍駐印軍副總指揮，後者曾為中國駐印軍新6軍軍長，但在名錄里都查無此人……

寫完這篇文章的時候，看看日曆，差不到快到「九．一八」紀念日，又是一個「是中國人就轉」的季節。

作為中國人，看到這樣的口號，我通常會默默地原地轉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