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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不容我立足的時候,我也要鋼鐵一般頑強地生存!

艾蕪


原題:人生哲學的一課


  一 賣草鞋碰了壁

  昆明這都市,罩著淡黃的斜陽,伏在峰巒圍繞的平原里,彷彿發著寂寞的微笑。


  從遠山峰里下來的我,右手挾個小小的包袱,在淡黃光靄的向西街道上,茫然地躑躅。


  這時正是一九二五年的秋天,——殘酷的異鄉的秋天。


  雖然昨夜在山裡人家用完了最後的一文錢,但這一夜的下宿處,總得設法去找的,而那住下去的結果將會怎樣,目前是暫時不用想像。

  鋪面賣茶的一家雞毛店裡,我從容不迫地走了進去。


  把包袱寄在柜上,由閃有小聰明眼光的么師,使著欺負鄉下人的臉色,引我到陰暗暗的一間小房裡。這裡面只放一張床,床上一卷骯髒的鋪蓋,包著一個白晝睡覺的人,長發兩寸的頭,露在外面。


  么師呼喝一聲:


  那一卷由白變黃以至於污黑的鋪蓋,蠕動了幾下,伸出一張尖下巴的黃臉,且抬了起來,把兩角略現紅絲含著眼屎的眼睛,張著,不高興地望么師的臉,又移射著我。


  「你們倆一床睡!」么師手一舉,發出這道照例的命令,去了。

  睡的人「唔」的一聲,依然倒下,尖下巴的黃臉,沒入鋪蓋卷了。


  我無可奈何地在床邊坐下。


  這同陌生人一床睡的事,於我並不感得詫異。我在雲南東部山裡漂泊時,好些晚上都得有聞不識者足臭的機會。如今是見慣不驚了。


  屋裡,比初進去時,明亮些了。


  給煙熏黃的粉壁上,客人用木炭寫的歪歪斜斜的字,也看得十分清楚。

  「出門人未帶家眷,到晚上好不慘然,老闆娘行個方便,勝過那拜佛朝山。」


  這一類的客人的放肆的詩句,就並不少。但我一天來已沒有吃飯了,實在提不起閒情逸緻來嘆賞這些吃飽飯的人所作的好東西。


  我得去找點塞肚皮的,但怎樣找,卻還全不知道,只是本能地要出去找罷了。


  我到街上亂走:拖著微微酸痛的腿,如同戰線上退下來的兵。

  飯館子小菜鍋的聲響,油煙播到街頭的濃味,誘出我的舌尖,溜向上下唇舐了兩舐,雖然我的眼睛早就準備著,不朝那掛有牛肉豬肉的鋪面瞧。


  這時我的慾望並不大,吃三塊燒餅,或者一堆干胡豆,盡夠了。


  我緩緩地順著街邊走,向著那些夥計匆匆忙忙正做麵餅的鋪面,以及老太婆帶著睡眼坐守的小吃攤子,溜著老鷹似的眼睛瞭望。喉頭不時冒出饞水,又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叫化子三口吃完一個燒餅的故事,閃電般地掠上我的心頭。


  是這樣:他,一個襤褸的叫化子,餓急了,跳到燒餅攤前,搶著兩三個冷硬的燒餅,轉身就跑,連忙大口地咬,拚命哽下。等老闆捏著趕面棒氣呼呼地打來時,他已三口吃完了一個。


  這故事在我的心裡誘起了兩種不同的聲音:


  一種嘲弄的道:「你有三口哽完一個冷燒餅的本事么?」


  另一種悲涼的答道:「沒有!」


  嘲弄的更加嘲弄道:「沒有?那就活該餓!」


  吃了飯沒錢會賬的漢子,給店主人弄來頭頂板凳當街示眾的事,也回憶起了,地點似乎在成都。不知昆明的老闆,對待一個白吃的客人,是採取怎樣的手段,想來總不是輕易放走的吧。


  肚子里時而發著咆哮聲,簡直是在威逼我。腦里也打算亂來這麼一下:做個很氣派的風度,拐著八字足走進飯館,揀一方最尊的座位坐著。帶點鼻音叫旁邊伺候的夥計,來肥肉湯一大碗,干牛肉一大盤,辣椒醬一小杯……舒舒服服地飽吃一頓。


  然而,料到那飯後不輕的處罰,可就難受。


  只有找點東西賣了。賣東西,就很生問題,包袱還放在柜上,要當老闆面前取出東西賣,似覺不妥,這非晚上再為設法不行。而且,可賣的東西,除了身上的毛藍布衫子外,包袱里的衣褲,都是髒的,有的甚至已脫了一兩個鈕扣。給老太婆填鞋底,作小孩的墊尿布,倒滿有資格,要別人買來穿,那就全不可能。至於書,雖有兩三本,可是邊角通捲起了,很壞。當然那些殘書攤的老頭兒,看見了,便會擺手不要的。總之,就我的全部所有,變賣不出一文錢來。


  一面走,一面思索,腦子簡直弄昏了。


  直到檐頭河也似地天空,漸漸轉成深藍;都市的大街,全換上了輝煌的新裝,我才轉回店裡。


  店老闆的一家人,正吃著晚飯。我連忙背著燈光,又吞了幾口饞水。


  託辭取得了包袱之後,拿到小房間里打開看。這一晚要同我一床睡的黃臉尖下巴人,早已溜出去了。包袱里找得一雙精緻的草鞋,細絨繩作的絆結,滿新的。


  我由成都到昆明,這一個多月的山路,全憑兩隻赤裸裸的足板走。因為著布鞋,鞋容易爛,經濟上划算不來。著草鞋,倒是便宜,全會磨爛足皮,走路更痛得難忍。因此,由昭通買好的一雙草鞋,就躲在包袱里跟我走了兩三千里的路。這在當時是可以帶也可以丟棄的東西,料不到如今會成了我的一份不小的財產。拿到十字街頭去拍賣吧,馬上心裡快活起來了。


  草鞋塞在褲襠里,滿有生氣地,又像做賊一般,逡出店外。在街燈照不到的地方,看看兩頭沒有警察的影子,便忙從褲襠里取了出來。擺出做生意人的正經嘴臉,把貨拿到燈光燦爛的街上,去找主顧。


  立刻想著,這該怎樣措詞,才使人家看不出我是僅僅拍賣一雙,價錢上不致折本呢?


  這簡直是一般的原則:貨在商人店裡,貴得如同寶貝,真是不二價的;等落到你我手中,而要拍賣的時候,雖然你並不曾用過,可那價錢就照例要減少一半。這雙草鞋,由我的手托到街頭標賣,准於虧本了,還說什麼呢?然而,我不能聽其得著自然結下的局面,我得弄點小聰明,就是裝假也不要緊。真的,為了必須生存下去的事情,連賊也要作的,只要是逼得非餓死不可的時候。圍繞我們的社會,根本就容不下一個處處露本來面目的好人。真誠的好人,也可以生活的話,那須要另一個新的天地了。假如,我一進店時,就向店老闆申明,採的我正飢餓著,店賬毫沒把握,那我真要睡在街邊吃警察的棒了。


  依據這生存的哲理,我就向小販攤邊休息著的黃包車夫叫,一面伸出拿草鞋的手。


  「你們要草鞋么?新從昭通帶來一挑,這是一雙樣子,看!要不要?」


  黃包車夫一個個把草鞋接遞著,在小販攤邊的臭油燈下摩挲著瞧。我背著手像個有經驗的老闆,觀察顧主們的神色。


  一個喜愛地說:「這太貴了!」


  一個擺擺短髭的下巴道:「不經穿哪!」


  一個悠然自足地說:「還是穿我們的麻打草鞋好!」


  這行市,實在太壞,我有點著急了。忽然那賣花生胡豆的小販,問我的價:「一雙多少錢?」


  「你要買幾雙?」做得真像賣過幾百雙草鞋似地樣子問,「多,價錢就讓一點。只買一雙,就要四百文!」我就是照這個價錢買的,並不心狠,本想喊高一點,又怕失去這位好主顧。


  「嚇,再添一點錢,就得買一雙布鞋了!那有這樣貴?」小販就裝著不看貨了,另把眼光射在攤子上,似乎在默數花生胡豆的堆數。


  我抓著草鞋給他看,說:「看,這是昭通草鞋哪!」其實昭通草鞋之所以特別於昆明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只是裝成像行家也似地在說話。


  「不管你什麼昭通來的,草鞋總是草鞋,不像蛋會變雞嘞!」小販微微地歪著嘴譏諷我起來了。


  我的臉,不知怎的,登時紅了,氣忿忿地拿著草鞋就走。


  「兩百文!賣嗎?」他突然還我一個價錢。


  「三百五!」我掉頭答,足放鬆一點。


  「一個添,一個讓,二百五。」一個黃包車夫打總成。


  「就是他說的好了!」小販高聲叫著我,我站住了。


  「三百!一個也不少!」堅持我的價錢。


  「去你的!不要了。」


  我去走了一大轉,找了一大批主顧:黃包車夫,腳夫,小販,小夥計。像留聲機器把話重說了許多次:一挑草鞋……樣子一雙……買得多就減價。然而,結果糟糕得很,不是還價一百六,就是一百八,彷彿他們都看穿了我是正等著賣了草鞋才吃飯的。


  我沒有好辦法了,就只得仍走回去找這賣花生胡豆的小販,由二百五的價錢賣出。但他卻拿出不擺不吃的嘴臉,鼻子里哼哼地應我。大概我剛才掛的假面孔,已給窘迫的神氣撕掉了。因此,落得他目前裝腔做樣。最後,他才「唔」的一聲說:「不要!這草鞋不經穿哪!」


  這真是碰了一個很響的壁羅,我掉身就跑。


  「好!兩百,兩百!」他又這樣抓住了我。


  這一聲是實際地比一百八多了二十文,而這二十文之於此時此地的我,價值是大到無可比擬。於是我就賣給他了。


  醬黃色的銅板(一枚值二十文)由他的手一枚一枚地數放在我的掌上,一共十個。我小心得很,又把銅板一個一個地擲在階石上,聽聽有沒有啞板子,——這舉動,全不像一個販賣一挑貨物的商人了,但我已顧及不到這些。


  同時側邊的黃包車夫說:「呵,兩百文一雙,那我們也要了。再去拿幾雙來!」


  「不賣了,不賣了!」我有點氣,但這氣不久就消失了。


  如同在袋裡放了十個銀元,歡愉在我的唇邊顫動。


  我走進一家燒餅店,把十個銅板握在左手裡,右手伸出去選那大一點的燒餅;一面問著價錢。纏著洋面口袋改成圍腰的夥計回答:


  「一個銅板一個!」


  我想著用當廿的銅板,當然可買兩個了。便嘡的一聲丟了一個在攤上,兩塊黃黃的熱燒餅便握在我的手裡了。正動身要走。


  「還要一個銅板!」夥計叫起來了。


  「嗯,你說的一個銅板一個餅,是當十的銅板,還是當二十的。」我詫異的問。


  「全城都沒有當十的銅板了!」夥計的聲音已放低,似乎業已悟出我是遠鄉的人。


  再丟下一個銅板之後,對於現存的財產,消失好些樂觀了。


  我走到燈光黯淡的階石上坐著,匆忙地大嚼我的燒餅。


  昆明初秋的涼意,隨著夜的翅子,掠著我的眉梢了。


  頭一個餅,連我也不明白是怎樣哽完了的。第二個,我得慢些嚼。咬了一口,從餅心裡溢出來的熱香,也已嗅著。越吃越好吃,完了,還渴想要,覺得有點不對。象慳吝老頭子警告放浪兒子那樣的心情,竟也有了。


  終於忍不住,後來又去另一家店裡買一個。全部的財產就消耗去十分之三,然而,到底還沒有飽。不過,人是恢復元氣了。


  有了元氣的我,就走進夜的都市底腹心,領略異地的新鮮的情調,一面還伸出舌頭去舐舐嘴角上的燒餅屑。


  滇越鐵路這條大動脈,不斷地注射著法國血,英國血……把這原是村姑娘面孔的山國都市,出落成一個標緻的摩登小姐了。在她的懷中,正孕育著不同的胎兒:從洋貨店裡出來的肉圓子,踏著人力車上的鈴子,嘡啷嘡啷地馳在花崗石砌成的街上,朝每夜覓得歡樂的地方去。那些對著輝煌的酒店,熱鬧的飯館,投著飢餓眼光的人,街頭巷尾隨處都可以遇著。賣麵包的黑衣安南人,叫著「洋巴巴」的雲南聲調,寂寞地走在人叢中,不時晃在眼前,又立即消失。


  擁有七個銅板的財產,在各街閒遊,彷彿我還不算得怎樣地不幸福了。


  夜深回去,這要同我一床睡的人,悄然地坐在床邊吸煙。他對我投一個溫和的眼光;同時一枝煙,很有禮貌地送在我的手頭。我望見他遞給煙枝的手頸,密散著黑頂的紅點,登時我怕起來了。「呵呀,今晚要同一個生疥瘡的人睡,怎了得!」這由心彈出的聲音,幸好忍在唇邊了,我才得仍然有禮貌地把煙枝退還。當他偶然抓抓身上的時候,我周身的皮子,也忽然發著癢了。我不得不去找老闆另換房間,他卻白著眼睛給我一個乾脆的拒絕。


  同我睡的夥伴,是終夜醒著,不住地抓他的腿,抓他的背,抓他的肚皮,抓他的屁股……


  我憎惡著,恐懼著,昏昏迷迷地度了一個不舒服的初秋之夜。


  二  拉黃包車也不成


  走到黃包車行的門前,就把腰桿伸直,拿出一點尚武精神來:總之,要在車行老闆的面前,給他一個並非病弱的印象。同時,覺得自己也有九分把握,兩隻足干,只要拉起褲腳給他看,包會認為滿意的。在學校的期間,我愛踢足球,近來又幾乎走了兩個月的山路,足腿實在發育得很健全的。


  見著戴瓜皮帽的經理,向他用娓婉的語氣說明來意之後,便又急促地問了一句:


  「我這樣的身體,也可以拉黃包車嗎?」


  「怎麼不可以?你來拉最合式了!」他發出鼻子壅塞的澀音,咳嗆了一下,吐了一口痰,「十四五歲的孩子,五十多歲的老頭兒,都還拉車在街上跑哩!」


  我起初擔憂著我的病色的臉,會生出別的問題。如果他斜著白眼說「你不行」,我的手就預備著拉起褲腳,亮出足腿,作最後爭辯的保證的。料不到結果如此之佳,自然,心裡就很快樂。


  「你認識街道嗎?這倒很——」漲紅了臉,又咳嗆了幾下,「很要緊的!」


  這確實是一個不小的難題,使我有點費神解答了,「我……街道……」突然增加了勇氣:「認識的。」


  「真的嗎?」見我回答得似很勉強,自然懷疑了。


  「不認識街道,我敢拉車嗎?」飢餓的威脅,逼我一直勇敢下去。


  「對!那就很好!」他取出屬於賬簿那類的龐大的書,提起筆,把我報告給他的姓名年齡籍貫,全錄了上去。隨即眼裡射出一線狡猾的光芒,十分鄭重地說:


  「車租一天一元哪!」擤了一下清鼻涕;粘在兩根指頭上的滑膩東西,就從容地揩在他坐的椅子下面,「這也不打緊,多跑幾條街,什麼錢都賺回來了。還有,客人給你車錢,不管他夠不夠,你都伸著手說:『先生,添一點!』我告訴你,這就是找錢的法寶!」


  「車租可以少點么?」這一天一元的租錢,確實嚇著了我。


  「這是一定的規矩,你不拉,算了!」


  「好,我拉!我拉!」要把走到絕路的生命延續下去,目前的敲詐和苛待,就暫時全不管了。


  「呵,誰保你?是那一家鋪子?」他在勝利之後,得意地問。


  「呵,我沒有鋪保哪!」我有點驚惶了。


  「哼,鋪保也沒有找著,就來拉車么?小夥子你怎麼不先打聽打聽哪?」


  「實在找不著鋪保,沒法哪!」窘迫地回答他。


  「什麼?什麼?找不著鋪保!」眼睛立刻睜得大大的,很詫異,一定在腦里把我推測成一個歹人吧?他漲紅了臉,咳嗆了幾下,「去你的!去你的!」急擺手,頭轉向另一邊。


  我微慍地退了出去。門外初秋早上的陽光,抹在我頹然的臉上。市聲在一碧無雲的天空下面轟轟地散播著,但一種莫名其妙的寂寞卻卷睡在我的心裡。我伸手進衣袋裡,昨天剩下的七個銅板的財產,依然存在,剛才由那壅塞鼻音給我的悲觀,就減少些了。只要有炭來添,我這個火車頭,是不怕一天到晚都跑的。找百回事,總要碰著一件吧,我是抱這樣不灰頹的心情了。


  雖像無目的地,在每一條街上亂走,但我的眼睛,總願意在不知不覺的時候,看見有可以覓得工作的地方。這時,我是無所選擇的了,只要有安身之處,有飯吃,不管是什麼工作,不管有沒有工資,都得幹了。


  本來我在成都想讀書而沒法繼續進學堂的時候,就計劃在中國的大都市漂泊,最好能找著每天還有剩餘時間來讀書的工作的,於今不但全成了泡影,而且連變牛變馬的工作也找不著,但這並不使我喪失了毅力,不過處世需要奮鬥的意義,如今卻深切地烙在我每一條記憶的神經線上了。


  走到城隍廟街,依往昔在成都的脾氣,我是要到那些新書店裡,翻翻架上的新書,消磨半個鐘頭的。但在這時的我,卻自覺著有點羞慚,因為憑著買書的資格,而在書店裡隨意翻書的好時光,於我已全成過去的了。如今,我只要一走進店裡,准於我的手我的足是被許多人的眼睛監視著憎惡著哩。


  在這條街漫步徘徊,忽然發現了通俗閱報社的招牌,掛在商業場的樓上,打算進去休息,同時還想給腦筋一點糧食,就完全不顧及由污舊衣衫表現出的身份了。


  一間臨街的小樓屋做的閱報室,沒個人在裡面,看守的又似乎出街去了。只是桌上放些雜誌,放些書,放些報紙。窗上射進一兩線陽光,滿室都浮著通明的微笑。這安適的小天地,正合我的意,正能寄託我傍徨的心。如果我是這閱報室的看守人,多麼好呵!每天一定的工作,大致是掃地板,拭桌椅,整理雜誌,挾好新舊的報吧?這,我一定會做得有條有理,而且會得著閱者的稱讚的。其餘的時間,得讓我像一個閱者似地自由看書,工錢沒有也可以,如有兩塊錢做零用,那就更好。拿著新雜誌,看看封面,看看題名,全無心管它的內容,當指頭在翻動的時候,心裡只是幻想些暫時安定的甜蜜的夢。


  後來,又翻看報,華安機器廠招收學徒的大字廣告,跳到我的眼裡來了,地點說是南門外商埠里,——那兒是滇越鐵路的終點。目前待遇學徒以及將來成了匠人的好處,誘惑地講了好些:詳細的簡章,須到廠里辦事處去取,在那上面似乎就把好處形容得更其盡致。這是一線生機,我記好街名廠名,就去了。


  由商業場到南門外的商埠,只不過二三里路,卻因街道不熟,東問一個老頭子,西問一個小孩兒,走了好些冤枉路,到了機器廠的屋檐下時,我在秋陽下的影子已縮成一堆,蹲在我的足下了。廠里剛放了工,黑煙筒下的銅板屋頂,還有放哨後的白色水蒸氣,淡淡地遺留著。在機器廠門前貼了一張招收學徒的章程,我就站著看,用不著再進去取一份了。上面說:學徒進廠後,食宿均由廠方供給,自然這使我非常滿意。但說到三年才得滿師,就令我有點作難了。然而,一轉念,不要緊,住三四個月或者一年半載就跳槽吧。另一條,滿了師後,須替該廠服務,這倒用不著掛慮,未學完,我已跑得天遠地遠了,你要用條件來限制我,由你剝削嗎?那是在做夢。一面看,一面就斜眼看見廠門內那兩桌的人——大概是些技師吧,正在飲酒吃飯,歡快得很。聲音和容貌,全是些安南人,那飲酒的慣例,就同中國人大有分別,一大碗酒放在許多菜碗的中間,在座的人就用調羹掬來飲,倒特有風致。同時,我的食慾,不消說也被騷動的了。我想,等我進去做學徒時,一定要吃個飽飽的,然而目前只能盡量地咽下一大口饞水了。繼續再注意向壁上看下去,又一條說,須有殷實的鋪保——有鬼有鬼,我低聲連叫幾下。這還不算可惡,跟著來的,且要三十兩銀子的保證金呢。真夠氣煞人!為什麼不在廣告上講個明白,叫我冤枉跑了大半天,流了一身汗,才觸這霉頭呢?你這狗廠主,作弄老子,兩個拳頭一捏,想干他一頓,然而,除了面前臟污的硬牆壁而外,全沒有可打的東西。那該痛打一頓始足以消我的氣的廠主,現在大概正從溫軟的被窩裡爬了出來,躺在另一張華麗的床上,愜意燒著鴉片煙吧?


  裝著一肚皮的氣,又開始無目的地向沒有希望的地方走去。人是有點疲倦,感覺得十分餓了。花去兩個銅板,買點東西馬馬虎虎地吃了之後,覺得這兩次小小的挫折,也算不得什麼一回事。我的肌肉,還沒有倒在塵埃里給野狗拖扯螞蟻嘬食的時候,我總得掙紮下去,奮鬥下去的。不過七個銅板的財產,只剩下了五個,倒是一件擔心的事情。無論你怎樣的樂觀,五個銅板總是五個銅板,不會添多,只會減少的。


  下午的照著秋陽的街上,我拖著影子不息地走著。無意識中忽又碰著救急的地方,這地方的門口掛著職業介紹所的招牌,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碰了進去。這時,我的心裡早已製造出應付環境的詭計了。


  一個半老年紀的職員,貓兒似地正在打盹,給我的足聲驚動了,揉著眼睛,懶洋洋地聽我的問詢。


  最後我說:「寫字掛賬,這我會的;替人家跑街挑水掃地,也都願意。老實說,先生,我不論什麼事都可以做。」


  他打了個滿意稱心的哈欠之後,皺皺眉,望望我,便取一本厚冊來,二指伸在唇邊抹了一點唾沫,就開始一頁一頁地翻著,忽然在某一頁上觸了靈機似地,就把眼睛移射著我,問:


  「你會做廚子么?」


  「會的,會的。」我滿口承允了。在雲南東部的山裡,那一帶的客店,很異樣,都是賣米不賣飯,須由你走疲倦了的客人,自己煮飯炒菜的,因此,廚子的本領,我是粗具一點的,不過不精熟,而且手藝也不齊全。這時,我大膽而冒昧的承允,全是逼於切膚的飢餓。我就不說什麼了,便照例問我姓名年紀,自然又問到鋪保,這我已計劃好了,很自如地說出:「南門外廣馬街,德盛隆號保。」


  「老闆姓什麼?」他毫不遲疑地問。


  「姓張名鴻發,」我答得非常地快,然而心裡忍不住想發笑。字寫完了,他順手拿出一張印有字的單子,交給我說:「叫保人在這裡蓋個章就對了。」


  我接在手裡,就問那一天上工呢?


  「到底會不會?」他伸出兩個手指,在稀疏的頭髮里,近乎搔癢那樣地抓,也許是幫助他考慮的,「小夥子,不要去了才丟人。連介紹人也難為情的。」


  「怎麼不會,不會還敢答允嗎?」我的態度表示得十分堅決,但心裡卻不免起著恐慌。


  「這是羅家公館請的哪!」他的眼光逼射著我說,「工錢是很多的,就是要你會燒烤雞鴨。還有他家的大老爺大太太,愛吃燕窩魚翅,這也要你會做。我看,你們手藝人倒滿不在乎,滿高興做這些的。我怕你年輕點,燒烤煎炒這類經驗不多,做出來難免味道不合的。」又戟起手指在頭髮里戳了一會,慢慢地又說:「還有點為難,就是好多廚子去做了幾天都不幹了。羅家的老爺太太大少爺大少奶奶,他們晚上都要燒鴉片煙,燒到半夜後兩三點多鐘,就要叫你起來做點心消夜。小夥子,你勤快一點,就好了,工錢是不會少你的!」


  「半夜三更,我倒不能起來服侍老爺太太的!對不起!」我很氣忿,同時又感到滑稽,就順口吹吹牛,出出胸中的惡氣,「從前我住過好多大館子,燒烤過無數的雞鴨,說到做魚翅燕窩,簡直是我的拿手好戲。至於半夜起來服侍太太老爺,那倒從來沒有過!」


  「唉,這樣不對哪!」起初是他冷酷地盤問我,現在倒反給我頑梗的態度窘著了。「有錢人,你得好好地服侍,自然會有好處的。難怪你有這樣一副好手藝,弄到找不著事做,全是你的脾氣不好哪!年輕人,聽我勸吧!」


  「硬沒有辦法羅!我天生就不能好好地侍候有錢人的。老先生,另找一件事情吧!」


  「你不去做廚子,那是沒有另外的工作了。你不知道,年輕人,現在的鄉下人,都擠到城裡來,好像城裡的街上,隨地都可以撿著寶貝似地。每天都有些人來,上午便忙得不得了。許多人都只是報個名等工作哪。」他說到這裡,便感慨系之矣似地嘆一聲:「城裡哪有許多的工作等人做呢!唉!」


  「對不起,打擾你了!」我懊喪地走了出去。門外向暮的秋風,揚著街上的灰塵,撲著眉宇,人是感著更不舒服了。


  「噪你娘,你公館裡的老爺太太,你吃魚翅燕窩!」我一天的奔波,失望和飢餓,全變成可怕的撒野了,「老子非革命不可,那時管叫你們餓飯討口哩!」


  同時,把手裡拿著叫忘八蛋來蓋章的單子,扯得粉碎,片片紙花隨著街上的秋風飄去。


  三  鞋子又給人偷去了


  在這離開故鄉四五千里的陌生都市裡,我像被人類拋棄的垃圾一樣了。成天就只同飢餓做了朋友,在各街各巷寂寞地巡遊。我心裡沒有悲哀,眼中也沒有淚。只是每一條骨髓中,每一根血管里,每一顆細胞內,都燃燒著一個原始的單純的念頭:我要活下去!就是有時飢餓把人弄到頭錯腦脹渾身發出虛汗的那一刻兒,昏黑的眼前,恍惚間看見了自己的生命,彷彿檐頭一根軟弱的蛛絲,快要給向晚的秋風吹斷了的光景,我也這樣強烈地想著:至少我得明天再看見鮮朗的太陽,晴美的秋空的。


  工作找不到手,食物找不到口,就只得讓飢餓侵蝕自己的肌肉,讓飢餓吮吸自己的血液了。不過這究竟還能夠把生命支持到某些時候的。然而,當前最痛切而要立刻解決的問題,卻是夜來躲避秋風和白露的地方了。早上走出店子和晚上進去,一看見店主人那樣不高興的臉色,夥計們那樣帶嘲帶諷的惡聲,雖然可以勉強地厚著臉皮,但心裡總有著說不出的萬千委屈。夜裡給那生著疥瘡的同伴弄得不能入睡的時候,腦里就爬著許多的縹緲的幻想,連千年前被店主人逼迫的秦叔寶拉著黃驃馬在街道上拍賣的悲慘事情,也熱烈地艷羨過來:想著有一匹馬來賣,那多好呀!比如隔壁房間內有人拉胡琴唱歡樂的小曲,我就會不知不覺神往地小聲唱起來:「店主東,你不要吵來不要罵,待咱牽出黃驃馬……」但是越唱越感到自己的空虛,心,便會暗暗地給深沉的悲切,侵襲著,圍困著了。


  在店裡住到第五天的晚上,我被么師引到另一間更黑暗更骯髒的屋子裡,介紹給另一個陌生人同睡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問及和我往天晚上一塊兒睡覺的那個同伴了。因為我雖是討厭他一身癩蛤蟆似的疥瘡,但我卻忘不了他那待人和善而有禮貌的樣子。


  「沒店錢,趕出店外去了!」么師這樣粗聲粗氣地回答,語氣里藏著威脅和獰笑。


  我打了個寒噤,說不出什麼話來,只是這樣地想:可憐他還是可憐我呢?我知道,我不久也會給人趕到街頭去的。掉轉身,望著小窗外的黑夜,——一個廣漠的冷酷的昆明的黑夜。


  這位新同伴呢?睡在床上,臉朝著壁頭,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面,看不出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來,而我的心裡早就製造出這樣的公式:「同是天涯淪落人,相睡何必曾相識,」也就無須乎詳細的觀察和詢問。我只是默默地依窗站著,望著無邊黑暗閃著小星點的秋空,追想那給店主人趕在街頭的舊同伴,這一夜不知蹲在那兒,含著淚眼,痛苦地搔著他身上發癢的瘡疤呢?他的身世,我可不知道,只在夜裡聽見他一面搔癢一面這樣憤激地說過:「家鄉活不下了,才到來省城的,哪知道省城還是活不下去呢。」就只是知道這一點子,然而這一點也盡夠一個淪落人的註解了,所以我也就不曾追問,而且我也沒有追問別人身世的好心緒的。但這時我整個的心卻為被趕的他悲哀了。彷彿我已看見他荒涼不堪的家鄉,在斜陽中躺著無數燒毀的破屋,沒有一縷黃昏的炊煙,只有一隊亂鴉,在空中飛鳴一會,散到遠處去了……


  「老兄,吹燈睡了吧!」床上睡的那人,看著我儘是那樣默默地站著,便忍不住這樣說了。這一聲,驟然打散了我心中的幻象,同時還覺得他的語氣很是柔和,親切,就無心地向他道:


  「你老兄可也是來省城找事做的么?」


  「不,我明天是要到外縣去!」好像聽著我這樣的問詢,有著憎惡似地,便用這樣硬的話來搪塞。等我吹了燈上床睡的時候,他才深深地嘆了一聲:「這年頭兒有什麼事可做呢?」


  安慰的話,對他是沒用處的,而我也說不出安慰的話來。於是兩人靜靜地躺著,不作一聲。秋夜的黑暗,把我們深深地掩埋著了。


  一股汗足臭的氣味,不時鑽進我的鼻子,在平時是會使人發著嘔吐的。但在這一夜卻並不感到討厭和憎惡,我只深切地體味到這足臭的主人,有著辛苦的奔波,慘痛的勞碌,和傷心的失望哩。


  第二天早上醒來,約莫九點鐘的光景,發現昨夜同睡的伴侶和我的一雙舊鞋子,通不見了。沒有鞋子穿,我十分地懊惱,但對於偷去鞋子的人,我並沒有起著怎樣的痛恨和詛咒。因為連一雙快要破爛的鞋子也要偷去,則那人的可憐處境,是不能不勾起我的加倍的同情的。然而,我看著一雙赤裸裸的足板,終於生氣了,冒火了。我氣沖沖地走到賬房去,用著頑強的態度和咆哮的聲音,同老闆吵鬧起來,把四五天來他給我的氣悶,通通還給他了。我不管他辯護的話,只覺得在他的屋裡掉了東西,做主人的他,是應該首先負這責任的。於是吵鬧,吵鬧,不息地吵鬧。


  老闆到底屈伏了,就賠我一雙半新的鞋子,鞋面是黑色嗶嘰做的,自然比我的舊布鞋子漂亮得多。我便馬上感覺到偷我鞋子的朋友,倒替我做了一件不無利益的生意。但在老闆交鞋子給我的時候,卻嚴厲而忿怒地告誡,也許可以說是等於責罵吧,因為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彷彿快要爆出火花的光景。他說:「限你今晚清算店賬,不……」氣得說不出了。


  「好的。」雖然我是回答得很不軟弱,但心裡卻有點失悔我的吵鬧,太過於兇悍了。然而想到早遲都要給他趕到店外的,捉到一個可以難他的機會的時候,客氣的和平那是用不著的了。


  賠償的漂亮鞋子,誠然是出乎意外的收穫,但等我朝足上一比的時候,才知道這鞋子比我的足短了一寸。以為我是勝利了的,看來還是失敗了。沒有別的方法可想,只有把這雙短小的鞋子,無可如何地套在足上。於是,在這山國的都市上又憑空添上了一個拖著倒跟鞋子的流浪青年了,而我在街頭走路的樣子,也就更狼狽更滑稽了。但這些,我全顧不到。我只是一面拐出店外,一面就盤算:在這一夜應該在那兒尋得一塊遮蔽秋風秋雨的地方。


  同時我想:就是這個社會不容我立足的時候,我也要鋼鐵一般頑強地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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