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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男女統稱為「兄弟」是對男權邏輯的反叛?

近日,隨著三輝圖書「左翼前沿思想譯叢」系列陸續出版,以清華大學夏瑩副教授、華東師範大學吳冠軍教授和南京大學藍江教授為核心的激進左翼學者進入了公眾視野。三位學者在近幾年來分別翻譯了西方炙手可熱的左翼理論家阿甘本、巴迪歐和齊澤克的著作,從而進入了對當代激進左翼思想的譯介與闡釋的浪潮之中。他們幾日前成立了公眾號「激進陣線聯萌」,在學界引起了不少關注,而他們打出的口號「加入激進陣線聯盟,一起來當兄弟」卻為他們招致不少女權主義視角的批評。夏瑩副教授和吳冠軍教授分別撰文授權澎湃發表,詳細闡釋為什麼對男女無差別地統稱「兄弟」,無關歧視,反而是對男權邏輯的反叛。



把男女統稱為「兄弟」是對男權邏輯的反叛?


吳冠軍、夏瑩和藍江。


一場男權世界中的性別「內爆」


(文/夏瑩)


原本只是一場國內激進左翼思潮的小眾聯盟卻帶來另一場未曾預料到的思想「事件」。剛剛成立的「激進左翼陣線聯盟」公眾號中「無差別」的並列著三位學者,兩位男性,一位女性。但聯盟的公眾號里的一句「集體無意識」的口號卻引發了多個知識界朋友圈的討論:「加入激進陣線聯盟,一起來當兄弟」。一石激起千層浪。「為什麼只有兄弟,而沒有姐妹?」(言外之意,女性學者被排除了?)「為什麼是兄弟,而不是姐妹?」(言外之意,不如來一場集體閹割,不是更富激進性?)「用同志,替代兄弟姐妹,不是更富有超越性?」等等。這一討論突如其來,完全溢出了對這一激進思潮聯盟內容本身的關注。但它的「溢出」,恰又構築了一個對當代激進思潮中關於性別研究之反思的最好契機。而筆者作為激進聯盟中的女性學者(兄弟身份的溢出)也順理成章地成為這種溢出最好的闡釋者。

性別研究,以非主流的方式成為了後現代思潮的「主流」。這一思想變身幾乎成為了所有後現代思潮的理論命運:越邊緣,越主流。但性別研究較之其他思潮更為特殊。性別研究,從其誕生之日就充滿了戰鬥性。它在政治與哲學之間遊走。從早期的女權運動到中期的女性主義,直至今天的性別研究,這一思潮通過不斷克服其思想內部的邏輯悖論而前進著。這是一個有著獨特視角的思想立場。它以一個性別——女性為視角——去審視世界的組織結構。它以兩種預設的邏輯——第一,女性與男性的對立;第二,男性對女性的權力操控——去判定所有問題的性質。早期的女權主義與其說是一種思潮,不如說是一場政治運動,它在對女性權力的爭取上獲得了巨大成功的同時,自身卻無可避免的陷入了一個理論的困境:女權主義所倡導的男女平等最終卻帶來了女性的男性化。在對社會性別(gender),而非生理性別(sex)的強調中,男女平權意味著女性要求去做與男性一樣的工作,李香香(《王貴與李香香》中的女主人公)式的女性形象成為了女權運動勝利的典型範例。今天政壇上的女性政治家們,德國的默克爾,美國的希拉里、英國的梅姨不過是李香香的政治翻版。她們身著男性服飾,言說著充滿男性色彩的政治話語,因此,她們的勝利,在我看來,從來不是女性的真正解放。她們至多不過是一群「另類」男性。因此男女平等的結果是女性對男性邏輯的徹底臣服。為了消解這一平權鬥爭所帶來的困境,女性主義應運而生。這一改頭換面的女權主義思潮的代表人物包括了英國的托麗·莫依、法國的埃萊娜·西蘇等人,她們搭乘著後現代主義的思想列車,讓差異邏輯侵入到女性主義的研究當中。只是當我們重新凸顯了男女差異之後,女性主義理論卻不得不陷入到另一類困境不能自拔:如果女性不同於男性,不以男性為理想模板,那麼女性的本質又是什麼?對這一問題的回答,這顯然是其自身為自己設定的一個陷阱,不對此有所回應,無法表達女性的差異,而一旦對其作出回應,最終的結果卻往往是無法逃避男女性別之間的生理差異:而對女性生理結構上特質的強調幾乎瞬間消解了早期女權主義思潮所取得的所有推進:女性之為女性的特性決定了女性的本質存在就在於其相夫教子的那一面向。從社會向家庭的退守成為了晚近女性主義所倡導之解放的最終宿命,極富有悲劇色彩。


在我看來,今天的性別研究或多或少得益於晚期法國思想家讓·鮑德里亞對於以上兩種女性主義所持有的尖銳批判。在鮑德里亞的《誘惑》一書中,他指出女性解放理論的危險性就在於女性的設定「被封閉在一個結構當中,當這個結構強大的時候,女性遭到了歧視,當這個結構弱化的時候,則獲得一種可笑的勝利。」 換言之,只要我們還固守著男女性別之間的二元對立之中,那麼其所能得出的結論就可能是悖論性,正如女性主義一路走來所經歷的理論演進。在此,我很想去追問那些義正言辭地為女性爭取「話語權」的女性主義者們:你們到底要什麼?男女平等?好吧,給你們平等的權力,但你們卻緊接著驚呼,女性陷入了男性話語結構;男女差異化存在?好吧,讓女性回到女性本質吧,但你們卻緊接著發現,女性在這個時候只能回家去相夫教子。那麼女性主義者,我想追問的是,你們能否為我們勾勒出一幅女性解放的美好藍圖,並告訴我,哪一條道路會通向你們所夢想的天堂?


這種追問,作為女性學者的我無法回答。因為我陷入了對這一問題的追問本身當中,並確認其是一道無解之題。我因此讚賞鮑德里亞的批判。這一批判帶來了當代西方性別研究的最新動向,學界也普遍將這一動向視為激進思潮在性別問題上所給出的一種可能的回應:即性別表演(Gender Performance),抑或酷兒理論。它的代表人物當然是激進陣營中的朱迪斯·巴特勒。通過這一理論,性別的二元對立被調侃,被遊戲。在其中性別,男性抑或女性、同性戀與雙性戀都失去了固定的存在樣態。一切處於流變當中。性別不僅沒有生理性的固定規定,同時也沒有社會性的確定規定。換言之,性別的差異化並不意味著性別之間存在確定的「不同」,而是意味著對性別的界定始終在流動當中。性別的問題需在延宕中不斷獲得新的說明。這是性別研究激進化的唯一可能的道路。


回到引發這一思考的「事件」本身來看,或許女性主義者們會說,當我們以「一起來當兄弟」的話語作為激進陣線聯盟的「集體無意識」的口號之時,它至多產生兩個結果:第一,女性學者的去性別化實踐,而這一實踐不過是早期女權主義的基本訴求的現代翻版,換言之,女性的去性別化實踐等同於對男性邏輯的順服。因此,其結果必然意味著女性被男性的「收編」。因此這種反叛是落後的;第二,熱衷於用「兄弟」,而恥於用「姐妹」來表達這一聯盟的主張,已經暴露了宣言者(三位激進左翼聯盟的同盟軍)思想背後的權力結構從始至終都是一種男權邏輯。因此這一宣言本身似乎根本沒有達到激進思潮酷兒理論的思想高度。


不得不說,以上批判是精彩的,在「某種視角」下(性別的二元對立)也是準確的。但問題恰恰在於如果我們拋棄了這一視角之後,面對這一說法(「一切做兄弟」)是否會感受到完全不同的理論效應?

首先,如果超脫於男女性別的二元對立,轉而將性別自身視為一種流動性的內涵,那麼作為「集體無意識」中的「兄弟」一詞就需要特別的關注。因為聯盟中女性個體的存在使得兄弟作為一個概念發生了能指與所指的錯位,所指成為了能指原初內涵的「溢出」,這一「溢出」只能說明了「兄弟」概念自身已經轉變為一個空洞的能指,它成為了一個帶有領導權(拉克勞與墨菲意義上)色彩的觀念體系。這意味著,「兄弟」可以整合任何一種力量,它是形成統一戰線,團結一切可能團結之力量的概念關節點。它的空洞性正是其內涵有待豐富的前提條件。


其次,如果按照這一視角的邏輯,難道用「姐妹」不是較之「兄弟」更富有激進性嗎?兩者是否能夠同質調換呢?為什麼我們要樂於做兄弟,而恥於做姐妹呢?在我看來,對於這一問題的回答會帶我們進入到激進左翼思想的「現實性」維度之上。在我眼中的激進思想,不是任意設定理想狀態的一種思想體系,激進思潮會將更多的目光投注於現實世界的批判與改變世界的可能性行動之中。這一現實性的特有關懷使得激進左翼思潮從不無視當下既存的社會現實的基本存在樣態,鋼鐵叢林的現代城市高聳而堅挺,詮釋著男性社會的全面統治,以優衣庫、MUJI為代表的現代流行服飾的男性化趨向改變著我們每一個人在鏡子面前的自我認同。這是一個男性時代已經獲得全面勝利的時代,即便女性主義者如何掙扎,都無法改變這一現實性。酷兒理論努力的告訴人們,忘記性別,抹殺差異,但這一理想之光在照入現實的一瞬間就化為了無有。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一個事實就是,我們實際上根本無法忘記性別的差異化存在,大約也因為男性社會的普遍化,才如此強烈的激發了與之對立的女性主義的繁盛。後者變得如此敏感,對於任何一個可能「無害」的辭彙,都會做一種「有害」的解讀。正如當年李銀河炮轟趙本山一樣,今天做「兄弟」還是「姐妹」之辯,亦是如此。然而,當這個原本處於「集體的無意識」的表述自身成為一個問題的時候,卻也激發了我們有意識的自我剖析:當然我們並非完全無辜。在我看來,在今天的男權社會普遍化的現實性前提之下,我們的確認為用「兄弟」反而較之「姐妹」更具有反叛性。「姐妹」與男權社會天然具有對立性,將一個男性與女性共在的團體稱之為「姐妹」具有極為強烈的對抗性,只是這種對抗性失去了逃離二元結構的任何可能性。在男權社會中,「姐妹」的使用反而失去了「遊戲性」色彩,它成為了該既存體制下清醒的自覺,是一種有意識的挑釁。然而性別的遊戲性的魅力卻恰不在此,它的魅力恰是在於它的不自覺的對抗性,它對於對抗本身「無所謂」的基本態度。兄弟,是這個男性社會內在邏輯可能容納一個概念,後者對於前者完全不設防,因此當我們將這一在男性社會可容納的概念掏空之時,其猝不及防的「批判性」反而強化了對這一性別邏輯的內在爆破。


我將其稱之為一種在男權社會中的性別「內爆」(implosion)。麥克盧漢在《理解媒介》中首先使用了這一概念,後被讓·鮑德里亞所承繼。儘管有學者已經就兩者的內爆概念做了諸多的區分性解讀,但在我看來,他們對於這一概念的運用基本上是相似的:內爆與外爆(explosion)的概念相對。所謂外爆意味著商品、資本等現代性原則的拓展,其最終帶來了社會、話語與價值的不斷分化;而所謂內爆,則意味著這些分化之界限的消解,人與機器、媒介與信息,信息與其要表達的意義,所有這些概念之間的界限被內爆所消解,因此,內爆不是「收編」,後者意味著對既有邏輯的順從,而前者則意味著對既有架構的爆破。身處男權社會,我們用被掏空了內涵的「兄弟」概念內爆性別界限,用錯位的、因而模稜兩可的所指調侃這個以確定性為基本特性的男權邏輯。藉此,我們不再試圖構築任何新的與之對抗的邏輯(姐妹邏輯、同性戀邏輯等等),我們只是單純地享受著這種內爆可能帶來的剩餘快感。



把男女統稱為「兄弟」是對男權邏輯的反叛?


「一起來當兄弟!」


(文/吳冠軍)


做一個公號(夏瑩、藍江、吳冠軍的共同微信公眾號「激進陣線聯萌」),一句「一起來當兄弟」,觸碰到了一塊學術圈敏感礁石。批評是完全正當的,並且是來勢洶洶的:為什麼沒有「姐妹」?


對此,我的回應(或者說辯護)是:當這個公號只有藍江和我兩位男性學者時,這句口號是極端反動的!但是,夏瑩老師的存在,使這句表述充滿了一個revolutionary paradox:她以其身體的存在在話語中撕出了一個裂口。

任何總體性的表述,是最容易的:兄弟姐妹們,brothers and sisters,ladies and gentlemen……這就是符號秩序之「自我總體化」操作的可怕:只需要在話語層面稍加修訂一點點,就能化解真實秩序中的對抗。在同樣意義上我一直強調,晚近「LGBT」(女同性戀者/男同性戀者/雙性(戀)者/跨性者)這個表述的出現,本身便是一個意識形態秩序之總體化操作:以符號化的方式將反抗、例外、(除不盡的)剩餘,旨在全部囊括進來。所以說,我要對我們這些批評者語重心長地說:在今天,光說「兄弟姐妹」亦是不夠的,至少須加上LGBT里的BT,方可進一步降低觸及敏感礁石之風險——為什麼只有「兄弟姐妹」,而沒有「雙性者」和「跨性者」(既不完全是兄弟也不完全是姐妹)?


我是一個拉康主義者,一個拉康主義政治本體論意義上的激進左翼。對於意識形態秩序之自我總體化操作,一種拉康主義的激進對抗,就是在符號秩序中去插入真實——真實並不一定是一種前語言性的硬核性存在,而首先展現自身為符號秩序內的一個創口、一個撕裂、一種不連貫性。夏瑩,是「一起來當兄弟」這個表述中的一個裂口——她的存在,構成了該話語表述自身的一個結構性撕裂。在藝術領域中,我們亦能找到對應例子:在現代主義繪畫中,我們在畫布里結構性地遭遇「污跡」、「敗筆」、或莫名其妙的「塗抹」。這種策略之所以是革命性的,正是因為它阻礙了畫布對「現實」的直接描繪,從內部打破了本體論層面上的虛假的連貫性與完整性。從那些現代主義畫作中,我們看到的不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符號化了的「現實世界」,而是創傷性的真實。


我分析過幾年前曾票房大紅大紫的電影《狼圖騰》。這部主流價值片的隱秘革命性在於,它自身恰恰呈現為一個無比荒謬的悖論:影片製作者們把一群狼馴化到了都能拍電影的程度,然後告訴觀眾狼是不能被馴化的,狼情願自殺也不接受馴化……在這個意義上,該電影如同現代主義繪畫,恰恰呈現出了對「狼」做出符號性界定之(本體論層面上的)不可能性。該片的兩個邏輯,順著任何一個走都能得出一個連貫性的畫面(狼能被馴化;狼死也不能被馴服),偏生卻在一部電影中彼此「有機」地扭結在一起,從而讓人直接遭遇那荒謬的不連貫:並不是哪個關於狼的描述更符合「現實」、更接近「真相」,恰恰,兩個邏輯撕拉出的那個裂縫,才是「比現實更真實」。


在電影《黑客帝國》中,墨菲斯曾向剛跳出「Matrix」(借喻符號性的日常世界)的尼奧說了一句被廣為引用的話——「歡迎來到真實的荒漠!」我們正是在相同的意義上向大家伸出我們同志般有力的手臂——


「一起來當兄弟!」


轉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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