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文/黃若塵

一個人在外，沒有耳邊的添衣保暖的叮嚀，便格外注意起天氣。我撐著傘走在寂靜的校園裡，已經連續下了五天雨，就這樣刷啦啦地淋濕了我的世界。

柏油路痛痛快快洗了把臉，臉上的「痘痘」就像春筍一般冒出來，裡面積滿了它抱怨不平的淚：怎麼還不給我保養呢！鞋子蘸著天然的「墨水」，恣意地畫著燦爛的水花，像興奮的畫家，臉上黑斑點點也渾然不覺。我不在意，欣賞著傘上時而歡快時而悲傷的協奏曲，感嘆道：深秋了啊。

道路兩旁筆直的衛士不是路燈，參天的古樹是整個校園的靈魂。一百年了，它們蒼勁的樹榦結了厚厚的痂，在風雨滄桑、血與淚的洗禮中訴說永葆青春的故事。見過炮火、見過硝煙和殘忍的侵略，見過躊躇滿志的少年；也見過歡歌笑語、風花雪月，悲傷或心碎的夢想 。但當一切都在歷史的車輪下化為灰燼時，它們卻又沉默不語，只是盡情地張開雙臂，迎接陽光雨露，任自己化為時間的使者，默默地守護這片土地。環繞古樹膝下的榆槐。雨啊，是調皮的精靈。對那樹葉，它摘下柔弱的，染黃愛美的，而那些還壯壯實實不肯撒手的，它只是輕輕地拂去泥土和灰塵。所以遠遠望去，這一片黃綠交加、波濤洶湧的海洋，給人的便不是涼意，是「層林盡染」的詩意與生機。愛美的珍珠梅和丁香樹怎麼肯輕易罷休呢。潔白的霧氣從雨滴中脫穎而出，嬉戲著、打鬧著，裊裊地上升，連成一片夢境。它們親吻著、擁抱著小小的葉子。一霎那，彷彿「千樹萬樹梨花開」，那個花朵盛放的盛夏又回來了。丁香的白、珍珠梅的白，又是一片芬芳的海洋。忍不住想深吸一口花香，卻是薄薄的涼氣在體內蔓延。不放過任何一個毛孔，又直直衝上腦門，激起連綿的雞皮疙瘩。不由得再一次感慨：秋意已是如此濃烈了啊。

每當這個時候，便不可抑制地想家。高中時不在意下雨，彷彿雨點打得越猛，就越有力，破舊的自行車唱著歡快的歌，踏著水花飛奔回家。一進門，甩掉濕漉漉的鞋襪，尋著香氣直奔廚房，抓起香噴噴的肉片塞進嘴裡，在媽媽嗔怪又疼愛的目光里得意地嚼著。下雨的家，意味著不用刻意尋找的溫暖乾燥的衣物，意味著金黃的小米粥和輕鬆愉快的電視節目。那氤氳的香氣和細細碎碎的家長里短比這白茫茫的霧氣更能潤濕我的眼眶。年輕時渴望逃離、渴望蒼翠的松柏和嶄新的自由，但當孤寂真的來臨，能給予溫暖的只有耳邊絮叨年邁的話語。撐傘久了，手被寒氣打得疲倦。此刻，唯一活著的只有那結疤的古松，它沉濁的呼吸告訴我，思鄉是一把銳利的刀，插在每顆鬥志昂揚的心上。

思鄉的本質應該是孤獨。走得久了，腳感受到濕冷的蔓延。濃厚的霧氣變薄了，輕輕地纏繞著灰色的大樓。陰雨連綿，我卻想起王勃。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十四歲橫空出世，一篇《檄英王雞》虎落平陽；一篇《滕王閣序》千古絕唱。《滕王閣序》是秋天做出，雖然那日是秋高氣爽的晴空，但他心裡必定是今日這陰雨連綿。十六歲做上沛王少傅是何等的光耀門楣，如今只得「躬逢勝餞」。那何止是寂寥、是隱默的屈辱。但這又擦去了他的年少輕狂，縱使他最終沉溺海底，也終不忘高飛的青雲之志。那是引而不發，是撥開心裡的陰雨相信未來的太陽。掙扎的希望，才是對抗孤獨的良藥。

又想起蘇軾，彷彿離開課本多年，他留給世人的只是無盡的樂觀豁達。連綿的雨，對他來說是「一蓑煙雨任平生」。年幼的我只是以為他命運順達、性格使然。讀了書才明白，「烏台詩案」讓他在死亡邊緣遊走，那豁達的名篇是無數絕望的凝鍊。也許，不死才是樂觀的推動力，孤寂、失敗和恐懼代替錦衣玉食、如日中天的陪伴，他看見了世界，看清了自我，才能歷經滄桑後仍揮筆寫下「休將白髮唱黃雞」。寒氣衝突著我，風要帶走我的傘。人人都愛暖陽，可也許這世界的本質就是冰冷呢？我們都是孤獨的個體，能溫暖我們的是內心磅礴的能量。我們可以選擇悲痛、選擇絕望，但世界沒有替我們選擇死亡，那我們就可以選擇覺醒、選擇希望。

走回了宿舍樓，收起傘，抖了抖雨滴，卻突然望著自己走過的路發愣。辛棄疾闖進我的腦子。年幼時的我被語文啟蒙老師笑話，一個小小的人兒會常常為文章落淚，「少年不識愁滋味」，她笑著搖搖頭，「為賦新詞強說愁」。我自然是不服的，卻也不知如何反駁。如今成長了的我，想起和小夥伴一起坐在教室里大聲地朗讀「秋天來了，農民伯伯收穫了」，才覺得那才是最好的秋天。那淹沒在茫茫煙雨里的石板松柏、灰樓薄霧，我只是輕輕地感嘆：「卻道天涼好個秋」。

天終會放晴，我們也終將上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本號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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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30歲的自己：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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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自己的，生活難免與他人相關
※人生如戲
※人生如戲
※人生，如此而已
※盛可以：讓人迷戀，亦讓人生病
※我是你漫漫人生只配錯過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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