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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心:東西半生緣

李文心:東西半生緣



東西半生緣

文|李文心


(紐約州立大學英文教授)


不知不覺之間又添一歲,原本是不值得一提的。一來我的人生平淡無奇,再者人也早過了興高采烈過生日的年齡。然而我忽然記起,在美國度過的歲月轉眼就與在祖國生活的時光持平等長了。中國一半,美國一半,合成了我人生的整圓。


回首往事,雖沒有崇山峻岭般的壯麗,卻不乏平川細流般的樸實。前半生我在東方的祖國成長學習,後半生我在西方的美國安家立業,時光荏苒,常想起鄉聖孔夫子「逝者如斯」的感嘆。此刻我佇立於人生轉瞬即逝的關口,腦海中浮現出片片斑駁無章的印記,遂想到:若不歸置梳理,倘若在下面三分之一的餘生里連瑣碎的回憶也不復有,豈不會追悔莫及?於是我找到了遷就自己的理由。

我的幼年少時,「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破四舊」的狂飆把我與傳統歷史文化隔絕開來。我沒念過「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卻熟記「我中華,在東亞;幅員廣,面積大」。我對四書五經毫無概念,但背誦「紅寶書」「老三篇」卻能頭頭是道。等到「批林批孔」運動興起,我常聽到「克己復禮為仁」這句話,不明就裡,也無所謂好惡,後來讀到《水滸》,卻滿心喜歡。兩者都是作為反面教材供批判用的。前者批判林彪,因為他引用孔丘的話想搞復辟;後者批判宋江受招安搞修正主義,據說是影射鄧小平的。當時我對政治漠不關心,但梁山泊英雄好漢的形象卻在我心中播下文學的種子。我仿效《水滸》的章回體,把我與玩伴的嬉鬧瑣事潤色誇張,寫成小說。雖幼稚可笑,卻有詩有圖,小夥伴們喜愛,我也就得意非凡。大人問:你長大以後做什麼?我想不出好答案,窘迫不語,心裡卻嚮往當一名司機,那是因為看到電影《南征北戰》里美式軍用吉普無比的瀟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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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征北戰》劇照


中學時代高考恢復,「長大做什麼」的問題就顯得緊迫起來。這時候我已經讀完中國四大名著,古典和現代文學作品也有接觸,因興趣濃厚,所以決意學習文學。不料父親說,你還嫌「文字獄」害人不夠?學外語吧,現在國家需要翻譯人才,翻譯譯而不作,可保平安,於是我的前途就這樣一錘定音。

後來我考到北京去學英語,美國老師說,要想學好英文就要忘記漢語,直到說夢話也是英語,你的功夫才算到家。我就一心沉到英語課本里。大概是在第二學年,我寫家信時發現完整的句子已經寫不順手,我恍然明白那是英文句法在搗亂,自我洗腦已初見成效。有次在餐廳打飯,嘴裡無意中蹦出個英語感嘆詞,就是「oh」或「wow」之類,引起賣飯師傅莫大蔑視。看他的表情,我分明是個裝腔作勢的假洋鬼子。那時我還不能流利說出帶各種從句的複雜英文句子,但有次我居然在夢裡說出一句極長的英語複合句,而且沒打一個磕絆兒,醒來之後的欣喜難以形容。


回想起來,我中小學語文基礎沒打好,上大學後又不讀中國書,造成國學知識極度欠缺。上世紀80年代我初到美國時,離網路時代還很遙遠,完全脫離了中文語境,了解國家大事也好,處理生活瑣事也罷,一切都得用英文。我一心要把英語修鍊到像母語一樣的表達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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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鋼琴師》劇照 每批乘客都向往來到美國,見到自由女神像的那刻,整個甲板沸騰。

幾年之後我上一門中古英語的必修課,十分無趣,不料這門課卻成為我中國文學真正意義上的啟蒙。12、13世紀的英國詩歌和傳奇,讀來非常粗糙幼稚,在意境、手法和語言上都乏善可陳。英國——從前不可一世的「日不落帝國」,如今一等一的世界強國,世界第一文豪莎士比亞的故鄉——竟會有這樣卑陋的文學淵源,令我瞠目結舌。有一天我忽然想起《詩經》中少有的幾行能背出的句子:「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當年我離開祖國時,親人們揮手相送,其情可依。而今呢,我學未有成,何以還鄉?那心情也恰似籠罩了一層冰霜。《採薇》詩凄楚悲愴的意境,或與我的情形不甚相同,但那一刻,我這個海外遊子第一次感到母語是那麼優美和親切,我幾乎要流淚了。


我從小就知道,我們祖先的詩歌早在3000年以前就已經燦爛輝煌,到1300年前的唐代達到鼎盛,但沒人告訴我,大不列顛的詩歌在八九百年之前尚處於荒蠻時代。那一瞬間,我對中國文學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小時候,我們常被教導中國古代文明如何偉大,但根本不能真切體會。現在我醍醐灌頂,有了發自肺腑的認知,甚至萌生了回頭再去正規念中文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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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克林》劇照


女主角愛麗絲從愛爾蘭來到紐約,在異鄉漂泊的她早已故土難回


過後靜心細想,從現實考慮我必須繼續念英語,在這條路上我已經「積重難返」了。然而當代英語文學研究的趨勢離文學本體越來越遠,後現代文藝理論興起,從對敘事語言和方式的偏執,再發展到後來的泛政治化,顛覆了我的治學觀,令我躊躇彷徨。工作以後,我零零碎碎地讀起中國文學來,書不全,時間也有限,至今跬步踱行,收效甚微。


我來美國的初衷是研究海明威,但由於學術之外的原因而未能如願。後來我逐漸對亞裔身份產生認同,又開始讀亞裔文學。這個領域與我的畢業論文無關,所以不能申請相關的職位。如果把海明威和亞裔文學比作魚和熊掌,我是二者皆不可得。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在古今中外都是難題,而對於新移民來說,理想的專業更須讓位於謀生的需要。美國大學的教職競爭激烈,一個終身職位往往引數百名新老博士竟折腰。英語非我母語,而我以己之短搏人之長,當屬年輕氣盛時的魯莽之舉。所幸天未絕我生路,幾經轉側終於在紐約修成正果,從此安居樂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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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我是誰》劇照


問題是今後會怎樣呢?我人生的弧線即將划過一個整圓,註定不能夠再周而復始。


回眸我東西兩半球的生涯,彷彿身心正高懸於太平洋上空離中美等距的一個微妙交集點上。單從時間上算,大洋兩邊一國一半,我的人生理念也應該是東西合璧、不偏不倚的。我幼年不諳世事,少年時代懵懵怔怔,青年時期我智力開啟於中國,青壯年時代發展成熟於美國。從學習進度和知識積累方面看,在美國的日子效率更高,有事半功倍的感覺。那麼是否可以說,我生命的細流所刻下的印記在美國這邊更濃重一些呢?直覺上是這樣,實際未必如此,原因是人生的體驗在成長期最為深刻,價值觀念在那時已基本形成,更別說口味、審美等趣向了。比較起來,在文化傳承方面我從中國攝取的更多,而在社會行為方面我受美國的影響更大,所以東西方的價值在我身上大致均衡。


問題是今後會怎樣呢?我人生的弧線即將划過一個整圓,註定不能夠再周而復始。在我的後三分餘生里,隨著在美國的時間越來越長,我會不會變得更像「真洋鬼子」?對於成年後移居海外的人來說,與母國文化割裂而游離遠去,大致是痛苦的。甫到新鮮的國度,往往著眼於「得」,主旋律是了解、融入當地社會,獲得知識與經驗。大家往往以先到者為尊,初來者問題多多,先到者侃侃而答。從前有人問我,你來美國幾年了?我回答,五年啦!語調里充滿輕車熟路的自信。後來有人問,你來美國多久了?我回答,十年啦!那架勢儼然已是美國通。再後來,我的回答漸漸地就有些含糊不清,二十幾、快三十年了吧?因為這樣數著數著,心裡便涼嗖嗖的,不僅嗅到老之將至的肅殺,而且也勾起日漸濃厚的鄉愁。這時候就會想到「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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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離退休還有時日,但將來何去何從是必須考慮的。


既然有得則必有失,那我在「收之桑榆」之後,有什麼「失之東隅」?我所失去最多的當然是親情。想當初我負笈萬里來到美國,全然不知「父母在,不遠遊」這句話,心裡沒有一點負擔。後來父親得了重病,我回國為他聯繫名醫診治,也未能挽救他。不知道他在彌留之際是否認可我是「遊必有方」?如今母親已年及杖朝,體弱多病,凡家中事務我能儘力之處很少,常感到有愧於心。再者,我的孩子生於斯長於斯,雖然生活比我的幼年富足多彩,卻幾乎完全是在與家族親人的隔絕中長大,永遠體會不到中國大家庭的融融之樂了。他們從未擁有,也就不感到缺失,我自然不對他們提及這些,只在心裡為他們抱憾。


雖然離退休還有時日,但將來何去何從是必須考慮的。我相信離開祖國越久,思鄉情結就會越重。「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落葉歸根是中國人的傳統。林語堂早年留學美歐,後來在美國生活有三十年,最後選擇回到台灣。楊振寧一生絕大部分時間在美國度過,最後選擇定居中國。但是我能夠像他們一樣「乘風歸去」嗎?我每次回國都有一種親疏交織的異樣感。一方面我踏著故土、聽著鄉音,彷彿根本不曾離開過。另一方面我搭車出行、住店購物,總有種揮之不去的生疏感,常手足無措。親朋好友寬慰我說,什麼時候你回來多住些日子就好了。我說好,等我退休興許住下來就不走啦!話雖這麼說,但我深知遠離祖國太久,再想植根於全新的社會又談何容易。在美國近三十年,搬過幾次家,但各處大致仍是老樣子,也習慣了。回到國內就覺得一日千里,反差強烈,概括起來就是兩句話:錦繡山河今猶在,依稀故園早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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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山河今猶在,依稀故園早不識。


我作為移民的宿命可能就是這樣,從背井離鄉的那一刻起,便不能在真正意義上回到東方。人自然可以常回故土,但事過境遷,那裡早已沒有我的位置。在西方雖然已經「居易」,但從文化歸屬感上講,我可能永遠都是個局外人。游離於東西兩個國家之間,存介於中美兩種文化之際,按現在的說法,我成了離散人,可以說大洋兩邊都是家,也可以說都不是家。


英國作家吉卜林的名句「東是東,西是西,東西永古不相期」,常被用來描述東西方的巨大隔閡,然而吉卜林的原意卻是「無所謂東也無所謂西」,言謂東西平等,強調兩者的共性。由此想到,與其對移民宿命患得患失,還不如著眼未來的東西交融,就是說「東中有西,西中有東」,我既是東也是西,我即東西,東西即我。也許只有這樣,我才能找到心靈的平衡點,不須左顧右盼尋找自我,進而笑看人生長河落日。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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