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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肯短小說:我在海邊等一本書

自從亞米拉·奧卡約娃說要把她的新書一頁頁撕下,扔進大海,希望全世界的讀者都讀到她的書,我就信以為真,每天清晨,我都在海邊等這本書。住地離海邊不遠,很適合療養,不是說海風和新鮮空氣對我的健康有作用,主要是這兒安靜,是個不動產投資區。這兒三面環海,沿海岸線到處是海景房,我的一個買賣文物的朋友在這兒一氣買了七八套房子,一套他也不住,也不租,所有的房子都靜靜的閑在那裡,像靜靜的空無一人的墓地。我的買賣文物的朋友說我隨便住他的哪套房子都行,最好是哪套都住一住,這樣他的房子就都有了人氣兒。房子都是裝修好的,富麗堂皇,不住真是可惜,我拿著七套房子的鑰匙,看上去像是一個擁有七套房子的主人。小區環境很好,綠樹青草,海風拂拂,小徑和噴泉都有,只是沒有服務設施,連個小賣部也沒有,偶爾小區才會來一幫子人,這些人從車裡拎出大包小包住下來,幾天又走了,留下一些很乾凈的垃圾。垃圾會越來越乾淨,像露出地面的貝殼,有一次我以為撿到一隻海螺,結果是個酒瓶。



寧肯短小說:我在海邊等一本書


房子基本是白色的,與大海的藍色形成單純的對比。畫家在這兒一般沒作為,因為越簡單越不好畫,只能抽象。抽象是個人事件,不具公共性。文字就不一樣了,在表現海水的質感時文字會與所有人的心靈相通,很多時候海的質感就是心靈的質感,寫在水上的文字就是寫在心上的文字。我沒見過一幅成功表現海水質感的畫兒,但我看過這樣的文字,奧卡約娃的文字就是這樣的文字。即使奧卡約娃的書還沒從海上漂來,有時我已看到海水深層和淺層布滿她立體的文字。


其實,有一套房子我用不著出門只要坐在花園裡就可以看到很近的海,海浪有時就在前面幾米遠的地方停住,儘管如此,我還是願走出門去,我願大海用最後的力量觸摸到我,那樣我才覺得與海水有了一種實質的關係。


有時,特別鬱悶的時候,我也會住到七套房子中離海最遠的房子。那套房子在小區的最高處,是小區最後的一個層級,後面就沒有房子了――後面就是懸崖了。當然,遠處的懸崖上還有房子,看上去更孤立、更豪華的房子,但已不是我能理解的房子,就像我不能理解古代的懸棺一樣。我站在最高的房子的頂層閣樓上,從一孔童話般的尖拱小窗可以看到很遠的海。我能看到了小區所有房子的紅頂,看到弧形的裙邊般的海浪,海天一色。看到天與海的很低的夾角,甚至在夾角中我看見了自己。天特別好時,在半島的右側可以看到一角港口,那裡有密集的塔吊,輪船的各種旗幟,有的外輪停在海平線上,有的正在駛來,我能看到有人喝咖啡、接吻、拋物,我看到很多看不到的東西。我看到了奧卡約娃,奧卡約娃也在海邊寫作,在我無想像的亞平寧半島的南端。每天,奧卡約娃說,只要她一抬頭就會看見威蘇威火山,想看不見都不容易。



寧肯短小說:我在海邊等一本書

義大利維蘇威火山。



我不知道威蘇威火山,對威蘇威火山沒有概念,不過當奧卡約娃說起龐貝我又想起了威蘇威火山。我想起在不同的讀物上看到兩千年前威蘇威火山噴發,龐貝被吞噬,兩千年後龐貝被完整出土出來。記憶常常是這樣――主要記憶會引發次要記憶,有些事你記不得了,但提到另一件事你會立刻想起。以前我的醫生就是用這種方法治療我的,醫生總是問我:想起什麼了嗎?看這個,想起來了嗎?現在我的記憶仍不太完整,不過已問題不大,我早已習慣了。是的,我對奧卡約娃說我想起了威蘇威火山,想起了龐貝的一具人類坐姿的化石,照片上顯示這人就坐在自家古老的客廳里,火山噴發時他甚至在思考火山。他的職責也許就是思考,也許他是哲學家,那時的哲學家真是了不起。火山毀了龐貝,但火山炭也保存了龐貝,圖片上有完整或局部的浴室,麵包房、劇場、街道、競技場,競技場當時沒有大型活動,否則我無法想像兩千年後這裡坐滿了觀眾化石,無法想像無數瞬間的手勢,呼喊。奧卡約娃說毀滅實際上就是拯救,沒有火山就無法看到兩千年前的事物。我不太懂奧卡約娃的話,不能想像一種事物還是另一種事物。


我住遍了七套房子,需要不同方向的海,誰知道奧卡約娃的書會從半島的哪個方向漂來?我相信奧卡約娃承諾過的話,儘管並不能完整地理解她的話。奧卡約娃要我不用擔心書會被水溶解,她的書將是透明的,上面有一層薄薄覆膜。奧卡約娃讓我想像書頁漂流的情景,大體上可以想像為海鷗貼著海浪飛翔的情景。可是那樣一來,我擔心奧卡約娃的書不夠全世界海分的,或者不是成群的書頁,只有一張,一隻海鷗?一頁,一隻,一個人,對我足矣,我要求不多。見到奧卡約娃之前,我基本上對大海沒什麼夢想,我覺得海就是海,海沒什麼內容,看時間長了最終只會看到自己的面孔。不僅如此,之前夜晚太近的濤聲總是讓我感到不安,許多噩夢會隨著很近的濤聲在睡中升起。因此,那時我住的更多是小區中心的房子,對大海而言,小區中心的房子是平庸的乏味的,但卻是安全的。


安全或安全感對我特別重要,主要是我和別人的情況還有所不同,我常常會對世界失掉色彩感。如果僅止於色盲,我覺得還可以承受,因為我可以不需要色彩,我並不要求一個非得有色彩的世界。但問題是一旦失去色彩,我會看到更多的東西。我總是看到房子裡面或房子後面的東西,在大街上,我會看到人的骨骼,成群結隊活動的鎖骨、肋骨、大小腿骨,看到許多骷髏,即春天美麗的少女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具稍稍苗條的骨骼。出門我總是戴上墨鏡,進商店也一樣,差不多就像盲人一樣。一般人都是閉著眼才做夢,我睜著眼同樣會做夢,而且通常都是惡夢、驚悚的會讓我白天發出呻吟或大叫的夢。

我從前的一女友說,我如果把這些隨時升起的可怕的夢記錄下來完全可以出售,比許多恐怖小說還要恐怖(我後來成為某一類作家完全有賴於她)。在許多條小徑,許多個池邊,許多林陰道上,我的女友反反覆復做我的工作,她甚至說可以做我的文學秘書。我們是在醫院草坪上認識的,在草坪上,我們藍白條的衣裳就像陽光和水一樣單純,而我們說的話也像是夢話。離開醫院後我的女友繼續做說服我的工作,可是當我有一天真的寫出了我腦子裡的東西,我的女友卻離我而去。我不知道文字表達和口頭表達有什麼不同,也許真的不同,也許文字本身就像一種符咒。現在我的女友是我買賣文物朋友的妻子,是這兒的女主人。可我的女友一次也沒來這裡,每次我的朋友開著不斷更換的車來,我都要遠遠的仰望上好一會兒。現在我關於她的的記憶中已完全沒有色彩,不僅是黑白,甚至而由於時間關係變得發灰,我不能說像遺像,但也真的差不多。


或許是因為女友的關係,我的記憶大體都是黑白的,除了奧卡約娃。不過奧卡約娃的同胞埃多拉和洛倫佐就不同了,他們是很重而且很新的黑白色,雖然由於奧卡約娃原因他們有時也會恢復一點點馬賽克似的色度。


埃多拉和洛倫佐是和奧卡約娃一同來中國的朋友,我們在一個極偶然的會議上認識。一般說來,在不得已的公共場合,在極偶然的會議上,為了迴避一個X光片般的世界,我總是裝作低看書或記點什麼,或看手機簡訊,或戴上有色眼鏡。不過有時候也不全由我,有時候我也會控制不住抬起頭,摘掉眼鏡,那天下午的洛倫佐就是這樣。之前我對洛倫佐的印象很不錯,我特別喜歡他的一頭整齊的金色捲髮,看上去像戴著發套,像十八世紀的歐洲人,好像很老了。但事實上他的眼睛很年輕,他的聲音也像他的眼睛一樣年輕。洛倫佐做主題發言,講到早年在阿爾巴尼亞的一次旅行,在地拉那街頭的一個小圖書館看到一張墨索里尼被弔死的完整的照片。通常照片上有墨索里尼一人,許多電影里都能看到,但這張小圖書館裡的照片不同,照片上除了墨索里尼還有三個陪著弔死的人,洛倫佐在其中發現了自己的祖父。洛倫佐祖的油畫父肖像常年掛在家裡的顯要位置,洛倫佐從來不知道爺爺的真正身世,不知道爺爺喬瓦尼·帕奧里尼二戰時是墨索里尼手下一個高官,一個能征貫戰很出風頭的旅長。洛倫佐正在寫的一部長篇小說寫的就是這事,而我不知道這事能寫成什麼樣的小說。


如果事情僅止於此,我對那次會議的記憶也許還有些色彩,但接下來埃多拉的發言讓一切變成了黑白色。埃多拉臉長,謝頂,前額既長且寬,因此眼睛看上去被壓得低低的,看人總是從下往上看人。埃多拉的祖父過去也是一個旅長,不過是抵抗組織的旅長,埃多拉說他早就知道喬瓦尼·帕奧里尼這個名字,但不知道他就是你爺爺。「你的爺爺殺了我的爺爺,一個旅長殺了另一個旅長。沒想到我們是仇人,而且是在中國成為仇人的。」埃多拉低低地看著洛倫佐。


洛倫佐輕飄飄地問:「他被俘了?」竟然一點也不驚訝。

「是,他被人出賣了。」埃多拉兩手放在桌子上。


「確切的說,你的爺爺槍斃了我的爺爺。」埃多拉站起來。


洛倫佐·帕奧里尼也站起來,兩人如同被什麼吸著一樣繞著會議圓桌,走向對方走。繞過了許多人,也從我面前走過,到了近前,兩人站住,看著對方,洛倫佐伸出手,埃多拉也伸出來。兩人握手,但沒有擁抱。


不擁抱只握手我不知道什麼意思,與會的人也都不解。

「我們都是歷史的碎片,」洛倫佐說,「過去不認識,現在在陌生的中國認識了,這很奇妙,幸會。」洛倫佐理了一下十八世紀的假髮。


「你當心點,」埃多拉奇地笑了一下。


兩人的手鬆開了,埃多拉回到原位。



寧肯短小說:我在海邊等一本書


北京三里屯義大利文化處,圖源網路。



北京三里屯東街二號――義大利文化中心――在一幢義大利風格的建築物內,事情發生在這裡。這座建築古色古香,有吧台,圖書室,會議圓桌,旋轉樓梯,廊柱,雕塑和天頂畫,北京一些文化人經常應邀來這兒做中意文化交流。這次我得到邀請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差錯。義大利來了七個作家,中國相應也是七個作家,七個義大利作家一個我也不認識,我知道的翁貝托·艾科沒來讓我有點看輕這次對話。此外我還知道一個名叫布魯諾·莫爾齊奧的作家,他的職業是熱那亞的一位心理學教授和治療師,他的小說屬於「地中海式黑色文學」,有論者說我的小說與他的小說有相似之處,他沒來也讓我有點失望。這已經是第二次中意作家對話會,前年是第一屆,我不知道。前年的對話主題「懸疑,驚悚,恐怖」比較適合我,沒邀請我,今年對話主題是「歷史和旅行」,和我完全不相干,我不知道為什麼反倒邀請了我。有些事情就是這麼怪,該邀請的沒得到邀請,不該來的卻來了。中國出席的都是頭面人物,純文學作家,我全都認識,可他們一個也不認識我。我幾乎不同外界聯繫,唯一的聯繫就是我的出版商,還有就是我的倒買文物的朋友。基本沒人知道我一直在海邊寫作,我不知道義大利使館費了怎樣的周折找到我,或許他們並沒有錯,他們需要我,因為「歷史」這個詞事實上一直充滿了歷史性的「疑問」,歷史的碎片在生活中也以各種各樣的形式無所不在。不過我對埃多拉與洛倫佐這類形式的歷史碎片完全不感興趣,我只是控制不住俗不可耐的有關他們相互仇殺的想像。我不喜歡埃多拉低低眼睛從下往上看人的樣子,但比較起來我後來更不喜歡洛倫佐,要是埃多拉殺了洛倫佐我覺得我不會太悲傷,我覺得埃多拉會。我的腦子裡不停地放映著《教父》《警察局長的自白》《美國往事》一些經典的仇殺場,我覺得義大利是一個可以加重人病情的國家,即使置在這個國家的作中病情也會加重。在後來幾天的會議上我根本不敢多看洛倫佐,更不敢看埃多拉。但儘管如此,有關他兩人的鎖骨被穿在一起的幻象還是不斷地重疊地出現在我腦子裡電影中。我已看不到他們的肉體,更不消說衣著,埃多拉的骨骼有許多彎曲之處,洛倫佐則完美得多。


我不該參加對話,在其他中國作家看來我甚至沒有資格,他們的看法對,我不過是一個驚悚作家,可奧卡約娃卻毫不猶豫地說單憑我看人的眼睛我就是一個最有資格的作家,而用特別有資參加有關「歷史」的對話。奧卡約娃說,你的眼睛太單純了,太神秘了,代表了東方,我不得不坦白而又羞澀地告訴奧卡約娃我的眼睛和東方無關,本身確實有問題。可奧卡約娃仍然固執看著我說,她見過許多夢幻的眼睛,我是最特別的,我肯定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我說這倒是真的,我曾住過很長時間醫院,醫院五方縮減了我的視覺世界,一方面又會成倍地增加我對世界的幻象,所以,我儘可能的不看人。


奧卡約娃一點也不驚訝我自報病史,而且居然說從第一次見面起她就看出我的眼睛裡有醫院的影子,「不過這沒什麼,」奧卡約娃說,「這恰好說明你的懸疑、驚悚,恐怖,總之諸如此類的,不是訓練出來的,而是天生的,你知道梵·高,他的眼睛就是天生的,他永遠驚恐天真地看著世界。」「我的確喜歡梵·高,」我高興地說。「不過『真正的恐怖不是來自梵·高,也不是來自醫院,」奧卡約娃大聲說,「而是來自歷史。」


我們用英語交談,毫無障礙。奧卡約娃談及自己的歷史,她原籍並非義大利人,而是捷克人,後來移民義大利。交談中我使用了「移民」一詞。


「不,是逃亡。」奧卡約娃嚴肅地糾正我。


「fugitive!fugitive!(逃亡!)」


我注意到奧卡約娃的衝動,注意到她的淺海似的眼睛逐漸變得深邃,神秘,以至呈現出顏色本身的恐怖。一種東西太純粹了就會變得恐怖,眼睛也一樣。


奧卡約娃早年,十一歲的時候,就開始了逃亡的生活。


「東歐式的逃亡,你當然懂,是不是?」奧卡約娃說這話時眼睛甚至有了某種石頭的質感,在埃多拉的被前額壓得很低的灰眼睛裡我也看到了這種石頭般的質感,我不知道這種東西究竟意味著什麼。


奧卡約娃寫過很多布拉格的書,奧斯維辛的書,華沙的書,義大利的書,冰島的書,全都與童年有關,與一個少女冷戰時期的逃亡有關。


然而奧卡約娃說她的書並非童書,童話,並不是寫給孩子看的。


「我不認為孩子應該看我的書,雖然我有時被定位為一個童書作家。」


「為什麼?」


「她們不可能讀懂,不過一旦懂了又會很可怕。」


「你的書與安徒生無關?」


「是,是的,當然無關。」奧卡約娃非常肯定,「怎麼和十九世紀有關?」


「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不同?」


「二十世紀沒有浪漫,十九世紀還有。」


「不能寫一部《逃亡中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嗎?」


「你不是恐怖作家,這點我越來越確定。」


「不能試試嗎?」


奧卡約娃顯出一種我無法形容的表情,就好像海水的顏色慢慢變淺,我不能說是微笑,但也差不太多。奧卡約娃答應了我。


「我會在海邊寫這本書,寫完把它們一頁頁撕開,扔進大海。」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


奧卡約娃真的笑起來,笑的時候的皺紋顯得異常深刻。


我感到一種母性對孩子的表情,她的眼睛幾乎在撫摸我。


她不年輕了,但也不老,混合中讓我感到一種複雜的說不出的東西。這種東西在奧卡約娃結束中國之旅的時候(我們相處了七天),讓我無論感到自己多麼幼稚還是忍不住講出了我的擔心:埃多拉讓我感到不安。在登上去往首都機場的大巴之前,我們擁抱,告別。


「寫出你的擔心,」奧卡約娃說,「想像所有的理由。」


「不,」我說,「我希望你們一離開我就忘掉這件事,請原諒我是個病人。」


「謝謝你的不安,」奧卡約娃說,「期待你的新作。」


「我也期待您的書,您答應過的書,與大海有關的書,我會每天去海邊,說不定我們會同時到達海邊,我馬上也要離開北京。」


奧卡約娃上了車,我計算了一下時間,她到熱那亞是十個小時,我坐慢車到海邊差不多也十個小時。可惜到中國海邊我無法給奧卡約娃打個電話,一來我不習慣往國外打電話,二來我的手機也沒這個功能。不,幹嗎要打電話?現在我看著大海,越來越覺得不需要電話。


當然,我知道,大海很虛無,但不會比我對它有所期待以前更虛無。我對大海的期待並沒影響我什麼,除了佇立的時間較長,並稱不上痴迷。事實我僅僅為自己增添了一種可能,比如我覺得大海隨時會布滿字,海鷗隨時會銜書而來。一切都是可能的,只要你願意開放你的可能。此外我在這兒的孤獨變得有意義,甚至病也變得有意義。過去,噩夢總是包圍著我,現在美好的期待包圍著我,以至連每周一次過去視為負擔的外出購物也變成我的期待。


我並非不食人間煙,我還要生活,購物。購物要到不遠也不近的鎮上,有十幾公里,除了海風,浪,一路幾乎無人。對我而言,過去所有的海是同一個海,現在每一處海都是不同的海,這使我的購物變得充滿意義和可能。現在我總是不時地把車停下,看看某處海角,某片海灘,我總想,誰知道哪片礁石或灘涂上靜靜躺著一本書呢?過去我一直騎自行車,前不久,也就是我住遍了七套房子之後,我的買賣文物的朋友給我提供了一輛夏利車。


車況不太好,二手貨,前後都坑坑癟癟的,一看就是撞過或被撞過。像我的買賣文物的朋友的職業一樣,舊夏利充滿了收藏品味道,滿身的塵土甚至呈現出某種質感,一看就是在某個地庫放了許多年。不過發動機的聲音還不錯,往返於鎮上應無問題。我的買賣文物的朋友完全有能力給我提供一輛新車,但他認為我不需要新車,我完全認同我的朋友的觀點,我與夏利是適合的。不過我收留的一隻沙皮狗對夏利頗為不滿意,我第一次帶它去鎮上購物它一路唉聲嘆氣,甚至不願意坐在副駕上。我認為老沙(我叫它老沙,它很老了,至少看上去比我老)沒有嘆氣的理由,它應該忘記被遺棄前的生活。


老沙身體呈棕色,滿臉褶皺,幾乎看不出眼睛,低調而耐人尋味,我不能說它是一條哲學化的狗,但它的確常常讓我想到法國哲學家伏爾泰的表情。它天生屬於書房,地毯,沙發,壁爐。我剛到小區時,它在我的房門口奄奄一息,我跟它說話它看也不看我,喂它東西它也不吃,它不怕死亡,好像它已思考過死亡。我的買賣文物的開著古色古香收藏品般寶馬的朋友催我趕緊走開,但我還是盡了最後的一點責任,把一點食物和水放在它跟前,很快就忘記了它。


老沙像我預料的一樣,基本待在我的書房,除了跟我到海邊哪兒都不去。老沙從來不叫,沒聽它叫過一聲。當然這兒太安靜了,沒有叫的理由。海鷗不是理由,海浪不是理由,遠海的外輪不是理由,我當然更不是理由。我們彼此如此沉默,無論在書房,在海邊。我不用意識到老沙的存在,老沙也不用意識到我,我們好像是一體的。而且除了漲大潮,我們也基本上一動不動。老沙極偶爾的時候(簡直要出什麼情況)會叼一些不多的東西到我腳邊,貝殼,螃蟹,報紙,可樂瓶子。許多個黃昏,在許多個不同方向上,我們一大一小的影子投在晃動的金燦燦的海浪上,沙灘上,岩石上。早晨也是,日出有時從海上來,有時從後面來,看我們站哪個方向了。有時在早晨火紅的陽光中老沙會突然衝出去,叼回一個塑料袋,好像這是我們等的。老沙越來越懂我,以至後來我寫作時也會單獨出去。


我大部分時間伏案寫作。有一天,老沙突然在外面叫起來,非常新鮮。老沙的叫聲開始有點遠,漸漸越來越近,好像追著什麼叫。我從屋裡出來,一眼看到一個夢幻般的郵差。郵差到了門前,老沙還在叫,不依不饒。這兒從沒來過郵差。「你從海上來嗎?」我幻覺得脫口而出。「是的。」郵差說。把包裹遞給我,讓我簽單。郵差已不年輕,自行車也是老式的。我簽了單,認出了單上的外文名字,同時問:「我怎麼從沒見過您?」郵差低頭整理東西,「這兒從沒有過信,你是第一封。」郵差騎上深綠色的自行車走了,沒打任何招呼,騎向大海。


海上有自行車是可能的,我想,達利有道理。另外,許多事都是這樣,不發生是不發生,一發生就是連續的。就在我收到包裹不到一個星期,有一天,老沙叼回一個古色古香的瓶子,一看就是我夢想中的漂流瓶,那一刻我幾乎看到奧卡約娃就在不遠處的外輪上,放漂流瓶。然而,當我打開瓶子,裡面的東西像她的郵包一樣讓我失望。瓶子里是奧卡約娃的新書《埃多拉之死》的封面,我覺得漂流瓶方式無論如應與同樣古老的郵差方式有所不同,可竟然完全一樣。


包裹里是厚厚的《埃多拉之死》,我還一頁都沒讀。我一看就知道這不是我要等的書,更不是我經常在海中看到的或深或淺文字。如果不是署名亞米拉·奧卡約娃,我認為這完全是另一個人的書。我對埃多拉和洛倫佐不感興趣,早已忘記他們,甚至已記不起他們兩個誰是誰。


我繼續寫作,每天去海邊,這已是我根深蒂固的習慣。


老沙繼續叼一些東西回來,只是越來越少。


有一次老沙又叼來一隻瓶子,但裡面什麼也沒有。


有時,我也會想一下:怎麼是埃多拉死了?


要死也應該是洛倫佐,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否應該看看?


但我固執地不想看這本書,我等一本我想要的書,一直在海邊夢想的書,奧卡約娃答應的書,一本不存在的書。無論如何我都相信奧卡約娃,相信一本不存在但遲早會漂來的書。可是,有一天,我的朋友的妻子有一天以全身素白的裝束來到無人的小區,改變了我的等待。我對朋友的妻子,我的前女友,已經非常陌生,她從車出來的的作派簡直像大明星。她開著那輛收藏品般的寶馬停在了我的夏利旁,老沙真是沒出息,圍著寶馬團團轉,急著想上去,沒想到的是我的前女友竟大大方方讓它上去了,上去了再也沒下來。


我的前女友告訴我她的丈夫死了,這兒的房價已漲了三倍,七套房子已相當於二十一套。我不知這和我有什麼關係,說這些幹什麼。結果還真有,我不能在這兒寫作了,我的女友說我得換個海濱寫作。(文/寧肯)



作者簡介




寧肯短小說:我在海邊等一本書



寧肯,1959年生於北京,中國當代小說家,北京作協簽約作家。八十年代寫詩,九十年寫散文,系「新散文」表作家之一。代表作西藏長篇系列散文《沉默的彼岸》。1998年開始長篇小說寫作,已出版有《蒙面之城》《沉默之門》《環形山》《天·藏》四部。另有中短篇小說《詞與物》《後視鏡》《死於某年》《我在海邊讀一本書》,散文集《大師的慈悲》。先後獲得第二屆、第四屆老舍文學獎,首屆施耐庵文學獎,第七屆北京文學藝術獎,以及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首屆香港「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提名、首屆美國紐曼文學獎提名。2013年出版新作《說吧,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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