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給青春一次漂亮的轉身

電影《少年犯》海報

給青春一次漂亮的轉身

文|楊渡

（台灣作家）

讓少年監獄的孩子參與戲劇工作坊，讓他們在肢體表演中說出內心的夢想，那是什麼感覺呢？表演藝術有沒有可能成為受刑人的內心改變的開始？這是我想了很久，但一直沒有機會實現的夢想。

今年四月間，機會終於來臨了。合作對象是新竹誠正中學。這是一所感化教育學校，專門收容依法裁定接受感化教育的十八歲以下少年兒童。該校的宗旨是通過人格輔導、品德教育及知識技能傳授，來矯正少年的不良習性。而戲劇，特別是實際的工作坊方式，能不能起到作用呢？

我自2012年開始做的電台節目「為台灣文學朗讀」，即是起因於一次去監獄訪問的經歷。那次我看到，彰化監獄在台灣藝術表演團體優人神鼓的長期培訓後，組織起一支「鼓舞」打擊樂團，受過擊鼓訓練者的眼神專註、認真、凝練，與其他受刑人眼中的敵視、憤怒、自卑，形成強烈的對比。我當時想，如果擊鼓可以，其他藝術可以嗎？監獄，有沒有可能變成讓人性變得柔軟的藝術學校？如果一個人可以用感性的同理心，去體會他者的感受，是不是可以減少暴力相向的犯罪？如果可以靜靜聆聽內心的聲音，是不是可以避免迷失？

2013/01/13「為台灣文學朗讀第二集」林良爺爺讀《小太陽》

那年我還規划了監獄的講座，「雲門舞集２」團長鄭宗龍、「紙風車」團長李永豐、作曲家林強、作詞人方文山、導演王小隸、心理醫生王浩威、公益建築師謝英俊等，都是講師的一時之選。後來王小隸認為，一場演講不足以產生改變效果，最好要有長期的課程，特別是工作坊的方式，才會奏效。在全世界災區為難民蓋房子、不斷幫窮人渡過難關的建築師謝英俊更妙，他說，讓我教他們蓋房吧。半年一年的工作坊後，他們就能幫助受苦受難的人，一定會很有成就感，觀念就會改變了。可惜，誠正中學和其他監獄都無法實現這樣的夢想。

王小隸的建議一直留在我心裡。我想到鍾喬「差事劇團」的戲劇工作坊。1999年「9·21」大地震後，他們到台中縣石岡鄉，幫助災後的鄉親做心靈重建。他們聚集起身在災區的母親們，先做一點肢體的放鬆訓練，聽他們說一說自己生命的故事。許多壓抑一生、未曾說過自己感受的農村母親，終於說出來的剎那，想到此生命運，終至痛哭失聲。痛哭之後，她們才真正從地震大苦難的壓抑中，徹底釋放出來，回到日常生活。

「雲門舞集２」的表演作品

然而，在少年監獄做戲劇工作坊，可說是史無前例的。藝術工作者不了解監獄的文化，更不了解受感化教育的少年邊緣人的內心世界，如何開始都是問題。

還記得我帶著鍾喬去誠正中學拜訪的時候，校長笑著說，非常感謝你們的好意，我們這些孩子呢，都是很有才華的，表演藝術的天分也可能非常高哦。

我有些驚訝：「你們以前有表演課程，或者戲劇工作坊嗎？」

「這倒是沒有，不過，我們的孩子演一些法官啊、檢察官啊，倒是很有經驗。」

我們全都笑翻了。是的，這些少年犯，有一些是詐騙集團訓練過的，有的是幫忙取錢的「車手」，有的會假裝成法官、檢察官的聲音去詐騙。

1999年台灣「9·21」大地震 舊照

然而，如果孩子有這樣的天分，未必不能成為好的演員？

工作坊開始後，一點一滴的互動，讓孩子慢慢打開心靈。與其他藝術形式不同的是，戲劇表演需要更多個人生命經驗的體會與參與，更需要了解他者的想法。比如，假設戲劇中有一個國王，他得有威嚴和端正的儀容，這和少年叛逆的性格不同，所以演出者必須學習，而其行為與個性也會隨之有所調整。

9月30日，在誠正中學的小禮堂里，兩百多位感化少年和幾十位家長教師一起，觀看了名為「敬，世界和平」的舞台劇演出。一個多小時的演出，少年們逐漸呈現出一種演出者的自重。最重要的，當他們扮演另一個角色，彷彿也看到另一個自己的可能。那是集音樂、美術、表演、歌唱等藝術於舞台上的剎那。劇場結束、燈光開啟的瞬間，我看到許多少年的父母眼中泛著淚光。他們未曾想到，那個犯了錯的孩子，那個老是被責罵而憤怒自卑的少年，有如此才華。他們彷彿看見另一種希望。

我不知道這樣的工作坊對少年的觀念、個性、思考能有多少幫助，這恐怕需要時間檢驗。我只希望有一天，他們會想到這個燈光照亮自身的剎那，他們記得自己曾亮麗演出，漂亮轉身，散發出自信與光芒。我也希望，他們通過演出，讓自己變成他者，更願意去傾聽他人和自己內心的聲音，更能了解這個世界。

而世界，對每一個少年，都是一個剛剛展開的天地。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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