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學（下）：青春是用來劃山頭的

作者：嚴優

【按：當年《古惑仔》讓無數少年意氣飛揚。荷爾蒙的爆發，打架，夥伴間的分合，狂歡與齟齬，這是青春不可或缺的戲碼。本文作者將鬧學這段有趣的文字，解析得更加有趣了。】

接著昨天繼續講寶玉秦鍾鬧學的事兒。

這是《紅樓夢》里非常特殊的青春感情戲章節。咱們印象里的少年紅樓情事，多半是哥哥妹妹戲或者姐姐弟弟戲，這章呢，卻完全是哥哥弟弟戲。素日風雅高致的姐姐妹妹都煙消雲散了，只剩一群莽撞粗野的青春痘少年，為著一些眉來眼去、閑言碎語等「大家沒趣」的瑣故，就將學校鬧得沸反盈天。

與《牡丹亭》中的杜家閨塾是絕對的女校相比，賈氏義塾是徹底的男校。少年們聚到一起，首要的工作不是「溫習功課」、「討論進益」，而是拉幫結派搶地盤。山頭劃好了，每個山頭拱出一個大王並幾個同夥，調整好與其它山頭的安全距離，標示出擦槍走火的底線，一方地面上就有了格局和規矩。

賈氏義塾入學子弟的年齡，從七八歲（如賈蘭、賈菌）到十六七（如賈薔）都有，也不分級，倒像如今山村民辦學校的混雜班。子弟來歷，從賈氏嫡派到旁支再到附學的親戚，也是成分複雜。在這種混成旅中，山頭文化自然是相當成熟的。

寶、秦二人的入學，打破了義塾原有的山頭結構，給同學們的心靈帶來很大的衝擊。但，他們並不是破舊立新的始作俑者。在他們之前，已經有人對舊結構進行了根本性的破壞，那就是在本章中沒有正面出場的薛蟠。

要弄清這些山頭和山頭間的糾葛，我們先得弄清楚另一個問題：他們是為什麼來上學的？

寶、秦來上學，當然是為了「耳鬢交接」，「常相談聚」，尋個冠冕堂皇在一起廝混的地方；薛蟠來上學，是因為聽說家學中廣有青年子弟，「動了龍陽之興」；賈薔來上學，不過是「應名」，主旨仍是「鬥雞走狗，賞花閱柳」；賈蘭、賈菌等來上學，是為了讀書長進，將來替寡母長個臉面，為自己求個功名；金榮來上學，是為了省出家裡的嚼用，順便結交富豪同學，得些資助；香憐、玉愛以及那些被薛蟠「哄上手」的小學生來上學，大概也跟金榮的目的差不多……所以總體來看，這群少年中想好好上學的是少數，大多數都是來玩的――玩的對象是人，玩的手段，是「搞幫派」（放到古惑仔時代，又可叫做「搞社團」）。本幫之內皆兄弟，彼此可以很博愛，頗有點大同的精神。

薛蟠入塾前的勢力地圖已遺失無考，薛蟠入塾後，憑著揮金如土的皇商氣派和土豪呆霸王的強烈氣場，迅速建立起了薛氏大山頭。直接屬於這個山頭的有：香憐、玉愛、金榮、若干「契弟」（乾弟弟，就是那些被「哄上手」的小學生），簡稱薛幫；與這個山頭交好的有：賈薔、助教賈瑞……，簡稱親薛幫；不與這個山頭髮生瓜葛的有：賈蘭、賈菌……，簡稱太平幫。其它不計。

寶、秦二人入塾時，薛蟠已經玩膩了，經常曠課。隨著他的缺席，家塾子弟的勢力地圖開始發生分化和演變，新的幫派呼之欲出。寶、秦二人在塾中自立了新山頭――寶秦幫，又摩拳擦掌，準備吸收同學香憐、玉愛入伙。香、玉二人也有意易幟。四人「八目勾留，或設言托意，或詠桑寓柳，遙以心照」，互相發起了電波。

寶、秦看上香、玉，是因為他們生得「嫵媚風流」，配得上自己二人「花朵一般模樣」，可以搞一個「家塾F4組合」，加倍揮霍青春。香、玉看上寶、秦，除了長相行事「可人意兒」，想必還有投奔新靠山的意思。

寶、秦的新山頭擴展事業，也許無心高調――畢竟舊大佬的餘威尚在，而寶玉又跟「薛大哥」關係近，不好得罪。但他們都是玉樹臨風的人物，打個噴嚏都有人關注，他們的社團招新活動，自然想低調也不可能。對於寶秦關係，同學們的閑話早傳翻了天。這種閑話裡面很難說沒有嫉妒，有些中學生就是那麼的八卦和小心眼嘛。現在，寶、秦又單單跟香、玉二人眉來眼去，這就不僅是對原有秩序的公然挑釁，更是對其他玩家的公開藐視了。怎麼，要重新劃地盤，卻不帶上我們玩？薛大爺時代，我們這一票人可是利益均沾的！

可以想像，這時候有多少雙「滑賊」的眼睛在緊盯著寶、秦、香、玉四人，等著拿他們一個錯，來為自己謀點福利。

恰在這個時候，秦鍾和香憐走出了從眼神勾留到密地私聊的關鍵一步。而這個行動，立刻被金榮監測到了。他們聊什麼並不重要，聊了，就夠了。尾隨其後的金榮跳出來，要求「抽個頭兒」（這個意思你也懂的），相當於變相申請加入寶秦幫。可秦鍾和香憐都看不上他，惱羞成怒地拒絕了。

金榮被迫獨自開幫，成了寶秦幫的死對頭。從後文可知，他有飛硯助陣的朋友，那麼金榮幫至少有兩個人。此外，金榮還有半個盟友，那就是助教賈瑞。這節課，老師有事外出，管理權移交給了助教賈瑞。秦、香二人去向賈瑞告狀，賈瑞決定站到金榮一邊，反搶白了他們幾句。其實賈瑞原本是親薛幫，金榮、香憐半斤八兩，都是盟幫舊友，在這件小事中他可以不持立場的――他跟寶、秦又沒仇。但他因惱恨香、玉二人近日在薛蟠跟前失勢，帶累得自己也不能再居間撈到好處（比如跟著混吃混喝啊，收點小賄賂給他們活動提供方便啊，以幫忙在老師跟前說好話為名搞搞敲詐啊），臨時變成了親金幫。――說起來，賈瑞這個邏輯是比較奇怪的，長江後浪推前浪，後浪難道就能左右自己的命運？聯繫他後來的遭遇，他的左腦可能有點不夠使。

助教加入金氏陣營，對寶秦幫當然很不利。然而此時從親薛幫又分化出了一個人，卻加入了寶秦幫。雙方勢力的天平，登時發生了重要的傾斜。

這個人就是賈薔。賈薔跟賈蓉要好（怎樣的好法？請參考寶玉和秦鍾。書中說得妙，蓉薔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搞得府中「詬誶謠諑之詞」滿天飛，連賈珍也要「避些嫌疑」――話說珍大爺需要避的嫌疑還真多，曹公不愧高級黑），秦鍾是賈蓉的小舅子，所以賈薔要幫秦鍾。但賈薔又是親薛幫，不好因此與薛大叔「傷了和氣」，於是，「風流俊俏」又聰明的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賈薔悄悄找到了寶玉的貼身小廝茗煙，挑唆茗煙向金榮出手。兩個幫派要火併，總得先估量一下各自的實力。賈薔深知單靠教室里這四個寶秦幫眾「怯怯羞羞」的身手，未必打得過胡同里出身的金榮及其小夥伴。可教室外面不是還有寶大佬自帶的幾個小弟么？那可是些「無故就要欺壓人的」二愣子！寶秦幫的潛力其實是無窮的。

寶秦幫與金榮幫的火併，就在茗煙的粗野罵戰中開場了。罵戰迅速演變為亂戰，雙方都動了傢伙，什麼硯瓦、硯磚、書匣子、毛竹大板、門閂、馬鞭子一起上場，候在窗外的寶秦幫小弟――茗煙的三個小夥伴――迅速增援。由於躺著中槍的無辜同學不少，太平幫也不太平了，憤然宣布參戰，還有打太平拳的添油加醋，又有看笑話的忙著鼓呼，唯恐天下不亂，助教賈瑞按下葫蘆起了瓢，教室里熱鬧得不亦樂乎。

戰鬥進程被寶玉的大跟班李貴等聞訊趕來遏止。盤點戰鬥結果，秦鐘頭部挂彩，寶玉沒事，金榮、茗煙等鬥士則一概不詳――他們是主力，想來挂彩是在所難免的。但賈寶玉的眼睛只看秦鍾一人，見秦鍾挂彩，比自己掛了彩還氣憤，便嚷嚷著要去向老師告狀。

李貴有義務息事寧人，就說了三層意思：首先，勸寶玉不要因這點小事打擾老師；其次，埋怨助教賈瑞不盡責、不能服人；再次，勸金榮向秦鍾賠禮道歉。

事情至此，早已超出了幫派火併的範疇，最後決定成敗的，既不是功夫，也不是道理，而是權勢――幫派大佬背後的靠山。李貴不是憑自己出面，而是代表寶玉背後的靠山出面的。有了底氣的寶玉說話霸道起來，必定要攆金榮滾蛋。金榮（此時已無「幫」）形勢急轉直下，所面臨的已不再是爭口閑氣的問題，而是自己的學籍能否保留、自己在義塾的既得利益能否繼續葆有的問題。經不起賈瑞和李貴的逼迫，他只得向秦鍾賠罪――先是作揖，寶玉不幹，最後，向秦鍾磕了頭才算結案。

此役，寶秦幫終於完勝。

寶、秦二人幾曾見過這種場面，想來深心裡必定非常痛快。對於寶玉，這尤其是很深刻的人生一課，因為事情雖不以他的炫富開頭，卻是以他的炫貴和炫勢結束的。權勢的甜頭，只有放到卑賤的處所才能更充分地品嘗，不然，哪來那麼多「膾炙人口」的「微服私訪」故事？此時此刻，寶玉顯然對這味道甘之如飴。

本章也是寶玉在全書中個人膨脹的最高峰。曹公寫寶玉的這個人生「巔峰」，想必要人們拿來跟他未來凄慘的人生低谷對照著看。未來，當寶玉「寒冬咽酸齏，雪夜圍破氈」之時，會否有一瞬間，冷不丁想起當年家塾里那個情友相攜、眾星拱月、不可一世的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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