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南非行見聞：「新官上任不止三把火」丨學術劇9.5

本期作者：秦暉（清華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一、南非何以人心思變

非國大與民盟的競選彩頁

2016年地方選舉非國大受挫，尤其在幾大都市區失去執政地位，體現了民眾對南非現狀的不滿。

在《南非的啟示》中，筆者曾提到新世紀以來南非經濟發展一直比較平緩，「好也好不到哪裡去，壞也壞不到哪裡去」。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南非算是應對比較恰當，滑坡比較小，走出谷底比較快的。但2010年恢復增長以後也一直沒有迎來景氣。經濟增速低於非洲平均水平。最令南非人沮喪的是從白人統治時代以來一直是非洲第一的經濟總量，在2013-2014兩年內先是被奈及利亞超過，接著被埃及超過，掉到了非洲第三。儘管由於幣值的變化和石油國奈及利亞受到油價下降的打擊，2015年的統計上南非又恢復了非洲第一，但這並不是南非經濟上升的結果。經濟長期低迷導致高失業率等一系列問題。年輕人尤其不滿。

當然，更為嚴重的是公權力運作的紊亂，包括政府低效率高成本、腐敗、不作為和亂作為。而這與非國大上台後對公務員與國家僱員系統的大撤大換有密切關係。非國大當年接管權力是民主的、合法的，接管後沒搞「革命」，沒對過去的政敵進行報復和懲罰，這都應該稱道。但是正如孫耀亨議員所說：對於不應與政黨共進退的公務員隊伍，非國大並沒有按現代政治規則逐漸新陳代謝，而是為了安插同志們就大撤大換，導致公務員道德素質和職業素質下降。尤其在處理治安和艾滋病這類問題上，非國大政府有嚴重失誤，使南非惡名在外。

彩頁的內容

如果說在頭15年人們還一直把這些都作為和平廢除種族隔離惡制的代價，視為新執政的前革命黨難免的「學費」，那麼到了2009年民盟在西開普省和開普敦市執政後，大家就有了比較。南非畢竟是個信息開放言論自由的社會，兩黨治理績效的對比很能說明問題。在這次地方選舉的政黨宣傳中我注意到：非國大的宣傳大都比較抽象、泛化，充滿價值判斷，很少令人信服的數據，尤其沒有兩黨對比的數據。而民盟的宣傳恰恰在後一點上振振有詞，充滿自信。比如在開普敦見到的一份民盟招貼上，就列有如下三組對比數據：

約堡新任公安局長孫耀亨接受直播採訪

失業率是經濟發展的反比，政府花費反映廉潔程度，契照辦理體現政府工作效率。這樣的對比的確很有說服力。而非國大在自己執政的約堡市競選招貼就空洞得多，大體上都是：「我們已經做了什麼什麼」「我們承諾要做什麼什麼」，既無數字也無對比。我想，假如我是個外星人，對這裡的一切毫無所知，僅憑這兩張招貼要決定取捨的話，我會取誰舍誰，應該是沒啥疑問的吧。

孫耀亨上任後巡視警方執勤點

非國大在競選宣傳上花的錢，按獨立選舉委員會公布的數字要三倍於民盟，但效果顯然不如民盟。當然這並不是宣傳技巧的問題，而是雙方的政績確實有差距，在言論自由的環境下，這差距並不是堆砌金錢就能填補的，更不是封殺批評強詞奪理就能迴避的。非國大曾經有光榮的歷史，22年前她輝煌地贏得了大選，那是毫無爭議的人民選擇。但南非人民不是只能選擇一次的，當年他們用選票把非國大選上了台，如今非國大若不好自為之，人民自然會做另外的選擇，也用選票請他們下台。

二、「華人當選南非『犯罪之都』公安局長，安全夢還遠嗎？」

在首先實現了「再次選擇」的幾大都市區，市民很快看到了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當然，已經成為地方上反對黨的非國大前任說這是作秀而已。

孫耀亨便裝指揮朗拉蒂礦難救援

華人媒體報道最多的自然是約堡新任公安局長孫耀亨。選前作為反對黨「影子公安局長」的孫耀亨就曾表示：「我們已經有了一套計劃，如果能獲得執政資格，我們在選舉後就會推出勇敢的計劃。我們要把 『三把火』都燒起來，要改變的不光是政黨，還有老百姓的生活和市政的服務。」上任後他即以直播方式與媒體和市民溝通，闡述了自己克服約堡治安危機的想法。次日市民即見到他在市內巡視。與過去警界高官前呼後擁威風凜凜的風格大不相同，新局長喜歡穿緊急狀態執勤服而不喜歡穿局長官服，慣於輕車簡從。9月11日約堡朗拉蒂礦區發生礦難，孫耀亨不及穿制服，第一時間便裝趕到現場指揮救人。「孫耀亨承諾設立專線處理各類涉華案件」「約堡市公共安全局長孫耀亨上任後對毒販展開打擊初具成效」「南非非法採礦者再現礦難，華人公共安全局長親自指揮救援！」這些報道使人們發出了強烈的希望：「華人當選南非『犯罪之都』公安局長，安全夢還遠嗎？」

對於孫耀亨的任職，當然也有見仁見智的議論。如今在地方上已成為反對派的非國大方面曾有人對民盟的班子進行「大起底」，「揭露」說孫耀亨當年作為律師曾為「壞人」辯護——只要辯護方式合法（不能作偽證等），誰說律師就不能為「壞人」（罪犯）辯護？沒想到南非也有這種「法盲」言論。但這並不能阻礙孫履行職責，而「反對派的監督存在，對我們保持自律和努力還是非常必要的」，孫耀亨如是說。

也有些華人儘管樂見約堡出現華人公安局長，但對孫耀亨的使命前景並不看好。一位華商朋友說：我們知道孫耀亨是個好人，是個紳士。作為議員在議會裡仗義執言他也是一把好手。但是真正去主持警界工作，他沒有經驗。甚至這次他們能夠掌權恐怕也是自己沒有料到的。約堡警界22年來已經盤根錯節，大批前執政黨的黑人「同志們」或呼朋引類，或勾心鬥角，你一個民盟的華人局長能夠擺得平他們嗎？來硬的你一個文質彬彬的紳士有什麼鐵腕手段？來軟的你民盟政府有錢給他們加薪嗎？我看孫耀亨三把火燒過之後，要麼蕭規曹隨照樣無所作為地混日子，要麼真想變革就得實行鐵腕治警，冒很大風險，搞不好都不知怎麼死的。

的確，約堡強力部門的混亂相當嚴重。一些人員既不稱職，還桀驁不馴，而前政府與部門僱員的關係也相當緊張。去年（2015）10月，非國大執政的約堡就爆出大新聞：奧蘭治農莊鎮消防局一位消防員瀆職被解僱，消防局長向他宣布決定時，竟被他掏出手槍當場槍殺。當時還是在野黨議員的孫耀亨作為議會公共安全委員會成員參與了事件的調查，並召開記者會聽取消防員的意見，結果「上百位消防員前來大吐苦水」。孫耀亨後來在議會譴責兇手和懷念遇難局長，同時也指出：基層消防員對市政領導早已滿腹怒氣，「約堡消防車輛老舊欠修，消防器材短缺，消防員的防火衣破舊和共用氧氣面罩已是常事，而許多貧困社區的火災往往是一發不可收拾，因此居民們把怒氣發到消防員的身上，當消防員向領導反映情況時卻又得不到解決」。消防部門的內部鬥爭與管理層的無能已經嚴重影響約堡市民的安全，而此次事件再次敲響了約堡的安全警鐘。

孫耀亨的發言當時得到了消防員與市民的好評。但是他那時是以在野身份對「市政領導」提出批評，如今朝野易位，他自己已成為主管的「市政領導」，他能解決自己過去批評的問題嗎？

孫耀亨從政雖已10年，但都是做市議員。按南非法律，國會議員與市局主管都是專職，只有市議員可以兼職。孫耀亨說他以往之所以不去競選國會議員，一是覺得資歷、聲望不夠，二是不想放棄律師職業。如今他被任命為市局主管，黨內也已確定他出選下屆國會，無論哪個位置，他都已經全職從政，不能再干律師了。這對於他而言就如民盟在約堡執政一樣，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如前所述，從「代表」當事人的律師到「人民代表」議員其實都是「代議士」，角色比較近似，加上又是兼職，過渡並不困難。如今從兼職變專職，而且從在野變在朝，監督者變當家人，這個轉型的幅度要比當年從政時大得多。南非的大都市區公共安全局（所謂「市公安局」）下轄警察局、消防局、救災應急局等部門，管理範圍要比中國一般作為警察局同義詞的「公安局」更大。對此孫耀亨說他雖無經驗，但有信心。

非國大執政時期的警界用人混亂，不符合公務員規範之處甚多。但是畢竟是憲政體制，「黨爭」不會進入公務員系統。哪怕是非國大政府安排自己人，也只是為「同志」找了份國家僱員工作，他們是國家（政府）警察而非黨的警察，警界並沒有「黨組織」。警員與非國大政府也是僱員關係，也有主雇間的博弈和維權問題，與民盟政府同樣如此。孫耀亨作為議員時曾經為他們說話幫他們維權，得到他們的好感。孫就任局長後並不會發生「非國大的警員」拒絕與「民盟的局長」合作的問題。但是孫耀亨現在當了他們的「老闆」，他能夠解決當初自己為他們呼籲的那些問題，從而振作士氣、迎戰治安危機嗎？正如那位朋友所說，解決這些問題不僅需要魄力，而且需要錢，民盟政府是否有這個財力，並不是孫耀亨自己所能決定的。我們只能祝願他成功。

三、「本市唯一的貴賓就是市民」：新政府的「廉政風暴」

不止孫耀亨，在幾個民盟新執政的大城市，新政府都顯示了一股銳氣。約翰內斯堡新市長赫爾曼·馬沙巴今年57歲，茨瓦納族黑人，生於比陀北郊漢曼斯克拉爾貧民窟的「流動勞工」單親家庭，早年非常貧困，參加過反種族隔離鬥爭。作為成功的企業家，他自1985年從朋友那裡借了點錢做小生意起步，並不是那種革命成功後由政入商的「BEE巨富」。但他創立了南非最大護髮品牌「黑得像我」（Black Like Me），從而不僅為南非的本土黑人民營工業發展作出了表率，還實踐了一個從貧民窟到富豪的著名勵志故事。

馬沙巴當選後，表示將改善投資環境，大力幫助民營企業部門創造就業機會，確保穩健的市政開支，打擊腐敗，並為窮人提供有尊嚴的基本保障。據報道，他上任立即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整改」，包括削減政府開支、提高工作效率、完善公務員紀檢制度。他還下令改變公租房分配遲緩之弊，延長公立醫院接診時間。馬沙巴聲稱：「這將是第一次，約堡的政府部門向公眾敞開，以確保政策執行的透明度」。他說民眾對公租房入住周期太長反映很大，「這是不可接受的，房屋已經建成，但卻無人居住，想想那些上無片瓦遮身的人們，我們的工作人員正在確定等候公租房入住名單，60天內將會完成，三個月內我會簽字生效」。馬沙巴說，腐敗是「約堡的頭號公敵」，從市政官員到普通公務員必須以身作則，「腐敗是對窮人的掠奪，應被消滅在萌芽狀態」，「紀檢機構要調查一切涉嫌欺詐或腐敗的行為，政府將與執法部門密切合作，以確保沒有人凌駕於法律之上」。關於經濟他表示，計劃和政策必須有一致的方向，我們將努力實現城市5％的年經濟增長。他說這至關重要，因為約堡是南非經濟增長的引擎。

約堡新的執政團隊也雷厲風行，公安局長上任次日，就身著緊急狀態執勤服巡視各個警位。住房局長很快公示了積存下來待分配的公屋目錄。華人媒體稱：「馬沙巴熱情高幹勁足 新官上任不止三把火」。而茨瓦內新市長穆希曼加上任後宣布取消官員享有優先通行權的「藍燈貴賓車隊」，只有總統除外，他宣稱：「本市唯一的貴賓就是市民」。

幾大都市區的民盟市長還大刮「廉政風暴」。茨瓦內市長下令禁止政府機關購買豪車，並把非國大前任為市府首長購置的一批豪華「寶馬」配車全部改撥給警局，說是警局破案正需要快速耐撞的好車，而市長坐廉價的韓國車足矣。「好車留給警察，政務官可以坐『現代』」的名言迅速走紅網路。而曼德拉灣市長則下令今後市府官員出差一律坐經濟艙，包括他自己在內。在反對黨這種示範壓力下，執政黨也高調回應，9月17日祖馬總統首次放棄專機，坐南非航空公司的SA203航班赴紐約參加聯合國大會。而反對黨則借梯登樓，表示「希望總統今後都能乘坐民航航班出行」。民盟這些年在開普敦一直把提高就業率和廉政當作主打方向，在新獲「三都」也是如此。提高就業率不是短時就可以見效，但「我們要運行一個把你們的錢看牢的政府」的民盟則很快顯示了決心。

當然，廉政問題是不可能通過一次「風暴」來解決的。南非市長們不可能大抓「貪官」——不僅三權分立下行政官不能越俎司法，公務員犯罪只能走程序依法辦案，而對於與政黨共進退的政務官而言，反對黨上台就懲罰前任這種政治報復行為也是民主制下所忌諱的。新官上任能做的只是律己。而民主政治也會作秀，也講「形象工程」「政績工程」，只是作秀要做給選民看，而不是做給皇上看，「形象」和「政績」也要符合老百姓的愛好，而非皇上的愛好。但要長期符合老百姓的愛好，比符合皇上的愛好還是難多了。目前看來新政府開局不錯，長遠地看他們面臨的挑戰卻不可小覷。首先在中央政府仍為非國大控制的情況下，地方政府在自治範圍內能做多少事很難說。例如改善治安，地方政府可以整頓警隊提高效率，但涉及修訂法律堵塞漏洞的事他們是無能為力的。保證5%的經濟年增長率，要受大環境制約，很多條件並非民盟掌握了地方政府就能左右。福利公屋投資在南非屬於國家撥款，約堡市沒法自行擴大，但改進公屋分配、提高福利效率是市政府可以做的。不過，鑒於以往民盟在開普敦也是作為國家反對黨來治理地方已有7年實踐，而且口碑不錯，他們對新掌握的「地方」還是有自信的。（文/秦暉 清華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作者：秦暉；編輯：李大白；文中圖片和圖表數據為作者提供，圖表為編者所加。本文系騰訊思享會獨家約稿，未經許可，其它媒體不得轉載。）

作者簡介

秦暉，生於1953年12月，1981年作為中國文革後首批碩士研究生畢業於蘭州大學，1992年起曾任陝西師範大學教授，現為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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