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傑日記》中記錄的「外蒙獨立」全過程
編者按 |多位讀者後台留言詢及「外蒙獨立」真相。考慮到一者此事網路上討論甚多，二者編者也曾撰有舊稿《外蒙獨立，該把主要責任算在蔣介石頭上嗎？》（雖然寫得並不滿意，但大意自覺仍成立，故也無意重寫），此次遂直接整理了《王世傑日記》中的相關史料。日記自1945年6月2日起，至1945年8月26日止。其中與中蘇交涉、國共交涉無關之內容略去。全文約9000字。小標題系編者所擬。
圖：王世傑
美國駐華大使通報斯大林之野心
六月二日
宋子文電蔣先生，謂美國已電霍布金氏（杜魯門赴蘇私人代表）向斯大林表示美國對東北問題之態度。
六月四日
中共突向在渝外國記者宣傳，謂中國六省中共軍隊與中央軍隊在作戰，並謂中央政府利用美國租借物資攻擊中共軍隊。實則近日中共軍隊由北而南，甚至得敵人之默契，通過敵軍陣地而向中央政府所轄之部隊攻擊。予與陳辭修部長商洽，應予以駁正。
六月五日
今晨與赫利大使商談，並偕往蔣先生官邸午餐，談中蘇關係。蔣先生謂已於前日約蘇聯新大使彼得羅夫，告以中國對滿州問題之態度；即主權、領土與行政完整必須維護，其它可以詳商。並謂蘇使間接表示，此事想不難得到一致意見。
六月八日
赫利來言，美國政府逮捕與共產黨勾結之人員六人（中有二人為國務院官員，曾在美使館供職；海軍部軍官一人，記者三人），系因彼等泄漏外交文書（與中共有關之文書），並有受賄之嫌。此事極重要。（此六人為John，ServiceLarson，Jaffe， Miss Mitchell，Gayen， ）（編者註：Gayen後之空缺，系原文所有，見本小節末附圖）
六月十一日
昨晚赴山洞，赫利大使亦來。赫利向蔣先生報告，謂彼已接到杜魯門總統訓令，囑彼於本月十五日將蘇聯對中國之要求，及史坦林之聲明向蔣先生提出。史坦林之聲明之部分，共為七項：（一）贊同促進中國在蔣委員長領導下之統一；（二）贊同此項領導在戰後亦應繼續；（三）贊同中國之統一與安定，並贊同滿洲全境為中國之一部，受中國之統治；（四）史坦林對華無領土企圖，其軍隊開入中國境內時將尊重中國之主權；（五）史坦林歡迎蔣委員長派代表人員至史氏開入滿洲之軍隊內，因以便利中國在滿洲組織行政機構；（六）贊同美國對華之「門戶開放」政策；（七）贊同中、英、蘇、美對朝鮮設立托治制度。
至於史氏之要求，共分四項；此要求如被接受，彼將於本年八月對日作戰：（一）外蒙古，即「蒙古人民共和國」之現狀，應予維持；（二）俄國在一九四年以前之舊有權利，因日本狡詐的攻擊而被破壞者，應予恢復，即（甲）南庫頁島及其鄰近島嶼應歸還蘇聯；（乙）大連商港應國際化，蘇聯在該港之優越利益應予保全；蘇聯租借旅順口為海軍軍港之權應予恢復；（丙）中東鐵路及通大連之南滿鐵路應由中、蘇共同公司共同經營，蘇聯之優越利益應予保全，同時中國應保有滿洲之完全主權；（三）千島羣島應劃歸蘇聯；（四）蘇聯準備與中國訂立友好同盟條約，以武力協助中國，俾獲自日本勢力下得到解放。赫氏函中並聲明羅斯福及杜魯門均贊同以上各項。
圖註：王世傑日記之1945年6月8日
國民政府高層商議對策
六月十二日
關於中蘇協定事，予之所反對者，為表面上承認中國領土主權之完整，而實際上則在在破壞之。予之所憂慮者，史氏對於彼之聲明，未必切實履行。
六月十三日
晚間蔣先生復約赫利及予往山洞官邸（即林園）細商中蘇問題。據赫氏言，史坦林最初之要求，為旅順、大連之割讓，及在滿洲辟一「走廊」給予蘇聯，以為蘇聯海濱省及其西北利亞之通道。蔣先生詢問美國是否願意參加旅順之共同使用。予謂此一協議如果經磋商修正而成立，美國對於此一協議是否準備保證雙方切實履行其一切條款。當經商定以上二點，由美使電美總統請示。至於對蘇答覆案之內容，當俟得到美方覆電及宋子文返渝，再作決定。
六月十四日
予昨日對記者發表談話，宣告政府準備於八月一日以前撤消軍隊黨部，於國民大會召集前撤銷學校黨部；並責成行政院於六個月內完成後方各省、市、縣之民選參議會。
六月十五日
今晨赫利正式面遞杜魯門訓令其向蔣先生提出之文書（即史坦林之聲明與要求）。午間予與商定如何向杜魯門詢問兩點（見以上十三日筆記）。關於中共問題，赫氏與我爭論甚烈。彼此均不歡。因彼近日頗受美國報紙之攻擊，謂其袒護中國政府而反共也。
六月十六日
蔣先生日昨派其長公子經國往告蘇使彼得羅夫，謂赫利大使已將蘇聯之聲明及要求提送蔣先生。彼得羅夫詢問日前彼向蔣先生提出此事時，蔣先生何故表現不愉快。
六月十七日
赫利與魏德邁將軍之間微有不愜，以彼此對中共態度不盡一致也。但赫氏向予力辯，彼與魏氏無衝突。魏德邁有意酌給中共槍彈，蔣先生未允。
六月二十日
宋子文自華盛頓飛抵重慶。予與談中蘇問題。彼以為蘇聯將不惜丟棄中共，與我訂約。予意蘇聯訂約之意，不必為放棄中共。此正予之所慮。
六月二十一日
午間應蘇使彼得羅夫之餐約，與談舊金山會議等事。予覺蘇使尚是文雅一派，但其使館全部人員，純是二十年來蘇聯共黨所培植之新人，驕傲而無修養，亦不誠實。與我國社會上所稱之「黨棍子」，名稱相當。
六月二十二日
午間與陳啟天、余家菊兩君（青年党參政員）談國民大會事。彼等均認召集大會將促成國共破裂。其實中共對國軍之襲擊，近已到處發生，初與召集國民大會之議無涉。彼等欲於盟軍登陸前，沖入將來美軍可能登陸之海岸線附近，以期獲得美軍援助。惟本黨同志中亦多不贊成召集國民大會者。故此一問題顯然將為今後政治難題。
六月二十四日
關於對蘇交涉方案，予今日詢問周鯁生兄意見（因蔣先生欲令鯁生偕宋赴莫斯科）。鯁生似認蘇方原案大致尚不壞。
六月二十五日
日昨予與子文研討對蘇方案，大致結論如下：（一）旅順口在中蘇擬訂之同盟條約期內可與蘇聯共同使用，其行政權仍歸中國。（二）對於中東、南滿兩鐵路及大連港之「特殊利益」問題，應明白規定其範圍（限於貨物及戰時運兵），不用特殊利益名詞。（三）外蒙問題暫不提出討論。予並擬提出另一解決旅順口租借問題之辦法，即請朝鮮以一海港租與蘇聯，中國以間島之一部讓予朝鮮。子文以為此議目前恐不易提出。但蔣先生認為不妨作為準備案。
王世傑日記之1945年6月25日
宋子文赴蘇談判
六月二十七日
宋子文今晨赴莫斯科。胡世澤、蔣經國、沈鴻烈、錢昌照等同行。
六月二十九日
近來美國報紙，深懼中國內部發生內戰，引起美、蘇之對立，遂又發生種種主張。有主張逼迫國民政府改組，容納中共另組政府者；有主張美國應不顧國民黨之反對，供給中共及政府雙方以武器，因而居間把持，藉以防止雙方之衝突者。
七月五日
午後六時，予約重慶各報主筆談話，對中、蘇談判事勸其暫勿登載揣測之文字；對國民大會問題，告以中共有無軍事行動，決不因為國民大會之召集與否；在中共問題之癥結未獲解除前，政府勢不能變更其還政於民召集國民大會之表示。
七月六日
子文有電來，謂史坦林對東三省問題尚可讓步，但對承認外蒙獨立一節則堅持。子文謂史、羅協議亦只雲外蒙問題維持現狀；史則雲該協議會有承認外蒙獨立之意。史謂只要中國政府應允承認，則先成立密約，於戰後公布亦可。子文來電請示。蔣先生詢予意見，予謂東三省等問題如確能得到不損領土主權之解決，則承認外蒙人民於戰後投票自決亦尚合算，因外蒙實際上已脫離中國二十餘年。午後蔣先生約孫哲生、鄒魯、戴季陶、于右任、吳稚暉、陳辭修諸先生商議，最後決定主張外蒙獨立事可讓步。
七月八日
昨日赫利大使見蔣先生。當經告以政府準備對外蒙問題讓步，惟盼美國政府對東三省問題予以同情的支援。
七月九日
今午予代蔣先生擬一電致子文，謂外蒙戰後獨立問題，其宣告應由中國單獨宣告（並須先劃定外蒙疆界），但中國宣告後，蘇聯應照會中國，永遠尊重外蒙獨立。
七月十一日
今晨蔣先生約往林園，商議再致宋子文之訓令。據子文來電，史坦林對戰後依人民投票方式解決外蒙問題之主張已同意，並同意於戰後發表。對旅順仍主軍港部分應由蘇聯管理，對鐵路仍要求共有共營。對中共允不接濟軍械；對新疆允禁止私運軍火，以助中國政府靖亂。蔣先生去電著重旅順附近區域之行政權（應不由蘇參加），中東、南滿鐵路在平時不能供蘇聯運兵；大連行政權不能由蘇參加等項。
宋子文返渝，推卸外交部長職務
七月十四日
宋子文致蔣先生電，謂已與史坦林大致商議就緒，但尚有若干點須返渝請示，故擬趁史坦林赴柏林三巨頭會議之時間自行返渝，稍緩再赴莫斯科作最後商決。
七月十六日
午後晤赫爾利大使。此君近受其國內親共分子之反對頗烈；中共亦公開反對之，至稱為「帝國主義者」。彼甚憤，但仍不願與中共直接發生衝突。
七月十八日
宋子文昨自莫斯科返抵重慶。關於旅順問題，蘇聯堅持軍港應由蘇聯專管，至於一般行政權則屬中國；又關於兩鐵路事，蘇聯要求以蘇聯人為局長，大連問題亦尚有若干事待決。
七月二十四日
今日午後宋子文院長向予言，彼欲解除其外交部部長兼職，盼予能改任或兼任之；並謂彼於月底或下月初赴莫斯科時，盼予以外交部長資格偕往，結束中、蘇談判。予謂予殊不願任外交部長，最後彼一再敦促，予謂俟考慮一、二日再答覆。彼將當將彼在莫斯科與史坦林談判之一切紀錄（六次談話紀錄）交予細閱，予持歸閱至深夜始竣。
七月二十五日
午後渡江赴黃山蔣先生山居，晚即在黃山宿。蔣先生亦促予兼任外交部部長。蔣先生說，子文因中、蘇談判涉及承認外蒙戰後獨立之事，頗畏負責，其所以先行返渝，亦正為此。由此可見子文之意在覓人與之共同負擔此次對蘇談判結論之責任。蔣先生並說：外蒙早非我有，故此事不值顧慮。予謂此固是事實；但不知對於東北之退還，是否能充分照議定辦法實行；如不實行，則我之承認外蒙獨立為單純的讓步；如彼確將東三省照議定辦法交我，則此一讓步可不受他人或後代責難。予對任外交部部長事仍未應允，但允再考量。予細思此事殊令我十分為難；因為我如拒絕，便為畏懼負責之表示，值此中、蘇情勢緊張，關係極大之時，本身之毀譽不宜在予考慮中也。
七月二十六日
杜魯門、丘吉爾在柏林擬定中、英、美三國對日本勸降之通告（文中隱示日本如不接受通告中之條件，則蘇聯亦將協助對日作戰之意），要求蔣先生於二十四小時內電復是否贊同；如二十四小時內未接到複電，則以時機緊急，將由英、美二國發表。予請蔣先生一面表示贊同通告之內容，一面表示此類通告斷非英、美兩國所宜單獨發布，以其涉及開羅會議之三國決定也。並要求以後關於對日問題之措置，必須給中國以充分時間考慮，不能如此匆遽。
七月二十七日
予向蔣先生表示，如必欲予任外交部部長，則須同時解除予之宣傳部部長職。予並表示不願去莫斯科。
七月廿八日
晚間蔣先生在黃山宴蘇聯大使彼得洛夫等多人，予亦與宴。宴後蔣先生謂已囑布雷與予談外交、宣傳部事。
七月二十九日
晚間予復與宋子文商談外交部部長事。予詢以我可否暫不任外交部部長；俟彼往莫斯科及倫敦（出席五國外長會議）後，再行考慮外交部部長人選調整。彼謂倘如此辦，須由予向蔣先生提議；且無論如何，彼謂予須偕往莫斯科。嗣予細思如予必須往莫斯科，則不必變更原議，且時間已晚，外長問題明晨即須提國防最高委員會，亦來不及再商。
七月三十日
今晨國防最高委員會開會，開會行政院改組，實際上僅宋辭外交部部長兼職，由予接任；盛世才解除其農林部部長職，由谷正鼎暫兼。
七月卅一日
晚間予向蔣先生陳述，謂中蘇擬訂協定時，不可有任何私密協定。外蒙問題亦宜於批准前向立法院及參政會駐會委員會報告，否則於國家及負折衝之責者均不利。蔣先生以為然。
八月一日
今晨予與子文談赴莫斯科事。彼謂將來中蘇約文應由予簽字。予謂可否由彼我共同簽字，彼謂不可。但云如蘇方由史坦林簽字，則彼可簽字。實際上蘇方自將由其外長莫洛托夫簽字。
八月二日
今晨向蔣先生提出意見，謂外蒙獨立之承認，宋先生已應允史坦林，彼意此時不提疆界問題；余意疆界之劃定必須在承認之前，否則將為未來留無盡之糾紛。蔣先生以為然。
八月三日
今日續向蔣先生商中蘇談判問題。蔣先生謂：旅順口外一百公里之島嶼，非經中蘇協商，不得有何軍事建造一節，決不可承認。予謂：予等此去莫斯科必須確定態度，究竟是否必須得結論，抑對若干未決問題必須堅持我方主張到底。蔣先生謂必要時可來電請示。予謂無論如何，一切均須批准始能生效。蔣先生亦以為然。
王世傑日記之1945年7月25日
王世傑赴蘇參加談判、簽約
八月四日
原定今日赴莫斯科，以蘇聯複電遲到，改定明晨啟行。予覺予此行之目的可以三語括之：統一、和平，與保全東北。但外間對於外蒙問題亦頗有異論。如輿論不能深深了解，則即談判有成，中蘇之感情仍將不協，前途之變化仍甚可慮。
八月五日
今晨八時半由白石驛飛機站啟行。宋子文院長為領導人，熊天翼、蔣經國、沈鴻烈、卜道明、劉澤榮等同行，計十七人。又彼得洛夫大使及其同行之俄員四人。午後三時許抵加爾哈答。予一路反覆思此行之使命，肩上真如背負有萬斤之重擔。予一生來從未感覺責任之重有如此者。此行結果無論如何，在國人輿論及歷史家評斷總不免有若干非議，但自思「統一與和平」為中國目前必須本著與八年抗戰同等之勇氣以求取。否則蘇聯參加對日作戰後，我如事前未與有所協議，則（一）蘇聯軍進入東三省後，領土主權以及經濟利益必更難收回；（二）中共與蘇聯或竟發生正式關係。凡此均使我無統一，亦且對內對外均無和平之可能。次女於予臨行前，在予日記冊吸墨紙上書此二語，以壯予行："Don t be afraid of opposition. Remember, a kite rises against, not with, thewind."
八月七日
午後三時許抵莫斯科。莫洛托夫，美、英、法三國大使均來飛機場歡迎。晚十時，偕宋子文、傅大使、胡次長（世澤）、蔣經國往Kremlin晤斯大林。莫洛托夫、彼得洛夫大使及外次某某亦參加。談話前幾未作任何寒暄或酬應語。一切談話幾乎完全由宋、史對談，予僅偶插一二語，莫洛托夫亦然。所談為旅順、大連、中東南滿兩路、外蒙疆界、中蘇盟約草案等問題。予等於未赴斯大林官邸前，曾約天翼與沈成章細商，故所談較有準備。史氏態度堅強，但亦有針對對方態度而改變之狀。宋、史爭論有時頗露骨。史氏謂蘇聯決不像帝俄時代有征服土地之野心，但彼相信日本必可再起，故不能不有安全措置。（晚十二時，予將商談結果電陳蔣先生。）
八月八日
今日將中蘇同盟條約草案及若干附屬協議草案，畧依斯大林與我方之談話擬就，並於午後二時左右送至蘇聯人民外交委員會。八月六日美軍以「原子彈」一枚首次投於日本本土廣島地方。此彈之發明聞已耗用美金二十六萬萬元！每一彈之爆炸力超過目前最大炸彈二千倍以上。據報在該彈投擲地點四、五英里以內之人均可被震死。此殆為人類武器中最有威力之物。蘇京各報亦紛紛記載此事。午後七時半，予偕傅大使往晤莫洛托夫委員長於其克里姆宮官邸。予告莫氏，中國人民對蘇之友感，系由蘇聯首先廢除對華不平等條約及首先接濟中國抗戰兩事所造成，故予本人極盼彼此寶視此種友感，盡其力以發展之，勿使其受到任何阻遏。莫氏答稱，彼將盡其一切能力，加強此種友感。莫氏於談話之始，即向予聲稱，彼將以極重要之文件告予。旋即宣讀其對日本宣戰之聲明書。該聲明書於二小時前，彼已交給日本駐蘇大使佐藤。莫氏聲明書中，謂蘇聯於日本拒絕七月二十六日英美中勸降之通告後，已接受盟國之提議，應允參加對日作戰，並參加七月二十六日三強之聲明（按此語可解作蘇聯已接受開羅會議之決定）。但莫氏口頭告予，蘇聯於雅爾塔會議時即已應允，在德國戰敗後三個月內即對日作戰，明日恰滿三個月，故蘇聯決定自明日起與日本進入戰爭狀態，以忠實履行蘇聯對盟國之諾言。莫氏說畢，即熱烈與予握手，並催予將中蘇協約各稿早日完全擬就提出。予謂已大部提送，其餘亦可於今晚提出。
八月九日
蘇聯對日宣戰後，莫斯科一般民眾似無任何熱烈表現。午前美國駐蘇大使哈維曼來談，據云彼所擬中美英蘇四國共同聲明（其內容系說明此次中蘇關於大連問題之協議，只在給予蘇聯以進出口貨物之便利，不影響於門戶開放政策，亦無侵犯中國主權之意），已得斯大林之同意，史氏惟對文中蘇聯無優先權益之語不贊同，謂因雅爾達會議之商定文件中，美國已承認蘇聯之「特殊權益」。哈氏又云：斯大林對大連行政要求港務管理及警察權責甚堅持云云。予與子文細商，覺蘇聯對日軍事已發動，情勢趨緊，應電蔣先生准許予等於必要時得為權宜之拒納（電於午後發出）。午後往晤商務委員會委員長米高揚Mikoyan。此君在蘇聯政府中之地位甚重要。晤見時，彼表示中蘇關係不但政治方面應加強，經濟方面亦應加強。予表示希望彼能於最近之將來赴中國一行。美國之「原子彈」第二彈昨炸長崎。此一武器之威力將不僅使敵人落膽，即其它盟國亦不免大有戒心。連日睡眠不足，經過熱帶地方，受熱亦甚，小便微感不適。
八月十日
午後四時許，予在寓所（中國使館）突聞倫敦B.B.C.廣播，謂日本已聲明願投降，接受七月二十六日中美英勸降之通告（該項通告，蘇聯在其對日宣戰書中聲明彼亦已參加），惟表示須承認日本天皇。此事予原預料其將發生，蓋「原子彈」之威力決非日人所能忍受。倘無原子彈，則雖有蘇聯參戰，日本亦決不致投降如此之速。因月前日本拒絕三國通告之時，日本當已預計蘇聯必參戰也。聞日本投降訊後，予與子文、天翼、經國等細商，關於對蘇締約事今後我等究應采何態度。當經商定兩點：一、對蘇方表示仍願締約；二、不作任何重要讓步。晚間九時，斯大林邀子文及予續商時，予等即持此種態度（詳見致蔣先生蒸電）。在商談時，予對大連灣行政必須歸還中國一事，剴切申述，並謂如蘇聯不讓中國收回大連行政權，則九龍、香港之收回為不可能。斯大林沉吟一番，遂對此事作一重要之讓步。
八月十一日
今日午後，莫洛托夫約子文及予等數人，就各項約稿作具體之商討，仍有數項具體問題未決。關於外蒙疆界問題，予等謂正向渝請示中。予提議設中蘇旅順軍事委員會，莫氏堅拒，謂其性質不明；予謂可決定共同使用問題及軍事民政爭執問題。嗣由予提議准許蘇聯多派一人為委員並為委員會主席，莫氏始允考慮。
八月十二日
午後忽接蔣先生來電，謂對外蒙疆界問題，必須有圖且於承認前經勘定疆界；否則交涉停頓亦所不惜。此事顯然辦不到。蘇軍已大規模攻入東三省，倘再拖延，交涉或生根本變化。子文及錢乙藜、蔣經國、傅大使等均主張不顧蔣先生電示，徑與斯大林解決。予謂此甚不可，以此事如未經蔣先生充分主張，則未來國內意見紛歧，即簽字亦未必能批准。予主張今晚暫與史氏停止談商，一面仍電蔣先生說明一切，請其授權於予及宋子文權宜處理。予並主張在外蒙問題換文中，列入「外蒙疆界應以現有疆界為限」字句。如此，則在約文上我固顯然不承認民八以前之舊疆界（民八以前，現時新疆阿爾太區屬於外蒙，此為蒙邊主要爭點）。子文等遂勉徇予議，今晚暫不與斯大林續商。
八月十三日
午後宋子文仍主張即與史氏續商，不主張等候蔣先生覆電。予謂至少在正式接受外蒙問題解決方案須在蔣先生覆電到達並允許之後。宋以為可。遂續約斯大林於晚十二時續談。
八月十四日
昨晚自十二時起至今日上午二時半，予與子文等續與史達林商談。首談外蒙問題。予等要求將「外蒙獨立應以現有疆界為界之語」列入換文中，史氏應允。次談俄路、旅順、大連等問題，史氏均各有若干讓步。在談大連時，史氏要求我方不將所保有之港口碼頭及其它設備租與他國，我等不肯以書面承認，但口頭應允決不租與他國，史氏亦贊同，惟鄭重請我方勿背此口頭之然諾。宋子文遂亦鄭重應允。所有問題遂告解決。史氏繼提出蘇軍在東三省之費用問題，我答以我方財力有限，即鈔票目前亦無法運往東北。史氏謂倘屬如此，則蘇軍將自由在東三省征取民物，只發收據，似非所以待盟邦之道。予謂此事無論如何須返渝商酌。予詢以蘇軍入東三省者可能之數若何，史氏謂約近一百萬。上午十一時復與莫洛托夫將各約文稿逐一商定，彼方亦畧有遷就我方意見，續予讓步之處。定晚十時後簽字。
八月十五日
中俄文約稿書寫需時，簽字手續直至今晨六時始在克林姆宮舉行。但蘇聯已於數小時前廣播，謂已簽字。蓋日本接受投降條件之答覆適於今晨二時到達此間也。今晨簽約時，斯大林亦出席。約文均由予及莫洛托夫簽字。簽畢，史氏作長談，謂帝俄時代，俄國政策在分裂中國，與日本同一目的。蘇聯政府則在與中國為友，希望中國軍力強盛，使日本不能再起。旋即舉杯祝蔣委員長健康，並進早餐。蓋史氏均於晚間工作，昨夜至今晨六時簽字之時，殆尚未睡也。蘇聯外部主管人員及我代表團人員昨晚及前晚亦均未睡，因為約文之整理甚為費力。午後二時半，莫洛托夫約請予午餐，在座為蘇聯外交部人員。午後赴莫斯科郊外作二小時游。
圖註：王世傑日記之1945年8月14日
返回重慶，向國人彙報
八月十六日
晨五時乘蘇聯飛機啟程返渝（子文已在前一日離莫斯科赴美）。經巴古到德克蘭，晚宿伊朗政府郊外避暑宮（皇太后行宮）。李鐵錚大使夫婦招待甚適。鐵錚力稱此次締約為必要。
八月十八日
午後抵加爾哈答，寓總領事陳質平宅。外報盛傳中共要求接收日軍投降，謂中國內戰之危機甚大。實則中蘇條約簽訂以後，中共愈覺無援，只要中央政府能再努力於政治解決，形勢當可好轉。
八月二十日
上午十一時半抵重慶，來機場相迎者頗眾。午後予將簽約經過報告蔣先生後，即往晤孫哲生先生，詳告一切。彼極力贊成訂約，並謂將從速於一日內召集國防最高委員會及立法院，使之迅速通過。
八月二十一日
予晤美大使赫利將軍，告以所簽中蘇條約之內容。彼亟稱予等之收穫，超過彼所預期。
八月二十二日
晚間蔣先生約集各位院長及政府中其它重要人員十餘人至黃山，由予報告簽約經過及約文詳細內容。予謂三年以來，予所旦夕憂慮者為抗戰雖勝利，東三省仍不能收回，此約之訂立可以保全東三省。在座諸人均對此事無異議。
八月二十三日
重慶市頗有散發傳單反對中蘇條約者，但約文現尚未宣布，反對者自尚不明其內容（或謂反對者為宋子文之政敵）。
八月二十四日
今晨國防最高委員會及中央常會在國民政府開聯席會，討論中蘇條約，蔣先生親自主席（立法院委員亦均列席）。予即席報告訂約經過，及訂約背景（雅爾塔會議中羅斯福、丘吉爾、史坦林關於外蒙、東三省問題之了解，予亦詳細提出報告）。予謂：此約之訂立，雖使吾人對於實際上業已脫離中國統治二十餘年之外蒙，不能不承認其獨立，但戰事結束後三個月內蘇聯依約不能不自東三省撤退。對於旅順及中東、南滿兩路，予雖有所讓步，但範圍有限，東三省之主權可以收回。如國論統一，批准迅速，我可收締約之效。蔣先生請大家起立表決，結果全體一致起立。旋復開立法院會議，孫院長主席。討論亘三小時之久，議論頗紛歧。呂復、衛挺生等均反對。但最後起立表決時，亦只數人不贊成。午後五時參政會駐會委員會開會，予復出席報告。亦有若干人表示不滿，但多數人仍主批准。左舜生、傅斯年等均贊成批准。遼寧錢公來尤熱烈，至向予呼萬歲，謂為東三省之救星。晚間予復約各報負責人詳為說明一切，直至深晚始歸寓。
八月二十六日
中蘇條約及其一切附件均於今日晚十二時公布，並與蘇方約定，雙方均以二十六日為批准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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