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聖節和寒衣節：說說詩鬼李賀的鬼詩

儒學 10-31

章黃國學

萬聖節和寒衣節：說說詩鬼李賀的鬼詩

明天是西方的萬聖節，也是傳統農曆十月初一的寒衣節，在中西方都和「鬼」有關的日子裡，我們來說一說詩鬼李賀的鬼詩吧！

詩鬼

佳章題罷墨無痕，

終日推敲倚墓門。

春雨棠梨催客淚，

秋風松柏冷詩魂。

九原妙句人誰和，

一卷遺編世尙存。

莫嘆黃泉少歡樂，

吟花詠柳度晨昏。

萬聖節和寒衣節：說說詩鬼李賀的鬼詩

這是清人愛新覺羅·寶廷的一首《詩鬼》。本來，這個題目可以泛泛而言寫一個的「作詩的鬼」，中國歷史上對「作詩的鬼」也確實有不少記載，甚至《全唐詩》有兩卷專門是「鬼寫的詩」（卷八六五、八六六）。但是寶廷在這裡寫的「詩鬼」，卻是專門指李賀而言。「九原妙句人誰和」乃是用典，說的是李賀的詩在當時沒有人能夠仿效，而「一卷遺編世尙存」用的是李賀死前傳自編詩集於沈子明的典故。

那為甚麼李賀會有「詩鬼」的別稱呢？

一是因為李賀作詩方面的「鬼才」。北宋的宋祁等人有一句評唐人詩的話是說：「太白仙才，長吉鬼才。」李賀的詩句「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被劉辰翁評為「忽入鬼語」。這裡的「鬼」，更接近「鬼斧神工」「鬼使神差」「神鬼莫測」的「鬼」，重在其不可捉摸，猶杜牧給李賀詩集寫的序言所云「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這是李賀被稱作詩鬼的最初原因。

其次是李賀英年早逝。李賀留下的詩雖然不多（二百餘首），但詩名尤高。生前有韓愈，死後有李商隱，眾手所推，可證其絕非泛泛之輩。這對一個僅活了二十六年的人來說，著實是不容易的。須知杜甫四十歲之前的作品幾乎無傳，須知古今詩人多悔其少作！然而諷刺的是，李賀死後卻還有一些他成仙的傳說。

三是李賀集中有一些與鬼有關的內容寫得很出彩。別人寫鬼，也有很多出色的，比如杜甫的「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但跟李賀的「提出西方白帝驚，嗷嗷鬼母秋郊哭」一比，前者讀來感覺到的是「哀」，而李賀勝在「鬼氣森森」。整部《李長吉歌詩》多見「死、墓、血、淚、秋、老」等字，部分篇章讀起來讓人不寒而慄。

萬聖節和寒衣節：說說詩鬼李賀的鬼詩

[日本]狩野探幽《中國三十六詩仙圖卷（局部）》

神弦曲

西山日沒東山昏，

旋風吹馬馬踏雲。

畫弦素管聲淺繁，

花裙綷?步秋塵。

桂葉刷風桂墜子，

靑狸哭血寒狐死。

古壁彩虯金帖尾，

雨工騎入秋潭水。

百年老鴞成木魅，

笑聲碧火巢中起。

萬聖節和寒衣節：說說詩鬼李賀的鬼詩

《神弦曲》是樂府古題。從題目上來看，清人王琦說：「《神弦曲》者，乃祭祀神祇弦歌以娛神之曲也。此詩言狸哭狐死，火起鴞巢，是所祈者其誅邪討魅之神歟？」細讀本詩，「西山日沒東山昏」，開篇就寫黃昏，把人帶入一種詭異的境地。然後寫風寫馬，「旋風吹馬馬踏雲」，也隱約有一種蕭瑟之感。風也是旋風，旋風是傳說中鬼所依憑之物，我們在影視劇中看到鬼出現的時候就常常伴有旋風。「畫弦素管聲淺繁，花裙綷?步秋塵」這句是寫歌舞娛神的，本來平平，但忽然嵌入一個「秋」字。「桂葉刷風桂墜子」這句應該是寫月亮的，從上面「東山昏」來看，這月亮應該還是下弦月，即天黑後才從東山冉冉升起的月亮。到了「靑狸哭血寒狐死」，氣氛陡變，從一片緊張忽然變成一片凄厲。「靑狸」「寒狐」應該看作互文，也就是說這一句寫的是「妖獸」狐狸為神所殺，同類因此傷悲欲絕。最後四句應該是寫神降服孽龍與鴞魅的事。但前兩句平貼，龍稱「彩虯」，又言「金帖尾」，明顯是有美化的意思，就連雨工騎之入水似乎也是無聲的。最後兩句又是陡變，老鴞、木魅分辨不清，老巢被焚，死到臨頭，卻生出「笑聲」……臨死之前的笑聲，遠比哭聲更能令人感到恐怖。而那火也不是一般的火，是碧火，碧綠的鬼火……

李賀還有一首《神弦》，其中也有「海神山鬼來座中，紙錢窸窣鳴颴風」「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的句子。

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

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

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

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

憶君淸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

渭城已遠波聲小。

萬聖節和寒衣節：說說詩鬼李賀的鬼詩

這首詩被選入高中語文課本，所以很多人會對它比較熟悉。但是一般人可能沒有明確認識到，它其實可以被當作一首「鬼詩」來看。雖然題目、內容都直說寫的是仙人，但我們從詩中品不出絲毫長生久視超然物外的仙氣，而其幽怨哀絕實與鬼為鄰。

「茂陵劉郎秋風客」七字所言無非是一個人，即漢武帝。但茂陵是其墳墓，言《秋風辭》恐怕李賀用的也是其「歡樂極兮哀情多」之意。七字只為寫一個人，表面上是比較啰嗦的，但「茂陵」實言其已死為鬼，「秋風」實言其多情易傷。用「劉郎」的「郎」字，似乎也不是無意的。古人言李賀此處於帝王為不敬，堂堂大漢天子，宏圖偉業，竟然被李賀這樣「渺稱」。但我以為稱漢武為劉郎，正顯李賀的高明。在李賀看來，面對死亡之時，一代帝王與平頭百姓其實沒有差別，高不可及的漢武帝死後，也可以親切地被稱之為劉郎。這種感情跟江淹《恨賦》「秦帝按劍，諸侯西馳……一旦魂歸，宮車晚出」是相通的。

「夜聞馬嘶曉無跡」自然是狀鬼之情態，下文都是把仙人當怨鬼來寫，而至「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兩句達到高潮。詩句是我們都熟悉的，其中鬼意讀者可以自行領會。

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萬聖節和寒衣節：說說詩鬼李賀的鬼詩

此詩寫南朝時名妓蘇小小。劉辰翁說此詩開頭兩句「便是墓中語」，整首詩「參差苦澀，無限慘黯」，「古今鬼語，無此慘淡盡情」。又說「西陵下，風吹雨」兩句「語括《山鬼》」，或即《楚辭·九歌·山鬼》中「風颯颯兮木蕭蕭」「雷填填兮雨冥冥」兩句。而像「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冷」翠燭、「勞」光彩，等等詞句，皆成其慘淡鬼意。

三首鬼詩，《神弦曲》更接近單純地寫了鬼的可怖，而《金銅仙人辭漢歌》與《蘇小小墓》更像是在訴說鬼的幽怨，前者是惟妙惟肖地描畫出形態，後者是感同身受地刻畫出心理，所以還是後者其實更能打動人心。

李賀專門寫鬼的詩，其實就是這麼三首。另外當然也有一些散句，不無趣味。比如「願攜漢戟招書鬼，休令恨骨填蒿里」，給楊雄起了個外號叫「書鬼」，而「恨骨填蒿里」也正是李賀對自己的寫照。又如「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也是「長吉自挽」。

萬聖節和寒衣節：說說詩鬼李賀的鬼詩

清·上官周《晚笑堂畫傳》之「李長吉」

古今學者，多有對李賀的「詩鬼」這個稱號感到不滿的。他們的理由正在於李賀其實不只會寫鬼，寫鬼的並不多，即使寫鬼也很有可能是將之當作大寓言的一部分。比如《神弦曲》中的鬼比喻當道的貪官惡霸，《金銅仙人辭漢歌》中借鬼的幽怨來諷刺朝廷的無能，《蘇小小墓》中以鬼自況懷才不遇，等等。這樣解讀未嘗不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那是一種理解。

萬聖節和寒衣節：說說詩鬼李賀的鬼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