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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白瑞德與郝思嘉,永遠不同步的愛情

閆紅:白瑞德與郝思嘉,永遠不同步的愛情



翻開名著見真相

你真的讀懂了嗎?


文 | 閆紅


《飄》里的郝思嘉,固執地痴愛衛希禮,看得旁觀者直跳腳,怪她不懂白瑞德的愛。相對於衛希禮的靜如深水,白瑞德始終是實力寵溺,他英俊如金幣上異教徒的王子,多金得像是能買整個天下,三教九流皆有來往,超強的辦事能力是作者特地幫他開了掛,借用周迅當年對李亞鵬的那句讚美也不為過:「他滿足了我對男性的所有想像」。


多年之後重讀《飄》,發現相對於郝思嘉的誤解,我們對白瑞德的誤解更深,竟然只當他是一個好情人,看上去舉重若輕的他,實則一直處於一個人的戰爭里,他放蕩不羈的生涯,可以借杜甫說李白的一句詩來總結:「佯狂真可哀」。 他的愛里,負荷太多。

白瑞德初次出場,是在衛家莊園「十二棵橡樹」的宴會上,他的處境像杜甫說李白的另外一句詩:「世人皆欲殺」,冠蓋雲集歡聲笑語里,他是被排斥與孤立的一個。


那是一個以衛家諸位高鄰為主要宴請對象的聚會,長輩們喝酒打牌,年輕男女暗通款曲,小姐們內心多有鎖定的對象,少爺們卻向更美的姑娘大獻殷勤。人氣最旺的郝思嘉,打定主意大放光彩,讓準備宣布和媚蘭訂婚的衛希禮傾倒,改變主意跟自己私奔。這樣的熱鬧歡樂又俗套的聚會中,突然就冒出一個畫風迥異的白瑞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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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不遠處,微笑地看著春風得意的郝思嘉,咧著嘴,陰險得像一隻野貓,那目光彷彿有穿透力,郝思嘉不由得要把胸衣拉得更高一點。女伴告訴她,此人聲名狼藉,他曾毀掉一個女孩的聲譽,沒有人家願意接待他。

他帶那女孩去坐馬車,通宵未歸,回來後說馬跑掉了,車摔壞了,他們迷路了。他拒絕按照規矩娶這個女孩,說他寧可死,也不願意跟一個傻子結婚。女孩的哥哥與他對決,被他擊中身亡,事後他逃出查爾斯頓,惡名遠播。這次是他的生意夥伴來赴宴,順便帶了他來。女伴說:「他在這裡,我真想像不出衛先生心裡什麼感覺。」


人們的如臨大敵,白瑞德心知肚明,愚蠢似乎不能激怒他,只能讓他發笑。更加惡劣的是,他還不願意掩飾這種幽默感。當那些南方的年輕人,話題變成正在進行著的美國南北戰爭,嚷著「只消一個月就會幹了他們!流氓是打不過紳士的」時,他客氣又輕蔑地開口了。


他問那些青年,可曾想過南方沒有一個大炮工廠,制鐵廠多麼少?我們沒有一條戰艦,而北佬一個禮拜就能把我們的港口封鎖起來,那些棉花無法運銷到外面去——「當然」,他做出相信的樣子,「這些事情你們諸位都是想過了的。」


在主戰派里主和,在熱血青年中分析現實,都是找死,但有什麼辦法呢?白瑞德因為誠實而招人恨,不只是這一回。在年輕人的憤怒中,他彬彬有禮地退出,跟主人提出去參觀藏書室,就在那裡,他和郝思嘉再次不期而遇。


郝思嘉把衛希禮叫進了藏書室,提出和他私奔,遭拒後她扇了他一耳光,還摔了一隻玫瑰花瓶,躲在暗處的白瑞德津津有味地看完了全過程,待衛希禮離去,他突然現身,讓郝思嘉猝手不及並且惱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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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瑞德撞見了郝思嘉的表白,並出言嘲諷


這真不是個好開端,但是白瑞德喜歡。接著郝思嘉結婚、喪夫、寡居,來到亞特蘭大與小姑子媚蘭同住。混跡於此處的白瑞德,有了與她接近的機會。他出重金邀請她在集會上領舞,送綠色帽子給穿膩了黑色喪服的她,鼓勵她做一切她想做的事,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韙。看上去,他不動聲色地將她寵上了天,但實際上,他寵溺的,是當初和郝思嘉一樣不肯馴服的自己。對於被主流世界唾棄這件事,他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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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篇大論地在她面前為自己辯護:「……你要知道,我是怎麼變成我們白家的一個敗類的呢?……就是因為我不曾也不能符合查爾斯頓的標準。而查爾斯頓就可以代表南方,不過更強烈些罷了……有許多事情因為人家一向這麼做,我們便不得不做。為了同樣的理由,有許多完全無害的事情,我們卻偏偏不能做。我自己生平就被許多毫無意思的事情麻煩得不得了……南方曾經一度拋棄我,要我去餓死。幸虧我不曾餓死,而我現在是從南方的臨死陣痛里弄到了足夠的錢,足以報償我喪失的生活權利了……」我用了幾個省略號,他的原話是這段話的三倍。


他曾被千夫所指,他視為無妄之災,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除非是拒絕做個被人、被制度擺布的傻子這件事。他對郝思嘉的寵溺攛掇,正是對那個被傷害了的自我的聲援。


郝思嘉卻不能接受這種定位,人了解自己有多難,她明明是個自私自我不肯循規蹈矩的傢伙,卻希望別人認為,她具有被約定俗成的那些美德。她的血液里有她來自愛爾蘭的父親的直接與衝動,但她出身貴族的溫文爾雅的母親,卻是她心中的偶像。這使得她經常處於一種矛盾中,「她既想在男孩子面前裝作一個閨秀,同時又想做那種有求必應的浮浪女人,因此,她心中的衝突無時不有。」


周作人曾說,他心中住著一個「流氓鬼」和一個「紳士鬼」,在郝思嘉心中,則住著一個「淑女」和一個「作女」。「淑女」是外來的,「作女」才是土著,她卻維護「淑女」更多一點。愛上衛希禮,固然有天時地利的緣故,但究其根本,還是因為:「那個男人的品性是她不具備的,但是她極崇拜那種品性」,「品德無虧」的衛希禮,很像她母親那一類人。


郝思嘉與白瑞德之間,就有了這樣一種陰差陽錯,他想打破她虛假的外殼,她卻更享受那種對虛假自我的恭維,痛恨他出自善意的一針見血。如若是太平盛世,這種對峙也許會維持終生,但戰爭幾乎讓郝思嘉失去一切,包括母親,郝思嘉發現,文質彬彬抵禦不了這殘酷世界,「沒有,沒有,她教我的事情對於我一點幫助也沒有」。有序的時代已經逝去,她沒有屏障,只能真身以待。


她必須兇猛、凌厲、強大、不計其餘,她殺了一個前來偷盜的北方士兵,獲得第一桶金,她發誓,為了保護家人,哪怕做個盜賊。求生本能,使她越來越接近世間真相,經歷這種轉變之後,她和白瑞德終於走到了一起。


但他們並沒有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當白瑞德眼睜睜看著郝思嘉放開顧忌,釋放自我,他感覺到的幸福,並不比痛苦多。衛希禮還可以遠距離地欣賞郝思嘉的生機勃勃,白瑞德卻常常難免被她的真實所傷。她不愛他,也不裝作愛他,她不掩飾能和衛希禮在一起的興奮,拋開母親教導她的「仁愛」「溫柔」,走向另一個極致,認為金錢能搞定一切,要讓所有她不喜歡的都去見鬼。


她對白瑞德的愛意無察覺,常常為他的冷嘲熱諷冒火。女兒去世時,她衝到心如刀絞的他面前,罵他害死了女兒。這的確殘忍與冷酷,但是,這不是白瑞德一直鼓勵的真性情嗎?事到臨頭,白瑞德卻發現,這樣一個她,並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也還是太不了解自己,他自以為鐵硬的心中,同樣住著一個「流氓鬼」和「紳士鬼」。而且由於他更聰明,那個「紳士鬼」並不像郝思嘉心中的「淑女」那樣只是暫住,它和「流氓鬼」一樣,是可以在他心中平分秋色的。


郝思嘉曾很不服氣地質問白瑞德為什麼對媚蘭更好,「我比她美麗得多」。白瑞德回答她:「如果我待衛太太『好些』,那是因為她值得這樣的緣故。她這人很和氣,誠實,不自私,實在是難得見的,不過這些好品性也許你不會認識。而且她雖然年輕,我卻認為她是我所知道的少數偉大女子之一了。」


他攛掇郝思嘉隨心所欲,卻推崇媚蘭的「和氣」「不自私」。他心中的兩個「鬼」,依託在這兩個女人身上,郝思嘉代表了他的慾望,媚蘭是他的理想。慾望生動、強悍與傷人,理想卻永遠溫柔又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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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一次次大放厥詞,說「南方人的這種生活方式,跟中古時代的封建制度一樣陳舊」,被亞特蘭大人視為賣國賊時,只有媚蘭,堅定地說,衛希禮也這麼說,她不會對一個和她丈夫持同樣看法的人無禮。


白瑞德的確與衛希禮有相似之處,他們同樣洞察戰爭的真相,知道南方的沒落是必然,但仍然願意為南方而戰——雖然白瑞德一直看笑話似的看亞特蘭大人的應戰激情,但關鍵時刻,一種不由分說的力量,讓他拋下郝思嘉,上了戰場。舊時代像將他除籍的老父親那樣不待見他,但那是他的根,他無法把心底的那點愛剔除乾淨。


這個驕傲又矛盾的人,心思一層套著一層,他要小心藏好所有的感情,寧可被誤解,也不願意被輕蔑,怎能要求一根腸子通到底的郝思嘉能懂?在小說結尾,他對回心轉意的郝思嘉的那通指控,真是不公平。


他說他的愛已經被磨沒了:「被衛希禮磨沒了,被你那種一味固執的壞脾氣磨沒了……」可是,在過去,這不是你所鼓勵的嗎?為什麼不去問問自己,幹嘛總是把瞞天過海的功夫做得那麼好,讓她以為,你要的,不過是她的身體。


他們之間的問題,更應該是一種錯位。當他希望她做個真實的女子時,她更願意假扮淑女,當她終於露出了真面目,他已經老去,更愛那種舊式的完美,希臘藝術般的對稱,他們倆總是不能像《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和范柳原,在某個節點上相遇,一次次的失之交臂,讓他們永遠無法在某個時刻,對對方輕輕說一句,原來你也在這裡。


媚蘭的死去,則讓他失去了通往舊時代的隱秘同道,他無法再借她回家。疲憊的他,終於向舊時代投降,他說:「我的流浪生活已經到了盡頭了……我今年已經四十五,一個人到這樣的年齡,對於青年時輕易拋棄的那些東西已經知道珍惜了——比如家族的觀念、名譽、安穩等……我要到那些舊城市、舊鄉村裡去搜尋,因為那些地方一定還殘存著一些舊時代的形跡。」這個浪子,到底成了歸人,日暮鄉關,煙波浩渺。


小說的題目被翻譯成「飄」,英語原名是「gone with the wind」——「隨風而逝」,主旨在於憑弔一個逝去的時代。電影的名字卻翻譯為《亂世佳人》,時代只是個背景板,要烘托出郝思嘉光彩照人的形象。一部表達對於一個時代的孤臣遺恨家國之思的著作,變成了一個迷人的愛情故事,這,不只是《飄》的命運。


曹公寫《紅樓夢》,不只是為了回顧寶黛愛情,而是要借寫作完成一次穿越,回到已經逝去的當初;《桃花扇》里,最動人的文字,無關侯李之戀,而是這樣一種惆悵:「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歸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連脫胎於《飄》的《傾城之戀》,范柳原也大談「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在這堵牆下遇見了……」


但這種種情懷門檻太高,如若不借愛情小說的殼,就沒法得到那樣大面積的推廣。於是,白瑞德成了「國民愛人」,白流蘇是失婚婦人交了好運。滿足了這些訴求之後,作者偷偷地在其中塞點私貨,雅俗共賞,皆大歡喜。


(本文原標題:《白瑞德:佯狂真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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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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