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美文 > 只是歡喜隨意而至

只是歡喜隨意而至

柴靜




一片沼澤,潮濕泥濘,草很深,一家人也沒有,只有對面山坡上遠遠能看到兩個氈房。 


三個女人把貨卸下來,卸到被窩鋪蓋的時候,下起了雨,雨很快把被子濕透了。她們從林子里拖了幾根碗口粗的倒木,栽在沼澤里比較平的地方,搭一個架子,上面蓋上棚布和塑料布。到處都歪歪斜斜的,一看這個家裡就沒有男人,一點勁兒都沒有。 




風半夜刮起來,越刮越暴躁,開始不分東西南北地亂吹,柱子嘎吱亂響,帳篷頂要鼓破一樣,又象突然被狠狠地吮一下,「吧」地一大聲,沉重地塌下來。 

姑娘裹著被子坐起來,大聲喊「媽媽------」 


風猛地一下就停了,她們全都靜下來,不知道為什麼而害怕。風停了,帳蓬還在喘息一樣地輕輕抖動。她感覺到她媽也在黑暗裡坐了起來,但什麼也沒說。過了很久,在帳蓬另一邊,外婆說:你們聽-----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越來越密,但不是風,頭頂的蓬布上有一道被風吹裂的縫,四下漆黑里,看不到,但能感覺到什麼冰涼的東西從那一處正長驅直入。 


直到最後,一滴很大的水落到了臉上-------雨下來了。 








這本來是一個天然含有隱痛的命運-----三代女人來到新疆的腹地阿勒泰,在一個哈薩克的聚居區,在沼澤地里紮根下來,開了一個小賣部,兼裁縫鋪,以此謀生。 



穿破舊雨衣牧人一推門進來,深重的寒氣,一個熱雞蛋,賣五毛錢,剝吃一個下去,猶豫一下,再拿五毛錢,再吃一個。買了二十公斤喂牲口的黑鹽,方糖茶葉襪子,孩子的雨靴,放在羊毛褡褳里,冒著大雨把鹽袋在馬鞍上捆紮實了,翻身上馬走了。 


也有時候,有人來了,往櫃檯上一靠,看著貨,什麼也不說,呆一下午,她要出去散步,把門鎖了,很久後回來,人還在,又把門打開,那人繼續盯著貨架深處看。這裡有的是時間。村裡沒什麼人,一隻高大的鶴走來走去。 


到了冬天,阿勒泰的溫度一直降到了零下四十多度,大雪堵住了窗戶,房間陰暗。她花了整整半天時間,在重重雪堆中挖開一條通道,從家門通向院門,再接著從院門繼續往外挖。挖了兩三米就沒力氣了。漫長一個冬天,誰也來不了,一個腳印都沒有。 



這個姑娘就開始寫。 







李娟寫的不是小說,也不是童話,就是自己的生活。我最喜歡她寫一段和小男生河邊的說話,看了簡直沉醉。 


她端著盆子去河邊洗衣服,洗完就搭在蘆葦叢上,陽光好的時候,第二件洗完,第一件就差不多被風吹得干透了。有時候有人在河裡洗馬,她生氣了,因為他站在上游。她大聲喊,他理都不理。她就端著盆子到了上游,這小孩子慢吞吞把馬牽過來,又到她的上游洗。 


她跑過去,拿了一塊大石頭,砸到他腳底下,濺他一身水,誰知他也搬了一塊更大的,弄得她從頭濕到腳,辮子稍都滴水。 


她把衣服盆子一扔,跑了。玩回來,他還在磨蹭。她問「喂-----要不要我幫你洗? 


他笑著把馬牽開了。 


她看他不理自己,說「你這個壞孩子,哪天你到我家買東西,我非得貴貴賣給你,賣給你最壞最差的」 


她洗完床單後,讓他幫著擰,他勁很大,擰過的衣服再也弄不出一滴水。他看著她涉過河,到蘆葦上晾衣服,突然說「這個馬嘛,是我的了」 




是在炫耀呢。 


她掃了一眼 「那麼矮……」 


「矮才好呢」他急了「你看它腿上多有勁」 


她接著說:白的馬好看,紅的也好看,黑的也好看……但你的馬是花的」,她想說雜種馬,但實在不會用哈語說,只好饒了它。 


「花的才好,你不知道,你不行!」 


她看他急了,就閉了嘴。他還急「我的馬是最好的,馬鞍子也是最好的,你什麼也不知道」 


她站在水裡很誇張地嘆氣「唉,矮馬呀……」 


他猛地跳起來,搬起塊超級石頭砸過來,她全身都濕透了,還沒反應過來,他衝進水裡,把對岸她晾好的衣服全都扯下來,扔進水裡。這樣還不夠,把水裡的衣服撈起來,往更遠的地方扔。 


她追了好久好遠,才追回來,一件一件重新擰,重新晾,知道他在看,但頭也不回,理也不理他,過了好一會兒想回身好好奚落他的馬,一回身,人沒了,馬也沒了,河邊地上空空蕩蕩。 


第二次他倆見面,和好如初,他一邊給擰衣服,一邊聽她教育,他也不理。衣服晾好,她坐在岸上看他洗馬,滾燙的風吹來,世界明亮,大地深遠,蘆葦起伏不已,盛夏已經來了,去年冬天死去的馬被鳥和蟲子啄得只剩整齊的,雪白耀眼的骨頭,橫置在不遠處的草地上。 


他倆說起彈唱會的事,她問「你的馬真的行嗎?」 


他說:我也不知道。 


他這麼一說,她突然有點難過,不由自主地說「沒事,你的馬不是腿上的勁兒很大嘛?」 


他高興起來的「是呀,我的馬鞍子也是最好的……不過,賽馬不能上鞍子…… 


這段白描多真實,但她並不是在簡單地臨摹自然,這樣的真實里飽含著詩的精神。 


歌德批評過一般的女性寫作者「失於軟弱,只注重情感,文詞和格律 。她們的主觀世界裡沒什麼重要的東西,又不能到客觀世界裡尋找材料,只能找到合乎自己胃口的,與主觀的印象契合的東西。」 


李娟早期也有很多過於抒情的東西,青春期的空虛感與抽象誇大的自我觀察,不結實的東西,有的也不忍卒睹,那種抒發喚不起同情和共鳴。 


林風眠有次給人講畫「你的畫飄,浮」 


問「什麼是浮?」 


「像一棵樹,是從土裡長出來的,你要給人感覺是真的」 


「我該怎麼辦呢?」 


「回去練習一下,多看一些漢磚,漢畫,注意線條,漢磚人物簡單,很倔。線是畫中的靈魂」。 


李娟後來的寫作里,這個白描的勁兒,就有那個倔的線條,她一定是走了一段很長的路,把眼睛從自我的身上轉開,把聰明機智都拋在腦後,投身而入廣大的世界,就象她寫的胡安西一樣「在馬不停蹄的成長之中,反覆地揉煉著這顆心,像卡西帕反覆揉面一樣,越揉越筋道。他無意識地在為將來成為一個合格的牧人而寬寬綽綽地著手準備著」 



勃蘭兌斯評論女性的特質「她們的心在接受印象的時候軟得象蠟,一旦印上後就再也不能抹掉,彷彿是印在金子上一樣」 


李娟寫《鄉村舞會》的時候,她的心真象熔成軟蠟的黃金,印象這麼貴重。 


她喜歡拖依(鄉間的舞會),和一大群人轉在大炕上彈冬不拉,拉手風琴,喝點酒,唱唱歌,暖和了再出去跳-----連著三個通宵也不夠。「這樣的身體里全是舞蹈啊」,它平常深深地忍抑著,在穿針引線的時候,在討價還價的時候,在黑夜趕活累得眼皮打架的時候,「這樣的身體,不是為著疲憊,為著衰老,為著躲藏的呀」。 




她愛上了舞會上的小夥子「就這樣,整個秋天我都在想著愛情的事——我出於年輕而愛上了麥西拉,可那又能怎麼樣呢?……我想我是真的愛著麥西拉,我能夠確信這樣的愛情。我的確在思念著他——可那又能怎麼樣呢?我並不認識他,更重要的是,我也沒法讓他認識我----不是說過,我只是出於年輕而愛的嗎?要不又能怎麼辦呢?白白地年輕著。」 


她在舞會上等他。但他不來。只有阿提坎木大爺,不論什麼舞曲都半蹲在地上扭古老的「黑走馬」。半閉眼睛,滿身酒氣,一起一落間穩穩地壓著什麼東西-----有所依附,有所著落。娜拉比往電子琴邊上招眼地一站,唱起哈語哥,全場的人跟著低聲唱。 


李娟問大爺這歌是什麼意思。 


大爺說「意思嘛------喜歡上一個丫頭了,怎麼辦?喜歡上那個丫頭了,實在是太喜歡了,怎麼辦?」 


她心裡也在說,怎麼辦? 


凌晨的溫度更低了,她倒了屋黑茶,偎著烤箱慢慢地喝,真的該回家了。 




凌晨三點,她的男朋友庫蘭來了,他們一見面就抱在一起,又喊又笑,所有人都看著他們笑,那種年青才有的快樂又完整地回來了。跳著跳著舞就會大聲地笑,渾身都是汗,但也停不下來。 


庫蘭才五歲,胖乎乎的一個小光頭----他也只跳黑走馬,小胖胳膊扭得象蝴蝶一樣翻飛,快四點了,她已經跳得肚子疼了,看到他的小手在裙子上捏黑的一片,突然一下子難過得要哭出來。 


這時候庫蘭的媽媽來找他睡覺,又高又胖的媽媽夾他在胳肢窩裡,隨他的兩條小短腿怎麼踢騰。 




她心灰意冷,準備離開。剛走出院子,聽人喊「麥西拉,麥西拉過來……」 


就連忙站住 ,悄悄往回撤,北側的大房間里,紅色的金絲絨和蕾絲窗紗都拉上了,什麼也看不見,一進房間,白茫茫的水汽撲進房間,在地上騰起半米多高,炕上都是大花氈,爐火燒得通紅,藍色木漆床上摞著二十多床鮮艷的綢被,蓋著雪白流蘇的鐺空大方巾。 




麥西拉不在這裡。 


她失望地準備退出去,卻看到床欄上搭著一件外套,她若無其事地走過去看到,袖口的那塊補丁,不是麥西拉是誰? 


沒人注意到她,她偷偷抓了把葡萄乾,守著衣服,一邊等一邊吃。 




沒一會兒,麥西拉跟一個小夥子進來了,說笑著,越過她來拿外套,她遞過去,以為他要走了,他只是接過去,拿了一個東西出來給那人,又順手把衣服遞給她,說「謝謝你」 


她說「沒什麼的,麥西拉」 


他聽到自己的名字,才注意到她「哦,裁縫家丫頭」,他一邊脫鞋,一邊說「怎麼不出去跳舞呢?」 


「沒人了」 


「怎麼沒人,都是小夥子嘛」 


她笑了,不知怎麼「我在等人……」 


「哦」他起身上炕,她也連忙脫了鞋挨過去。炕上人很多,都在拉手風琴,唱歌跳舞還有打撲克。 


麥西拉取下雙弦琴,撥弄了兩下又放回去。 




她伸手再取下,遞給他「你彈吧」 


他笑著接過來「你會不會呢?」 


「不會」 


「這個不難的,我教你吧?」 


「我笨得很呢,學不會的……」她也笑了「你彈吧」 


他又撥了幾下,把琴扶正了,撥響了一個常聽的曲子,調子很平,起伏不大,但經他一彈,裡頭有一種說不出濃重的東西,一房間的嘈雜里,炕的另一頭在起鬨,鼓掌,合唱……麥西拉的琴聲一經撥響,就象從沒有起源也不會結束一樣,音量不大,但那麼堅定,又如同是忠貞。 


她做夢一樣看著四周,所有人都喝多了,酒氣衝天,她爬過去,在他們的腿縫裡找到一隻酒杯,用裙子擦了擦,滿滿地斟了一杯,遞給麥西拉。他停下來,笑著道謝,抿了一小口,遞給她,低頭接著彈。她捧著酒杯,暈暈乎乎地聽了一會兒,忍不住捧著酒杯也小口小口地喝起來,大半杯酒都見底的時候,好才意識到這麼坐下去很失態,就暈乎乎起身,滑下炕,悄悄走了,推開門要踏出去的時候,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麥西拉還坐在那個角落,用心地,又象是無心地彈撥著,根本不在意我的來去。」 




抄這段的感覺,象看托爾斯泰寫年青的娜塔莎,那種半是孩子半是女人的愛情,坐在深夜的窗台上想要飛上去的喜悅和無力。乳白色的清涼的霧瀰漫,圓月在庭院里菩提樹後升起來……說不上狂歡,還是寂靜,或者是背後的莫可如何-----好的文學寫出人類感情內在的無限性。 



我有一次去西藏,很顛簸,飛機下墜,客艙里一片大喊,只有一個嬰兒咯咯笑出聲來。 


李娟對悲苦的態度象孩童一樣。 


窮苦本身沒有任何浪漫可言,她也沒有粉飾它,下雨的時候她們找各種各樣的東西接水,棚檐下的漏水,五分鐘接一大桶水,要修好棚布「……我在雨中用杴挖開埋棚布的泥土,草根牽扯,密密連成一塊,我挖不動,我挖的時候覺得自己正在掘一個生命的身體,掘它的肌膚……頭髮、毛衣、毛褲全濕透了,我還是掘不動,我忍不住哭起來,我想這整個世界都在阻止我…… 




只是她沒有停留在這裡,繼續往下寫「媽媽往棚布上壓石頭,石頭不夠,便撂一些連有草皮的泥土上去。我也幫著一起干,干著干著突然停住,我抱著一大塊沉甸甸的潮濕的泥土,說:「——看這上面還有株草莓……」 她們都笑了。 


她們想到一個主意,把塑料袋系在漏水的地方,撐不住的時候外面再套一下,這樣一來,滿屋子就都是明晃晃的塑料袋了。 


她寫「幸好塑料袋子是一種不透水的東西,——這麼想的話,就覺得塑料實在是是太神奇了,平時為什麼就沒有注意到呢?它和我們這裡其它的任何一種天生生成的事物真是太不同了——它居然可以遮雨……它是一種雨穿不透的事情,它不願融入萬物,它是在抵擋著,抗拒著的。又想到那些古代的人,他們沒有塑料袋子又該怎麼生活呢?他們完全接受世界了,一定比我們更加畏懼世界吧?他們一定比我們知道更多的有關這個世界的秘密一樣的內容吧?」 


只有對萬事萬物的感受永葆清新的人才寫得出來這句話。接受採訪的時候她說:「世上受苦的人很多,但大多都默默無語。大約越是悲苦的生活,越是得投身其中吧。自怨自憐實在是很丟人,很虛弱的事。」 


她象一切孩子一樣,碰到倒霉的處境,並不悲慘,也不顯得滑稽,只是覺得好玩兒「有的時候櫃檯上方的塑料袋脹得不行了就破掉了,而我這個時候正站在下方對顧客微笑。」 





上次聊起何偉的書,六哥說,好的文字有一種神性。 


我說,指什麼? 


他說了句囫圇的話「神性就是給人以尊嚴」,補了句「你看他對路上偶遇的人的態度」。我們沒再談下去,後來看到王小波在紀錄片里倒是解釋過這個問題,說:「什麼叫尊嚴?你可能在黨內,在家裡,在認識你的場合,別人尊重你,但是你走到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你被當成是一個東西。我想在哪兒都是個人,不想被當成個東西,這就是尊嚴」。 


李娟的書里也有這個態度。 




她寫跟鄰居的女兒去砍冰,卡西她用斧刃颳去大冰層上有些髒了的殘雪,然後一下一下地砸擊腳下幽幽發藍的堅硬冰層,居然看到一個小姑娘正小心翼翼地在上方冰層盡頭一步一滑地往下滑蹭著行進,挽著一隻亮晶晶的皮包。 


卡西主動打起招呼來,那姑娘漫不經心地答應一聲,繼續險象環生地往下蹭。她的鞋跟太高了。 


這姑娘黑色閃光面料的外套裡面是寶石藍的高領毛衣。脖子上掛著大粒大粒的瑪瑙項鏈,左右耳朵各拖一大串五顏六色的塑料珠子。花毛線手套,打過油的高跟鞋。後腦勺兩邊對稱地別了一對大蝴蝶髮夾。辮子梢上纏著一大團翠綠色金絲絨的發箍。手指上一大排廉價戒指 ——李娟寫「如此拚命的架勢,在城裡出現的話會顯得很突兀很粗俗的。但在荒野里——荒野無限寬厚地包容著一切,再誇張地打扮自己都不會過份—她之所以不辭辛苦翻越冰達坂,是因為另一條路漫長而多土——怎麼可以走那條路呢!她的衣服多新啊,皮鞋多亮啊,頭上又澆了那麼多頭髮油!」 


她倆佝僂著肩背,氣喘吁吁背著冰爬到山頂最高處時,「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回頭張望,看到那姑娘還在在下面光禿禿的的山谷里無限美好地錦衣獨行。」 


李娟寫人沒有嘲諷,只有了解,有人批評她對世界太小心翼翼,只呈現人的美好。這話不對,她不是要取悅誰,也不管這個人物是愚蠢還是聰明,是不是跟她相象-----只要是自然的,本原的事物,但凡她遇到,不管它們以怎麼樣簡單的方式出現,她都能認識到她們的本來面目-----與其說這是道德,不如說是純真的人性。 



李娟的書沒能入選「年度十大好書」,這並沒什麼,但媒體報道的原因是有評委認為「好書應能回應這個時代的問題,並表達作者的獨立思考,李娟寫作太過個人化,過於輕淺,格局也不開闊。 」 


奇怪,獨立思考的基礎本來就是個人化的「我」,不是「我們」,一個個只接受第二手印象的心靈才組成了「我們」,已經失去了自己感受的能力-----一號召就合唱,一示意就鼓掌,一鼓動就愛,一不足就恨,一刺激就誇張,容易交出自我,容易接受蠱惑,輕易交出權利,輕易得出結論。 


以「太過個人化」為理由,來確定這「回應不了這個時代的問題」-------好象這個時代的問題還不夠因「我們」而起似的。 




李娟倒是不在意她自己得不得什麼獎,能寫她就很高興,她寫過一隻野生的雪兔,白毛藍眼睛,她們把它養在籠子里,有天兔子不見了。她們認為是從最寬的柵欄里擠走了。 




一個月以後,這隻兔子又在籠子里出現了,已經瘦得皮包骨,變成了黃不溜秋的顏色,嘴邊上都是烏黑的。 


她們用米湯把奄奄一息的兔子救活了,才發現它去了哪兒。 


這個籠子有五邊,最後一邊是土牆,它在默默吃著胡蘿蔔的時候,一轉身已經開始打洞,她們往裡伸,胳膊夠不到底,拿鐵鉤捅,也不到底,後來發現一個月的時候已經打了兩米多,再有幾十公分就到大門口了。 


一個月裡頭,她們以為它早跑了,沒有食物,它把籠子上蓋的硬紙板能吃的都吃完了,後來就吃煤渣了-----嘴邊上的黑乎乎就是煤跡。 


救活了之後,放在院子里,倒是不跑了,象個小狗一樣,抱著老太太的鞋子又咬又啃,歡天喜地。 




這不是什麼寓言,也不用說道理------這不是《肖申克的救贖》------家兔天天在籠子里擠作一團,完成繁殖的任務,誰也不會說它不好。但一隻野兔子,不願意光躲在黑漆漆的雜貨屋子裡吃你喂的胡蘿蔔活著,它想按照自己的天性打洞,願意在太陽底下跟一個鞋子折騰來折騰去-------你不讓它這樣,它不舒服,它不歡喜。 


天性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它可以失去,失去也很容易,失去了那就隨便吧。但天性還在的時候,你想改變它試試。 







我有一個意外是,李娟寫《木耳》時,結構和篇幅都已經具備了最容易被認為是「時代問題」的基礎-----資源和古老文明被工業化掠奪的主題。我原以為她會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但看她接受採訪的時候,說這篇她自己很不喜歡,雖然是真實發生的,但寫作的刻意與苦心讓她難受。她不喜歡沈從文某些文章,也是因為覺得他寫得「苦」。 


她寧願沒有預設視角,用本能的敏感去逼真地體驗一切她遭遇的世界,這裡面當然可能有殘缺,但文學的獨立性就在於不是人云亦云,而是用個人的方式來解釋人與世界的關係,在此之上建立自己「所為」與「所不為」的基礎。 




她寫卡西帕洗衣服「她把骯髒得快要板結的褲子和內衣被罩泡在一起洗。打上羊油肥皂揉啊揉啊的,揉出來的黑水又黏又稠,泥漿似的。洗完了也不清洗,直接從泥漿水中撈出來擰一擰就晾起來了」 


卡西帕的媽媽做事很地道,但卻不教她。 


李娟寫「大約『教』也是一種干涉吧。她做的飯再難吃媽媽也從不加以指責。似乎不忍打擊她的積極性,等待她自個兒慢慢去發現技術上的問題。反正媽媽最擅於等待了」。 


她對自己和別人都有一種「伴隨」的耐心,「生命自己會尋找出路。因為只有在無際的彎路中,才會有更多的機會不停地靠近世界的種種真實之處,才會有強大生活的強大根基。」 


她說「而那些一開始就直接獲取別人的經驗而穩妥前行的人,那些起點高,成就早的人,其實,他們所背負的生命中「茫然」的那一部分,想必也是巨大沉重的。」 



李娟說她沒有事兒乾的時候,走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覺,用外套蒙著頭和上半身,下雨時,往往褲腿濕了大半截了,人才迷迷糊糊地驚醒。醒後,起身迷迷糊糊往前走幾步,走到沒雨的地方躺下接著睡。山裡總是小小一朵孤零零的雲,底下孤零零一點雨。 


「那樣的睡眠,是不會有夢的,只是睡,只是睡,只是什麼也不想地進入深深的感覺之中……直到睡醒了,才能意識到自己剛才真的睡著了。有時睡著睡著,心有所動,突然睜開眼睛,看到上面天空的濃烈藍色中,均勻地分布著一小片一小片魚鱗般整整齊齊的白雲——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像是用滾筒印染的方法印上去似的。那些雲,大小相似,形狀也幾乎一致,都很薄,很淡,滿天都是——這樣的雲,我想像著風,如何在自己不可觸及、不可想像的高處,寬廣地呼嘯著,帶著巨大的狂喜,一瀉千里。一路上,遭遇這場風的雲們,來不及「啊」地驚叫一聲就被打散,來不及追隨那風再多奔騰一程,就被拋棄。最後,其碎片被風的尾勢平穩悠長地撫過……我所看到的這些雲,是正在喘息的雲,是仍處在激動之中的雲。這些雲沒有自己的命運,但是多麼幸福……那樣的雲啊,讓人睜開眼睛就猛然看到了,一朵一朵整齊地排列在天空中,說:「結束了……」——讓人覺得就在自己剛剛睡過去的那一小會兒的時間裡,世界剛發生過奇蹟。」 


李娟寫這些,就象林風眠評論蘇東坡的話「不是想表現自己,超過別人,而只是自己的歡喜隨意而至。」 




10 


在中國,文學被當成「閑書」,是無用的東西,人的天性里的一部分也被這麼看待。無用的東西不被鼓勵,我自己有好幾年不太看小說或者散文,平常帶書出門,也會先猶豫半天「帶本政治的……經濟的吧……起碼也得是歷史的……總得吸收點什麼吧……」,這種下意識的焦慮都不自知。 


買了這本《我的阿勒泰》之後,也一直沒有看。一直到某天,家人生病,拉著窗帘,電腦關了,音樂也停了,我搬只板凳坐在床邊才把這書看完,想起十一二歲的時候,凌晨四點多鐘去上學,看到微藍的新雪覆蓋空無一人的校園,心裡微微一動,就是這個感覺。 




書里寫有年大年三十,她們是唯一的漢族家庭,當地沒人過年,李娟從外地買回來三支煙花。沒有月亮,外面漆黑一片。沒有一點燈火,她踩著牆腳的柴火堆,把煙花放到黑乎乎的屋頂上,又遞上來幾塊石頭,抵住煙花。四周那麼安靜,她沒穿外套,凍得有些發抖,牙齒咬得緊緊的,卻非常興奮。還有些害怕。 


煙花一點問題也沒有,一串串火星迸出來,高高地沖向漆黑的空中,四周寂靜無聲,白雪皚皚。外婆走得太慢,等一步一步挪出門,都已經結束了。 


她開始點燃第二支煙花筒。這支是噴花,彩色的火花像噴泉一樣四面亂濺,還甩得「劈里啪啦」直響,特別熱鬧。她和媽媽並排站在雪地里,仰著頭看煙花。 「我們是在戈壁腹地、在大地深深的、深深的一處角落面對著這美好的事物……若有眼睛從高遠的上方看到這幅情景,那麼這一切將會令他感到多麼寂寞啊」。 


在火光中,院牆外的黑暗中不知什麼時候已站了兩三個人,正靜靜地仰頭凝視著這幕絢爛的——對阿克哈拉這個村莊來說,這是「奇蹟」般的情景。其中一個女人是她們的鄰居,她穿著破爛的長裙,裹著鮮艷的頭巾,衣著單薄地站在那裡。 


遠處有一兩幢房子的燈亮了,有人正披著衣服往這裡走。 


但她只買了3支煙火。再也沒有了。他們站了一會兒,低聲說了幾句,消失在黑暗中。第二天,來她家店裡買東西的人都會由衷地讚美一聲,甚至,連住在河對岸的老鄉套著馬爬犁子來村裡買東西時也這麼說:「昨天晚上你們這裡真漂亮啊!你們過年了嗎?」 


李娟說:「真讓人納悶,深更半夜的,怎麼會有那麼多人看到呢?」 


時空廣大,相隔千年或者相去萬里,月光底下蘇軾在赤壁跟朋友扣船而歌,李娟在大戈壁的腹地深處無事點幾枝煙花,都只為自己歡喜,文學不外如此。我偶然看到了這光,心中一動,別無他事,但要說它一聲,「哎,在這兒呢,看見了」。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經典短篇閱讀小組 的精彩文章:

?麻木而冷漠的民眾,是專制政體最穩固的群眾基礎
愛情—你們全搞錯了
世界上唯有兩樣東西能讓我們的內心受到深深的震撼
一隻螞蟻 | 王海桑
若能避開猛烈的狂喜 ,自然也不會有悲痛的來襲

TAG:經典短篇閱讀小組 |

您可能感興趣

就像鐘意我的情書久候不至,我歡喜的告白也將心中藏之
詩醒了?而我仍然是歡喜的
對於榴槤,可謂是有人歡喜有人愁,但是喜歡吃榴槤要特別注意一下!
鄭爽無論是整容前的甜美可人還是之後的美艷,都不如這些讓人歡喜
香期就是回家的日子,一切都如此自然而又充滿歡喜
你是年少的歡喜,喜歡的少年是你
只要你滿心歡喜,我便奉陪到底
漲姿勢:原本過生日是歡喜的不料卻讓女孩眼睛受傷,家長們要注意
多年以後回想起你,是遺憾,卻也心生歡喜
你是年少的歡喜
你是年少的歡喜,這些年喜歡的少年一直是你
《楚喬傳》口碑不錯,卻仍沒有捧紅他,這個謀男郎讓人歡喜讓人憂
早點睡,丑了是沒新歡喜歡你的
讓你歡喜讓你憂的甜蜜
顧之京:不覺歡喜,真是歡喜
暗戀藏在你不知道的事里,而我一個人在心裡哀愁歡喜
你是我年少時的歡喜,也是我老來後的相依
被人喜愛不必歡喜
故鄉,讓我歡喜讓我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