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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崇正:寫人


陳崇正:寫人



1.八零後三毛

某一個晚上突然接到一個高中同學的電話。我說哪位?他說你猜。我最厭煩這種猜的遊戲套路,一般情況要我猜的都是騙子,我會馬上掛電話;但他口中說的是地道的家鄉話,說話語調有幾分似曾相識,直覺告訴我應該真是老同學。出於禮貌,我還是假裝耐心猜起來,但猜了幾個都沒中也挺尷尬,最後還是他自己說出來名字。名字很熟悉,但腦海中的臉蛋已經很隱約了。他說,真名你應該不記得,我的綽號叫三毛。綽號果然增強了我的記憶,一個瘦個子出現了,穿著有點花的襯衫,瘦瘦的臉蛋,尖尖的下巴。2000年的高中同班同學,算起來,大概有十二三年了,一個十幾年不見的同學跟我打電話,這讓我內心湧起一種溫暖,私下也以為應該有什麼特別的事。但他說沒什麼事,只是太久沒上QQ,在空間動態里翻來翻去看到我的名字,所以就找到我的手機號碼,打個電話聊聊。


記憶真是一個容器,大概以五年為單位,滿則自溢,自動拆除清理掉一些無效的部分。很多記憶就這樣被趕走。我和三毛很自然地聊起了高考,他說那年颳了好幾場颱風,你記得嗎?記憶之門被逐漸打開——那年的颱風確實很多,刮刮刮,把我青春的骨骼都刮出許多酸楚。那時沒有微博,日記太過陳舊,我都無從知道十年前的那個時候,我內心究竟在想什麼。如果按照人體每七年更新一遍細胞的理論,我現在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從頭到尾,零件都換了一遍。能記得的是我桀驁不馴的樣子,能記得的是教學樓靠近樓梯口的第一間教室,能記得第三排,能記得前後左右都是女生,能記得她們的臉和隱約的名字,能記得班主任站在講台上對我丟黑板擦:「陳崇正,坐好!」我壓根沒坐好過,總是東歪西倒。那時兩人共用一條木板凳,我盤腿橫坐在板凳上,側對著講台成九十度。從我班主任的角度看,他應該看到五十多張正臉還有我一張側臉。除了對我摔黑板擦,他其實對我沒有什麼辦法,因為我在聽講,他出的題我也都答得出來。那年齡誰都愛表現,我演的是個怪學生,不演壞學生。我喜歡跟女生說笑打鬧,跟班裡的男生拿著掃把互相追殺跑遍整個校園。


我和三毛談起高中的浴室,我們能清楚記得冷水的溫度。高中的浴室沒有門,進去之後一覽無遺,每個人都是赤裸裸的人體標本。冬天的時候,要提一隻大桶跟管宿舍的阿姨買兩三毛錢的開水,不能多得,裝在水桶里,再自己去兌冷水。我們班男生最喜歡玩的遊戲是,每人提著一桶冷水,等哪個倒霉蛋的先脫了衣服,就從浴室的窗口對他倒冷水,嘩啦一桶冷水倒進去,在聽到一聲尖叫之後一陣狂笑,緊接著就聽到哆哆嗦嗦的聲音,然後他就會穿了衣服追出來,像一條受傷的狼,臉上滿是殺氣。當然,等到跑出來是誰都追不上的,早就沒影兒了。但就此作罷顯然有點不徹底,高潮是待他第二次脫了衣服準備繼續洗熱水澡,第二桶冷水就可以從窗口再次降臨,這次就可以聽到各種人類極限的罵娘聲。他不再準備追出來,而是準備洗完澡去裝一桶冷水來報仇雪恨。


潑冷水的事三毛當然干過。三毛不愛讀書,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跟你們這些愛讀書的不一樣」,大專讀了一年就遇到了非典,即使不非典基本也是逃學狀態,班主任經常一轉身就找不到他,所以非典之後跟他老爸商量了一下,不讀書,出來開店。他的生活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世界,每天晚上無酒不眠,而對於這種生活的選擇,他覺得理所當然。但也算運氣好,他喝酒喝出了一個好朋友,帶著他開廠,給機會,給啟動資金,大力支持。他說,他現在有自己的服裝廠了,也有布廠。有時候挺忙,有時候閑著無聊透頂,圈子總是那個圈子,無非就是喝酒泡妞。他說了一串同學的名字,很多我都對不上號了,但只能假裝很熟。他總結說,現在大家基本都有車了,大體混得都不錯。他說的大家,是指他經常來往的那個圈子,至於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其實我們都忘記了。

電話聊了很久,我聽出了一種同齡人的寂寞。我活在文字的圈子裡,見過太多的哭哭啼啼;但我認識的另一些人,他們屬於這個時代的螺絲釘,他們的生活粗糙,幽怨叢生,卻從來不會用文字來書寫宣洩,因為他們眼中的世界理所當然就該如此。三毛已經結婚有了女兒,現在基本也不上QQ了,很少上網,他說以前上QQ是為了跟女孩子聊天,現在QQ上的女孩子基本都成家了。我們談及一些女同學,面容印象也有諸多對不上,殘缺的記憶中唯一的共識是:都結婚了,都有小孩了。一些人的面孔在我心裡掠過,那是一個回不去的過去。那個時候,我可以陪著我喜歡的女孩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走,無數次鼓起勇氣想給她一個擁抱,但不敢,只能不停地轉換話題,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那個時候,一切還沒有開始,我仍然認為自己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仍然以為自己是一個被低估的英雄,總會在某個時候搖身一變就成為故事的主角,總以為一個轉身就可以切換人生的頻道。但這個世界太大,十年太長,我一直都是一個小人物,在宏大的時光之河中連一個特寫鏡頭都沒有,更沒有一句台詞。


寫字的人都比較自戀,承認自己的卑微確實需要更多時間。人生最糾結的事莫過於二十歲才發現自己原來不帥,二十五歲發現自己原來不聰明,三十歲才發現不聰明不帥不是太重要,重要是懶惰已經成為習慣。我想起我QQ里的許多同學好友,確實在不知不覺之中頭像都暗淡下去,還亮著的,QQ的主要職能是發孩子的生活照讓大家來讚美。也就是說,在俗世中,我們有一根坐標軸是一致的,然後,另外一根坐標軸拉開了各自的世界——同為八零後,韓寒、金正恩和三毛就是三個世界,無數人輸入自己的坐標,他們得到了各自的一扇窗口,也得到了各自的焦慮。在八零後這趟列車裡,一些人正在畢業,一些人正在婚戀,一些人結婚生子,一些人正在發獃,鬼混的出國的……在錯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在對的時間與到錯的人,分分合合,我們有許多錯過,也有諸多遺憾。我們一出生就帶著慾望來到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是在死亡的那一刻才消滅了所有的慾望,與慾望相依為命成為我們唯一的選擇。八零後的發獃、無聊、憤世嫉俗、正義、承擔、幽怨、裝逼……所有這些品質投射在每個人的身上,又匯總構成了這個國度一個時代的錯愕表情。見過火車出軌,見過橋斷路塌,見過車輪壓人,見過視而不見,見過活生生被挖掉眼睛的孩子……見證了這個時代的荒謬,我們正在行進:塑造與被改變,改變與被改變。


數年之間,不少人已經察覺到原先代表著青春活力的「八零後」的概念已經加入了許多滄桑的意味,九零後接踵而至,而零零後也已經到了拿起蘋果手機上網的年齡。對於寫字的人來說,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現實的荒謬已經足以讓小說失語。另一邊,我們的眼睛從「讀」的時代過渡到「看」的時代,看圖、看電視、看美女;我們的手從「寫」的時代過渡到「打」的時代,打字,打電話,打遊戲。剛開始適應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卻已經老了。偶爾也聽說有老同學病了,偶爾也聽說有誰有些什麼不幸,甚至有朋友就那樣走了,愕然嘆息之後也只能如此。大地蒼茫,誰不是時間的囚徒呢?未來是緣是劫誰都無法預料,可以預料的未來有老和死在等待著我們,就如老和死等待著劉德華、譚詠麟、莫言、喬丹、比爾蓋茨等伴隨玩我們成長的時代符號一樣,一代人見證了另一代人的完整,在這一代人交出他們全部價值的那一刻,可以任意塗抹的歷史棺材板也就蓋了下來。


突然發現我已經活了很久了——以一個孩子的心態,裝成老人的樣子,活了很久。在一個宏大的視野中我們總能看到自己的卑微,但卻沒有人能取代我們此時此刻對於幸福和痛苦的感受。在這個世界給我們設定了各種俗世的活法之後,在戀愛結婚生老病死的生命規劃之中,無論是乞丐還是皇帝,是金正恩、韓寒還是三毛,穿過你所有時間的只有你自己,能夠剔除情感、慾望、文化基因的羈絆,活出真我的人,大概才能算是活好了。


我喃喃自語不小心又成了一個佈道者,其實我只是中午睡不著,抱著電腦敲一敲鍵盤。我在自己對自己說話,跟三毛喝醉之後對著酒瓶聊天是一回事。作為一個寫字的人,參悟到人生的虛妄和無價值,本來就應該將我的所有手稿都焚毀,可惜我不是卡夫卡,我庸俗地敲著鍵盤,壓根沒有手稿,連焚稿葬花的資格都沒有。

2.手持果籃的母親



陳崇正:寫人



那一年,我的房子裝修完畢,到一家傢具廠去買傢具。大嶺山的傢具廠非常多,通過熟人,直接找到老總,很快也就選購完畢。我很滿意,臨走時送給老總一本我最新出版的小說集,並在上面鄭重其事簽上了我的名字。老總對我的小說集表揚了一通,但沒有一個句子表揚到點子上。我知道他估計不會讀我的書,頗為這本書惋惜。可惜,這本書卻給另一個人看到了。


傢具送到我家客廳之後大概一周,我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音量很低,問:「你是陳老師嗎?」我說你是誰?那頭沉默了一下。我又追問是誰。那邊就將電話掛掉了。

又是一個騷擾電話!我心裡這麼想。當時我正在午睡,對這種饒人清夢的電話有說不出的恨意,暗罵倒霉,將電話丟一邊,翻身想繼續做夢。這時,電話又響了起來:「你是陳老師嗎?」那個女人依然是那種聲調,我有點毛骨悚然,感覺自己活在恐怖片里。


我說是,你是哪位?


「你不認識我,但我知道你,我想請你幫忙。」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名氣,別人知道我,我卻不認識對方。虛榮心讓我坐直了身子:「請講。」我心想只要你不是騙錢的,我能做什麼就盡量幫你。

「我看過你的書,我覺得你能幫我。」她用這麼一句開場白,倒是讓我吃了一驚。看來是讀者,但我的書說實話,沒幾個人看過。一再追問之下,我總算明白了。打電話的是傢具廠的一個文員,她在老總那裡讀了我的書,送貨單上有電話號碼,於是想試試。她並不明白現在的所謂小作家已經不像當年那樣無所不能,竟天真地認為作家是一個什麼身份,她覺得我能幫助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有自閉症。「我又不是醫生。」我很直接告訴她。她在電話那邊就哭了,她說她也不知道怎麼辦,她再次強調她只是試試。一個打工家庭,孩子治療需要巨大的費用。「我已經從傢具廠辭職,準備全職帶他。」但這樣家庭又少了一份收入。


我介紹了一位心理專業的朋友給她。幾天後,她如約而來,手中抱著一隻果籃。幾年過去,我一直記得她手持果籃站在陽光下的樣子。這個為孩子奔波求告的母親,撥打了一個陌生人的電話並提著禮物來到我的面前。她沒有我想像的憔悴,見面第一句話,她說,她準備好為孩子犧牲一切。我堅決不收她的果籃,我那心理諮詢師朋友也不肯收果籃。她提著果籃離開了,只不知道她和她的孩子現在如何了。


3.怒火與破碎


在我居住的小區附近,原先有一家小店,賣揭陽新亨粿條湯。揭陽新亨的粿條細膩,韌性足,可炒可煮,十分可口。開店的是一對小夫妻,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大紅的門面,非常搶眼。新開張那陣,女人總是卷著袖子,跑上跑下,掩飾不住開張的激動。她總是會主動過來攀談:「會不會太咸?有什麼建議?多提意見!」我說有點咸,她就局促不安地笑著說,剛開始沒經驗,有人喜歡咸點,有人喜歡淡點,以後都會注意。她說得很溜,讓我感覺應該是之前就精心準備好的台詞。


男人倒是很少說話,一直站在那一大鍋湯前面忙活。過了早餐時間,客人少,女人會過去掌勺,男人這才推出自行車去菜市場採購一天的食物原料。他的自行車後面掛著一隻四方塑料菜籃子,車很破,騎起來哐當作響。走之前,女人會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需要購買的物品:芹菜、一次性筷子、紙巾……而每次,男人總會忘掉一兩件。他的台詞通常是:「我就覺得好像還要買什麼,但就是想不起。」女人免不了一番數落。在那兒吃早餐的人,大多聽得懂潮汕話,聽他這麼說,都笑。


有一個周末,我起得遲,照舊去那吃粿條湯。客人不多,女人背對街道坐著喂孩子吃早餐,男人木然給我煮好端過來。但這時,孩子卻不知道什麼原因發出一陣啼哭。突然,女人將手裡的碗砸向地面:「別吃了!別吃了!你以後跟他過!」她轉過臉來,我才發現她的眼睛早就哭得紅腫。


一個女人,背對著人來人往的街道,忍著淚水喂孩子吃早餐。


男人蹲下來,點了一支煙。


我看到一張怒容滿面的臉。「抽吧抽吧!最好把那婆娘也叫過來,一起抽!」她將手裡的湯匙也砸向地面,一聲脆響,碎了。


男人將煙在地上按滅了。


女人開始複述結婚到現在她對家庭的貢獻,以及她娘家對這個家庭的支援。「你這樣對得起我嗎?」女人說到激動處,拿起大鐵勺就要去打男人。男人嚇了一跳,舉起手,閉上眼睛,準備挨打。但女人終究沒有打下去,她將湯勺一扔,抱起孩子:「走,我們回去。」


店鋪關門了,接替他們的是幾個年輕小夥子。我忍不住向粿條店新主人打聽他們吵架的原因。


「那男的,將菜籃子落在髮廊里,踩著空空的單車回來,就出事了。」


「他鎖了車,怕菜被人拿走,抱進髮廊里,一樂呵就忘了。」另一個小夥子補充說。


4.鵬哥的店


店很小,賣自行車。我忘記當時怎麼找到這家店的。算來應該是七年前了,我剛到松山湖,如置身荒漠。2006年的松山湖所有的路都一副面孔,的士不想進來,進來了也迷路。迷路之後也無法打電話問路,因為根本說不清楚自己置身何處,只知道周圍都是樹。公車是有的,但經常一兩個小時都不來,來時又如火車般兩三輛首尾相接一起到。等公車能將一張張艷若桃花的臉龐變成一條秋天的苦瓜。車遠遠來了,苦瓜們早已望穿秋水,如難民看到上帝,可惜公車在一片期待的眼光中鳴了兩下喇叭呼嘯而過,並不停留。一看,車上早就塞滿了人,連蒼蠅都懶得進去。


所以,我需要一輛自行車。


那時這座城市剛傳出即將禁摩的消息,很多自行車店很快如春筍般在小鎮的旮旯里長出來。我和同事一路逛過去,就來到了鵬哥的店。鵬哥是潮陽人,算是半個老鄉。但其實潮州人跟潮陽人說話,基本都是說兩句就換成普通話,兩種話的語音差異要比廣州話與東莞話之間還大。


鵬哥又黑又瘦,叉著腰站在店門口。他的兩個孩子在裡面電視下面吃飯。鵬哥說,還有兩個孩子在老家,剛開的店,他可以便宜點賣給我。來自老鄉的客氣,總讓人感動;我幾乎沒有怎麼砍價就拿下那輛自行車。


「送你一把鎖,」鵬哥說,「你出門要鎖好,賊多。」


我點了點頭,將發票和保修卡擱在車籃里,騎著車就到超市去買米。在超市門口我遇到另一個同事,他站在那裡等人。我說新車,順便幫我看著。十分鐘後,我扛著米出來,車不見了。我以為同事跟我開玩笑,因為他就站在離我車不到十步的地方,一定是他故意將我的車挪了位置。但沒有,車真的丟了。


我重新回到鵬哥店裡。他讓我喝茶,給了我充足的空間咒罵偷車賊的種種不是,然後伸出兩個食指交叉在一起,笑著說:「十秒鐘,他們就可以把一輛車偷走。」我想起籃子里的發票上還寫著日期,我擁有那輛車還不到十五分鐘,料想那賊一定樂死了。有一瞬間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跟偷車賊一夥的,恨恨問他那些偷車的是不是造鎖的,他憨笑著搖搖頭。


幾年中,我買一輛丟一輛,及至第六輛單車的時候,我們已經是老朋友。那個趴在桌上邊吃飯邊看電視的孩子也已經念高中了,但鵬哥的店基本沒有什麼變化。像這城市的許多人一樣,他們日復一日地活在時間之外。


5.聖誕老人的背包



陳崇正:寫人



第一次見到馬小平老師,是在2006年的秋天。那時我剛畢業,年少氣盛,把很多東西都不放在眼裡。那天我從樓梯下來,校長把我叫住了:


「過來,年輕人,給你介紹馬老師!」我這才看到校長旁邊站著一個中年人,方正的臉,穿著一件帶帽子的外套,球鞋,一個雙肩包被他挽在右肩上。平時見到來講學的教師多半西裝革履,只偶爾在街上才見到老外穿這樣離自己年齡稍遠的服飾。校長說馬老師如何如何了得,語極謙恭,還說希望你以後能成為像馬老師一樣的人。馬老師雙手合十,聲音很低的回應著:不敢不敢。我心中暗笑:從一個中學語文老師成為另一個中學語文老師,想必不是什麼大的飛躍。於是料定這是校長的客套話,只能點頭稱是。


此後一段時間,馬小平老師頻頻造訪松山湖。語文老師開會,他進門,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把他的大背包放在旁邊。我從同事們對於馬老師的畢恭畢敬中慢慢感覺到,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也許有些門道。他總是在聽完所有人發言之後,才開始說話。他說話之前,眨了眨眼睛,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又低頭看了一眼地下,摩挲著手中的水杯,才開始說。這時整個空間都寂靜下來,所有人都在等他聲音,但他依舊不緊不慢,語調低沉,講到一處,突然亮開喉嚨提高聲調,抖個包袱把大家都逗笑了,然後接著慢慢說。他所關注的,似乎比我們要更宏大一些,關乎理想,關乎生命的追尋。但他說話經常離題,從莫斯科的戰火到懷抱鮮花的法國女人,各式各樣的小故事小段子從他嘴巴里一點點被釋放出來,忽而又講到「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他像個孩子一樣模仿古時女子以手遮臉笑了起來。


我這才知道,這個背著背包的男人,他的腦袋也是一個背包,裡面裝了各種各樣新奇的想法,裝了各種典故、詩詞歌賦和無形的儒者夢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後來我才知道,這是腦瘤手術之後的馬老師,之前的馬老師聲音洪亮,語速極快。


他講完了,然後拎起他的背包——我一直好奇地盯著他的背包看——他像聖誕老人一樣打開他的背包,沒有糖果,卻是各式各樣的電子產品。他掏出一盒光碟,每人發一張,光碟里裝滿了電子書和朗誦音頻,基本是一個縮微圖書館了。慢慢熟悉了我才知道這個聖誕老人愛鼓搗電子產品,像個孩子一樣喜歡一切新奇的事物。有一次他拿出一隻U盤,問我:「知道這有多大嗎?猜一猜!」我盯著U盤看了半天,心裡有些害怕,當時的U盤大部分只有幾百M,但這個會不會特別大呢?我說,10個G?他有些失望,伸出四個手指:「4G!你知道4G可以裝多少東西嗎?」必須用過286、386電腦,才能理解這種科技發展帶來的驚喜。人們記住了馬老師的深邃,但容易忘記他的好玩,他孩童般的好奇和俏皮。


私下聊天的時候,他會給我們講笑話。但後來,一個笑話他講了一遍又一遍,他自己笑了,我們卻呆了。病魔並沒有放過這個才華橫溢的人,2011年,他第二次發病了。我們去深圳看他,他已經卧床不起,他握著我的手叫出我的名字,我心中一陣暖流涌動。馬老師離開我們一周年了,錢理群教授說:「馬老師走了,一個真正的教師走了。」但我想,聖誕老人總是活在深夜,活在每個人的心裡。


6.保姆的底線


在電梯里遇到遇到一個陌生女人,看起來有四五十歲,但她說她只有三十五。我當然沒有問她年齡,是她自己說的。電梯里的陌生人,本來照例是不講話的,彼此戒備,就好像對方是空氣。但那時電梯抖了一下,停住不動了。一秒,兩秒,三秒……她終於看著我:「怎麼不動了?」電梯又抖了一下,燈閃了又閃,她大叫一聲就蹲下了:


「我才三十五歲,我才不想死在這裡。」


我告訴她沒事了,剛說完,電梯果然沒事了,咯咯響兩聲就往下走。她站起來說,最近電視里電梯老出事,所以害怕。說話的時候她抬頭死死盯著顯示屏上跳動的數字。我告訴她這電梯三天兩頭出問題,修了好幾回,有一次還被我用腳踹好了。她就笑了,告訴我她是樓下某家人新來的保姆。


過了幾天,我媽告訴我,樓下的新保姆今天險些出大事:一群老人帶著孩子在走廊吃小番茄,結果這個保姆沒經驗,塞了一個番茄到孩子嘴裡。小孩只有兩歲,小番茄進嘴就到了喉嚨,卡住了,孩子臉色發青,拳頭握緊就暈倒。新保姆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大呼小叫什麼心臟病啊,幸好有經驗的老人看出問題,將孩子頭朝下提起來,用力拍了拍孩子的背部,一顆番茄便從孩子的嘴巴里掉出來。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新保姆也哭了,當天就收拾了行李準備回去。


但主人家還是不讓她回。根據樓下保安的描述,主人家對她比誰都好,用保安的話是當神供著。「可以罵父母,都不能罵保姆,」通宵值夜班的保安十分憤慨:「孩子金貴,保姆也跟著漲價,找個可靠的保姆不容易,保姆犯錯誤也不好隨便大罵,怕保姆會遷怒孩子,你看電視新聞,裡頭都有保姆嫌孩子哭鬧給孩子吃安眠藥,偷主人家東西的就更多了……唉,不像我們這種賣苦力的。」保姆守著孩子,保安守門,孩子比門重要,所以保姆有雙休日,主人下班回家,保姆也就差不多等於下班了。保姆吃住都在主人家,偶爾周末回一趟家,主人家為了討好保姆還給買了許多禮物。


但我媽獲取的信息跟保安不同,她說,該保姆家裡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她因為想念自己老家的孩子,夜裡經常哭。她心腸軟膽子小,這正是主人家留住她的理由,因為「愛自己孩子的母親一般也不會虐待別人家的孩子」。


看來在信任稀缺的年代,為了確定一個人的底線,我們都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7.保安


今天早上朋友來訪,一進門她就笑著對我說:「沒想到你名氣這麼大,連小區樓下的保安都知道你是個作家。」我愕然,詢問緣故。她說剛才進來時因撥不通我的電話,也不知道我住哪號房,這時門崗處一個保安就上前問她想找誰,她隨口就說找陳崇正。沒想到那保安竟然說:「哦,就是那個作家,寫了很多文章。」並立刻告訴她,我住在多少號房。她笑著說,看來你現在是家喻戶曉。


我確實想不到樓下的保安居然知道我是一個寫東西的。所以送朋友下樓的時候,我留意了一下今天是哪個保安值班。一看,老面孔,但我也不好上前問:你怎麼知道我是作家?


這位保安大哥在這裡已經工作了很久了,平時經常打招呼。但打招呼的人太多了,我們這家人跟領導打交道不擅長,但跟「草根階層」打交道卻頗有些傳統。比如我老媽,每到一個地方,都能跟這個地方的清潔工、食堂阿姨、保安、保姆聊得特別好。她的觀點是:越是地位卑微的人,你越要對他好。她有時候還會將家裡的水果,送一點給掃地的阿姨。其結果是我們家門口總是特別乾淨;每次她到食堂打飯,阿姨總會給足分量。我能理解這樣的做法,因為在我們農村老家,鄰里之間就是這樣互相關照的。


所以對這位保安大哥也一樣,彼此熟悉之後,我曾在一個寒冬的深夜順手送過他一份夜宵,在一個夏天的午後送過他一隻冰淇淋。他每次看我手裡拿著很多東西,來不及拿門卡,也總會很友善為我嘀卡開門。我很能理解他們的辛苦,寒冬之時門房的窗玻璃經常蒙著一層水汽,酷夏時候門房外頭的地面可以煎雞蛋,長夜漫漫,午後昏沉,他們都得守在那裡。有一次幾個壞蛋開著麵包車前來滋事,保安們拿著水管出門防衛,壞蛋卻掏出土槍朝他們開槍。


「我們撒腿就跑,有這麼遠,他那種槍打不中的。」保安的言語間滿是對土槍的輕蔑,但我聽出了艱難。


從外面吃飯回來,我從手裡那疊雜誌里抽出一本送給他。果然,這哥們笑著說,我報紙上讀了很多你的文章。我心中一陣激動,我一直以為報紙上那個專欄沒什麼人閱讀,沒想到讀者離我這麼近!我能想像那些寂靜的深夜和午後,他打開報紙閱讀的情景。可惜我不抽煙,不然一定給他遞上一支煙。


8.司機小劉


幾年前還沒買車那陣子,因為家人生病有一兩個月的時間我常常要跑醫院,交通不便,公車經常不來,有時半夜三更打車困難,所以有同事給我推薦了司機小劉。小劉個子不高,偏瘦,開著一輛比亞迪F3,還蠻新;我們初次見面,他很靦腆地對我笑。


上了車他話也不多,專心開車,聽音樂,有時候食指會在方向盤上輕輕扣著音樂節拍,遇到塞車也不焦躁,性格蠻好。車頭放了一塊半乾的抹布,等紅燈的時候他總是東抹抹西擦擦,看得出他對這輛車非常愛護,他擦車的動作似乎在告訴我,車裡這個完整的空間除了我之外,其他的物品都是他的。


他說他是茂名人,家裡窮,只能想法子賺錢。我說窮還能買車不錯,他笑著說,買車的錢都是借的,想慢慢賺了還回去。但路畢竟太長,一個小時的車程,不聊點什麼總覺得很奇怪。混熟了之後,他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您也別告訴別人,其實我還是個學生,就在隔壁東莞理工學院體育系。」


我吃了一驚,不禁重新打量他,確實應該是個大學生。他接著解釋說,家裡太窮,給了第一年學費,後面就只能自己想辦法,於是他只能借錢買車賺學費。我讀書那陣也做過兼職當過家教,但買車當司機賺學費倒是挺新鮮的。我心頭一驚,連忙問:「那你有駕駛證吧?」他哈哈笑了起來,說放心,上大學之前那個暑假就計劃好了,拿了駕照,報名學車的錢也是找同學借的。我對他借錢的能力表示欽佩,同時也擔心他還不了債。


但他又是一笑,嘴角露出得意的神色,說開始也蠻擔心,但一個學期跑下來,很多老師同學都成了他的熟客,現在每天都忙不過來。果然,只過了一年,就把欠下的債都還了,也交了學費,等於現在這輛車就是他的了。此後幾年時間裡,我斷斷續續都會叫他的車,表示對他的支持。他也一直對我蠻客氣,大概是因為我是他的第一批顧客吧。有一天,他終於又忍不住說了一句:「陳老師,其實我半年前就畢業了,現在和朋友一起開了一家燈飾店,有空就過去喝茶。」


我迷惑這看著他:「半年前畢業了?也不當司機了?」他笑著說一年前還沒畢業的時候就已經不接送客人了,只是每次看到您的電話都不好拒絕,就當朋友那樣接送唄。我這才留意到他早已經換了新車,每次給車錢的時候他都會推讓一下,說自己並不是為了賺錢,我都錯誤解讀為客氣,真是慚愧。


9.老男孩陳劍州


昨夜看了《老男孩》。很多人向我推薦這部短片,盛情難卻,看完了,但說實話,就這樣一部片,從電影角度來說它的藝術價值並不高,太多概念化和符號化的表達,並無法沉穩把握人物的內心。它的唯一優勢(或許也是它的唯一目的)是勾起了觀眾對歲月的回憶,這麼說吧,看完之後,我並不為片中人物而悲喜,卻感觸於自己的歲月。所以,在一次情感爆炸中,這部片並不是一個完美的炸彈,確實一條優雅的導火線,我們都是「未曾綻放卻已經枯萎」的人。八十後,十年間,轉眼都成家立業,卑微著各自的卑微,抱怨著各自的抱怨,但如總理說的,生活仍要繼續,浮生若夢,我等只是夢中的一棵青草而已,再如何搖曳多姿,夢醒之後更待與何人說?


剛浮想聯翩之時,劍州已經來到樓下。到樓下相迎,之後便請他到君逸酒店洗腳。安排就緒,技師就位,劍州冷不防對他的技師說:「這個部位你怎麼按反了?」此語讓我目瞪口呆,看情形他比技師還專業,對腳底各部位按法一清二楚,以後不能說「了如指掌」,要說「了如腳掌」,這一切大概都得益於這位河源記者的腐敗生活。據稱,有一陣子他們是下班必沐足。這不,老劍開始抱怨:


「你這可以用點力,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


「已經是最大力了。」


其他技師都說,給老劍沐足的技師是全酒店手勁最大的。我看了一眼,該技師長相兇狠,手勁大估計不是瞎說。那麼,唯一的理由是我們的老劍同學腳底過於麻木。


麻木,是的,這是一種生存的共同感覺。老劍說,他感覺自己現在像一隻困獸。這感覺我也有。老劍說,他感覺自己在不斷妥協,他從來沒有像過自己會變成這樣。這感覺我也有過。老劍說,過去總以為自己一定能找到一個多麼漂亮,多麼了不起的女人當老婆,但現在只想找一個能夠樸素持家的女子便可。這感覺我也有過。老劍說,我們變得越來越保守,越來越膽小,都不趕去冒險。這感覺,你,我,他,一定也有過。


凌晨兩點,大嶺山的夜風吹著我們兩個人,一個胖子,一個瘦子。在路邊吃了兩碗果條,喝了幾杯啤酒之後,我們走回去睡覺。這是兩個老男孩。


我有時想,我們以前一直念念不忘的夢想、抱負、理想之類的東西,本以為是催人奮進的明燈,到如今卻懷疑這些到底是人生的激素還是人生的毒藥,為何把人們折磨得如此痛苦不堪,讓劍州這樣一個對腳底如此了解的人,還無法「知足常樂」。


夜風中,我想起05年的暑假,我、子龍、劍州在宿舍3021搶吃米粉的情景,想起當年劍州寫下的俊朗詩文,而劍州卻和我提及他和老胡打架的舊事:「我對老胡說,你小子吃喝嫖賭種種好事可以不叫我,但你若出什麼事,一個電話,我第一時間會出現在你身邊。」他說,無論如何,只要他認定一個人是朋友,那便永遠是朋友,只要別搶妻殺父,其他的生活小事何足道哉。


這我是相信的。明代張岱有一句話: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痴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我的交往原則也在一個真字,朋友無貧賤,交往唯求一個真字,真心真性情,縱你持刀對著我胸口,我也該相信你不會真的刺下去。2006年我在寫給子龍的一首詩里寫道:「血戰的兄弟以性命相托。」如果沒有赤誠相對的信念,那就只是搭檔而不是朋友了。


轉眼我們都快到三十歲的關口,言及此,憂傷總布滿我們的心靈暗角。韓江邊那個劍州已經不見了,韓江邊迎風而立的那個傻正也不見了。多年過去,我們還如兩個農民,天各一方,在各自的天地里挖呀挖呀,身邊的人有人富了有人窮了,但我們卻成為兩個被生活困住的老男孩,想要奮然前行,改變命運,卻總發現身上的能量不足。


那天下午劍州回河源,繼續他的記者生涯。我留在東莞,在這個暖冬,想起潮州的黃昏、老四、則強、培浩、澤平、老胡,和那些曾一起在韓江邊吹過夜風的人們,內心的酸楚,並不是一首《春天裡》所能形容的。


10.章喜


關於厚街的全部記憶,是由92路公車連接起來的。


那時,我剛從大學畢業,我眼中的厚街不是鎮,而是好朋友章喜的所在地,是延續著大學同窗之情的那麼一個地方。這麼說有點肉麻,但情形確實如此,因為那時,我對於章喜的單位以外的其他地方,並沒有什麼概念。當92路公車帶著我穿過幽幽的荒野和高低起伏的山地,穿過人來人往的街道,穿過綠樹成蔭的小道在橫崗水庫旁邊停下來時,我的朋友章喜,那個大學裡傻呵呵的傢伙,已經在門口等著。他的雙手插在褲兜里,樂呵呵的笑著,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彷彿回到大學和他並稱「雙子星」的時代。


一路車、一個朋友和一個城鎮就這樣連接起來,我知道東莞的許多鎮街,它們有各自不同的名字,但似乎只有厚街,令我感到溫暖和踏實。


大學畢業後,我和同班同學章喜同時將東莞作為我們走出校門的落腳點,在俗世的風塵里,兩個對生活還有信仰的年輕人把青春安放在這片土地。


厚街留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城市的面容和一頓炭燒雞腿飯。那時我們都為彼此選擇的職業而惶惶不安,感到前途定型,無法回天,兩個愣頭愣腦的青年在高高的樓房中邊走邊聊,在飢腸轆轆之時,一頓炭燒雞腿飯帶給了我們勇氣,也給了我們吹牛和做夢的本錢。聊天的話題迅速升溫,我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構築我們的未來。雖然時至今日,白日夢始終沒有實現,但白日夢的快樂卻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里。我還記得那間賣炭燒雞腿飯的小店開在一個繁華的街角,但樣子有點冷清。記不清多久之後,當我重新光顧那裡,章喜告訴我,那個小店已經遷走了,大概我再也吃不到那麼好吃的炭燒雞腿飯了。


又有一次,92路公車再一次帶我來到厚街,我和章喜兩個窮小子去逛傢具。厚街素有「傢具之都」的稱號,以前只是聽說,現在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好傢具。一路上我們大飽眼福,其實我只需要一個能放得下書的書櫃就行,只能緊緊地捂著口袋驚嘆不已。一路上章喜說:「有錢了我們要買這個……有錢了咱們還要買這個……」在那一瞬間,我們彷彿又都回到大學時代。那時在大學校門口喝豆漿,章喜說:「等咱有錢了,買兩袋豆漿,一袋喝著,一袋提著。」不過現在人們已經不時興喝豆漿,人們有錢了,都是買兩套房,一套住著,一套租著。


前不久經過厚街的海逸豪庭時,我才驚嘆於這裡的樹木,居然長高了這麼多。那條彎彎曲曲的山路,不知什麼時候鋪上了瀝青。而我和章喜,也各自安居娶妻,擁有了彼此平行的幸福。我們一步步走近而立之年,彼此身上的夢想也一點點地褪去原有的顏色。關於厚街、92路公車和章喜那張帶笑的臉,漸漸地屬於那個勇於懷舊的時代。


11.弟弟二三事


送弟弟上車,一個人回到家裡,天有點陰沉。十天的時間,我已經強烈感到他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而不再是一個孩子。一種親情的酸軟的氣息在我的心中蕩漾開來,我彷彿還看到那個瓜地里的少年,他跳過一條又一條的溝渠,奔跑著,告訴我他擁有絕頂的武功。


弟弟和我相距十歲,他有許多名字。他從小哭聲凄厲,於是我叫他「哭鬼仔」;我媽習慣叫他「弟仔」;而左鄰右舍喜歡叫他「老闆」。「老闆」是他的外號,在他很小的時候,電視劇里有個主角叫粒老闆,是個歪著頭走路的傢伙,弟弟很小,卻邁開他的小步,學著電視里的人走路,也歪著頭,引得大夥都笑開了。於是綽號「老闆」就這麼跟隨我弟弟。其實他的名字叫「志偉」,取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媽媽並不知道香港有個曾志偉,長得又矮又胖。而弟弟,又高又瘦,和曾志偉比較相同的是他的樂天幽默,總能讓人開心,所以親戚也稱他為「開心果」。


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弟弟從小和我投緣。我到哪裡,他都喜歡跟著。我讀初中的時候,在家經常挨打,我桌子一樣高的弟弟,經常攔在我前面,不讓父母打我。他也怕我,從小對我言聽計從,有時不聽,我數三下他就屁顛屁顛地跑來了。長大一些的時候,有時連我媽的話他也開始不聽,但我的話他還是聽的。於是老媽經常說,你去說說他,他就聽你的。我到出外讀書,周末回來時,弟弟總是歡天喜地跑來找我。我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種溫情的光,也有一些敬重,於是每次回家,我都習慣問:阿弟去哪裡了?


有一次,家裡出了一點事情,老媽卧床痛哭,拒絕吃飯。弟弟還讀小學四五年級,他在電話里對我說,哥,你放心,我睡覺時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交給我吧。於是,他開始和我媽一起絕食。他叫我媽吃飯,我媽說不要;於是他說那我也不吃。老媽終究心疼他的小兒子,同意進食,於是弟弟取得第一步的勝利。到了深夜,老媽睡不著,爬起來,居然看到弟弟也從他的房間里跑了出來,睡眼朦朧,但時刻還保持著警覺性。


從小弟弟都乖巧懂事,不睡懶覺,每天天還沒亮,就起床幫助父母幹活。家裡起早摸黑,似乎已經成為習慣。我們四兄妹都有過早起幹活的經歷,但似乎只有弟弟是自覺的,從來不賴床。但是他對學習並不是十分刻苦,直到初三才慢慢明白讀書的重要性,甚至還因為學習的事情有時會失眠。農村的孩子,教學條件不好,我明白其中的苦楚,也明白對一個農村孩子,既要保持活潑的性格,保持男孩的野性,又要有一個好成績,那該是多麼重的負擔。我見過一些成績好的農村孩子,多數被父母壓擠得像一塊魔方,方方正正顏色鮮明,到了高中大學終究沒有靈性。


弟弟有很多愛好,其中許多是受我的影響,比如武俠小說,比如下棋和吉他。但他現在痴迷的是籃球,這個是在我的影響區域之外的。這些天,帶著他去球館,他帶球投籃,英姿颯爽,樂觀自信,打得像模像樣,我這個不會打籃球的在邊上看著,心中湧起一陣暖流。我看到青春正在綻放它的美麗,大概每個人都要美麗過一回吧,而這轉瞬的青春,多麼令人驚嘆和倍加珍惜啊!


老家在幾百公里之外,弟弟第一次出遠門,來東莞找我。他大概心中還有些害怕吧,但他見了我,還是樂呵呵地笑了起來。我給他買了衣服鞋子,戲稱除了內褲之外全部都換了一遍,還買了他喜歡的籃球。他吃腸粉,一連要了兩份,全部吃完,摸摸肚子說了一聲:爽!吃西餐的時候,弄不懂刀叉應該怎麼拿,折騰半天才若有所悟。


這是2010年,弟弟十七歲。十天時間,他幾乎吃完了我家裡所有的零食和飲料。他把房子弄得凌亂不堪,但走的時候,他洗完拖地,整理房間,把一切弄得比原來還乾淨整潔。背上行李出門之前,看到廚房的地板有點臟,他說:「好頭不如好尾啦,留個完整的好印象!」拿起拖把,把廚房也拖乾淨了。送他去車站,他順手把我車上的口香糖也拿走了,還笑嘻嘻順手牽羊,摸走了一瓶水。在幽默之餘,他也不無傷感地說,下次見面,可能又要半年了。他上車,並回頭看著我,咧嘴笑了,我似乎又看到那個孩子,很講義氣地陪我去瓜地里收竹籬,他奔跑著在藍天下的田野里,遠遠地對我喊:哥,你看我有多快!


12.父親節



陳崇正:寫人



今早打開電腦才知道父親節,突然想起我已經做父親了,女兒這個月兩周歲。


今晚我躺在地板上,她在我身上打滾,把我當枕頭,拿我「騎馬馬」,把我幸福得像一顆腌制橄欖。


這一年,十二個月,只有離我最近的幾個朋友知道我活在一種完整的痛苦之中,我以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堅韌和耐心存活著。很多事情無法言傳,更不足為人道,我隱忍,剋制,將我的每一個腳印都放進命運的圈圈之中,左邊叫幸福,右邊叫價值。我讓自己活得像個篩子,裝不下任何苦難,以此讓我的家人安心。


這樣的表述讓我感覺自己無限接近偉人,罪過。


其實我想說的是,命運待我不仁,但我待人不薄,這一切的設置或者僅僅為了讓我證道。對於我這樣一個頑冥不靈的人,時時自作聰明的人,怎樣才能算是修成正果呢?我幾乎蔑視了所有,自以為看穿了人世所有的慾望並不准備對我的貪嗔痴有絲毫的悔改之心。


吹噓完了,就要說句實話:人世之悲莫如過河卒,過了河的卒子,除了勇往直前,你還能做些什麼呢?


打住。


說回女兒吧。


我都不記得我兩歲的時候,大人們是怎麼樣對我的,但她合該擁有這世界上所有的好,僅僅因為她是我的女兒。來到這個莫測的世界,她是如此不容易,雖然她現在不讓我睡她的床,將所有椅子都列入她的私產範圍,但她已經學會了自己穿鞋子,學會從1數到20,學會好幾首唐詩和兒歌,所以她有足夠的理由命令我做許多事情,包括要我帶她去樓下小賣店門口坐那只會唱歌的喜羊羊,我都不知道如何稱呼這個大玩具,但她叫它「叮咚」,一塊硬幣搖一次的「叮咚」。


老媽今天在書房跟我談起了一個親戚的癌症,然後談起她自己以後的病和死,她說算命的說她有七十二年的壽命:「本來五十歲有一個大厄,但過去了。」她將「大」說得很重,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但得意很快就消失了,她說,七十二也不錯。


我告訴她,像她這種腸子里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人,是可以活很老的,絕對可以跟我八十多歲還健在的外婆賽跑。她咧嘴笑,說不能活那麼老。


老家官塘。


我老爸並不知道哪天是父親節。他今天晚上早早就到摩托店去等著,人家告訴他,新買的摩托今晚就到,於是他翹首以待,等到九點多,拿了新摩托,打電話通知我媽。


很明顯,這個農民今天也是高興的。他不需要知道什麼叫做父親節。


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但這一點已經不重要了。小時候他也揍過我,我也曾經瞧不起他,跟所有叛逆的孩子一樣。但他是我唯一的老爸。


2009年,我東莞的新房入伙。按習俗,要舉行一個儀式,拜祭土地神之類的。我說高樓之上怕是沒有土地神,建議略去,但我老爸連連搖頭,表示不對。他欣然接受我老媽的行政命令,前來為我舉行儀式。他準備好了所有的符咒,以及水盆、紙錢,點燃了香,我們就在外頭等著。儀式在凌晨才進行,我和他等在外面,想起小時候跟他到竹林里守竹筍的時光,也是黑夜裡,我們躲在巨大的楊桃樹下,守著來偷竹筍的賊,但那夜只有露水,沒有賊。同樣的夜,我們守的是土地神,終於,時辰到了,他臉上馬上無比莊重,是的,不得不莊重,他告訴我,他走在前面,我要跟在後面,然後我們魚貫進入家門,重點在於我們兩個都必須是左腳先邁進門檻。「一定是左腳先進!」他回頭又吩咐了我一聲,然後就大踏步走向新居的大門。我盯著他的腳,一雙穿著皮鞋的農民的腳,看他調整著腳下的步伐,腳里還念念有詞。如果不分神去念咒語,他一定會是左腳先進門,但他右腳毅然伸出,邁過了門檻!我咦了一聲,他好像也發現了什麼,停了一下,很尷尬地往裡面走,然後大笑起來。


他說,別告訴你媽,不然她要罵人了。


父親節每年一個,顯得有點多。這世界上的關係,既複雜又簡單。簡單就如父女,僅僅因為我是她父親,她是我女兒,然後沒有了;我是他兒子,他是我父親,然後,或許我們都沒需要再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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