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梵志在2006年：我覺得這樣才對得起生活

知識 10-05

＃此文採訪於2006年，由宋朝攝影，首發於《芭莎男士》雜誌。

當時曾梵志住在北京燕郊的一間工作室，是一個開始被公眾和媒體關注的藝術家。

宋朝 - 2006年，曾梵志在北京燕郊工作室

國際買家近乎狂熱地追捧中國當代藝術品，曾梵志的畫作更是熱門拍品。他的《面具系列》、《Andy Warhol》、《天空系列》都以超過百萬的價格成交，代表作之一的《協和醫院系列》更是高達156萬港元。

在2016年4月22日的北京匡時拍賣公司油畫專場上，曾梵志的油畫作品《北戴河》以50萬元底價起拍，不到1分鐘就有買家喊出100萬的價格。突然，一位衝進會場的歐洲買家，拿著一隻白信封就開始舉牌——拍賣師連聲追問：「這有效嗎？這有效嗎？」原來這位買家進場時正好趕上在拍曾梵志的作品，他立即交了保證金衝進來，甚至忘了把號牌從白信封里拿出來。最後，這件《北戴河》以165萬元成交。

「100萬、200萬都是別人拍的，這些錢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在距北京50公里外的燕郊，曾梵志坐在自家庭院的樹蔭下點燃雪茄。2001年，曾梵志在這裡買了一塊地，蓋起一座二層小樓做工作室。當時北京的大部分藝術家還在聚集在離市區更近的宋庄，為一個月一到兩千元的房租而奮鬥。

和大多數藝術家不同，他穿頂級品牌男裝，每天早上吃自製的武漢式點心，邊聽帕瓦羅蒂，邊喝咖啡曬太陽，看四歲的女兒在院子里的白樺樹下擺弄玩具。

曾梵志在2006年：我覺得這樣才對得起生活

宋朝 - 2006年，曾梵志在北京燕郊工作室

失去紅領巾的童年

武漢長江邊的舊宅子，一戶靠著一戶，誰家的收音機開得大點，聲音都會從街頭傳到街尾。曾梵志有個比自己長十歲的鄰居，因為兄長都送到鄉下勞動，他可以留在家裡畫畫，不到十歲的曾梵志成了他的模特。

「這就是我的美術啟蒙，」他說，於是他也開始畫。

母親是第一個對曾梵志畫畫表示肯定的的人，她並沒有刻意要把兒子培養成什麼樣的人，只是會經常對這個總是在畫畫的孩子說，「這個真像」。上學的時候，曾梵志就在課本上畫，加上很內向，他成了別人眼中傻乎乎的孩子。從一年級到五年級，班上54個學生只有三個孩子沒有得到紅領巾，曾梵志就是其中一個。

「但我其實一點也不調皮，只是我的班主任老師不喜歡我，而且經常批評我。無論我做了什麼，老師總認為是錯的。」

母親為此專門到老師家裡去拜訪，才知道老師家有一個孩子是殘疾的。而曾梵志家境相對好很多，在那個年代，愛生活的母親就喜歡他穿戴整潔，這讓他被「另眼相看」。但他相信優質的生活不是錯，這種習慣一直保留到今天。

多年以後，曾梵志憑藉記憶畫他那時的同學，起名《三年級一班》，這幅作品只有兩張A4紙大小，每個人都戴著紅領巾。「我對形象記憶力很好，都能記得他們的樣子。」這幅畫十年前以200美元賣出，而2006年在拍賣會上重新出現時，已經變成了132萬元。《三年級一班》中的同學幾乎都與曾梵志失去了聯繫，那些戴著紅領巾的人，當然也不知道自己還以這樣一種方式被記得。

曾梵志在2006年：我覺得這樣才對得起生活

∧ 曾梵志 1994 面具系列·第十七號布面油畫 180×150cm

年輕的表達

16歲那年，老師對整天亂寫亂畫的曾梵志忍無可忍，叫他不用再來了。曾梵志反而很高興。不久，他離開了學校，成了印刷廠的一名臨時工。

在印刷廠那的幾年，擺脫了學校的曾梵志可以更安心地畫畫。不過，他也希望能接受更系統的美術教育，但由於文化課實在糟糕，一連考了四年都沒有考上。「那是一個沒有太多目標的年代，每個人生活都差不多，也不會有太多想法，所以對待事情都比較寬容。」

第五年，22歲的曾梵志停了印刷廠工作，一心一意補文化課。「我對歷史、地理實在不感興趣，只因為對畫畫太有興趣，才強迫自己去背那些東西。」

那一年，湖北美術學院油畫系在中南地區有8個招生名額，但由於四年才招一次，報考的人很多。考完後就是武漢漫長炎熱的夏天，全家人坐在街道邊乘涼，當地負責檔案調動的工作人員親自跑到曾梵志家裡送來錄取通知書。整條街道都沸騰了，家裡還專門辦了酒席來款待致賀的街坊鄰居。

在美院學習，曾梵志更是表現得與眾不同。他上課會按照老師安排畫模特，課外則喜歡用完全不一樣的方式去畫，畫他身邊的同學、朋友以及街上的一些人。1990年，還在讀大三的曾梵志，用家裡的700元錢，在湖北美術院舉辦了首個個展。那個年代，即使成名畫家都難得有機會參加展覽，更何況一個學生有這樣的膽識，「我就是想交流，希望獲得專業的認可。」

但那次個展卻意外夭折，學院的老師向上級舉報，給曾梵志的畫展冠上許多莫名的東西和含義。而曾梵志說「那些激烈的血和肉，只是因為當時很年輕，很想表達」。

曾梵志在2006年：我覺得這樣才對得起生活

曾梵志，《協和三聯畫之二》布面油畫，180 x 460 cm，1992，作者攝

曾梵志在2006年：我覺得這樣才對得起生活

曾梵志，《肉系列之三：獻血過量》布面油畫，180 x 460 cm，1992

兩千美元的驚詫

但這次個展讓曾梵志更堅定了對人物題材的興趣，他開始想怎樣表現得更豐富。

那時他住在武漢著名的協和醫院附近，每天要借用醫院的洗手間。那是一間任何時候都有病人出入的醫院，各種各樣的病人突然刺激了曾梵志，在異常興奮的狀態下，他創作了《協和醫院》三聯畫，第二天畫還沒幹，他就拿給老師看。「我感覺得到他們的震撼，但他們什麼都沒說，那時互相看作品都不大作評論，但我自己覺得特別喜歡。」

就是這件作品，讓著名評論家、策展人栗憲庭注意到了曾梵志，並在雜誌發表了評論。隨後栗憲庭和香港翰雅軒畫廊老闆張頌仁專程來到武漢，邀請曾梵志參加「後89中國新藝術展」。那時曾梵志已經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一家叫揚子江的小廣告公司，做著寫字畫海報之類的事情，下班後則回到朋友借的小閣樓里，光著膀子畫畫，太熱了就去長江游上一圈。

張頌仁看中了曾梵志的一件小畫，叫他出一個價。和那個時候的畫家一樣，曾梵志以為畫家都是為自己畫畫，並不知道可以拿來賣，更不要說賣多少錢。躊躇之間，張頌仁試探著說：「兩千行不行？」

兩千？這個數字讓曾梵志意外，更意外的是收錢時，他拿到的是兩千美元。在當時那是一筆非常大的錢。他用這些錢買了一台電風扇，以應付武漢燥熱的夏天，並給了他勇氣辭去工作，專心畫畫。

另外一個從小就被母親培養出的穿衣習慣和生活生活也開始顯現出來。「那個時候我就很喜歡穿得特別點，經常去外貿店淘衣服。有一次去廣州，他甚至買了一套售價2800元的香港品牌西裝，這個作法讓同去的朋友們大跌眼鏡。

曾梵志在2006年：我覺得這樣才對得起生活

曾梵志，《肉系列之三：獻血過量》布面油畫，180 x 460 cm，1992

曾梵志在2006年：我覺得這樣才對得起生活

宋朝 - 2006年，曾梵志在北京燕郊工作室

完美生活中的憂鬱

1993年，曾梵志帶著這套西服和幾千元錢來到北京，他沒有住在當時畫家集中的圓明園，而在三里屯找了間房子。「圓明園跟我想像的不一樣，我不喜歡那種鬧哄哄的感覺」。而那時候的三里屯很安靜，沒有一間酒吧，也沒有其他畫家，甚至半天都見不到一個人。

二八自行車是他的交通工具，他騎著它去看天安門，去什剎海。一個人的時候，他吃著自己做的飯，含著淚想家。生活很苦，但他已經堅定地認為自己是一名優秀的藝術家了。

1994年後創作的「面具」系列以及2000年之後的「肖像」系列，都讓曾梵志獲得了成功——包括榮譽和財富。離開武漢的第十年，上海美術館為曾梵志舉辦了「我和我們」十年回顧展，使他成為享有在上海美術館作回顧展這一殊榮的第三位當代中國藝術家。

現在的曾梵志不再只有一套西服，打開他的衣廚，從LV、Gucci到Dior、Prada應有盡有，他也保持著收集設計獨特的夾克、襯衫，甚至襪子的習慣。他的「講究」還一度成為藝術圈的談資。但他並不以為然，「我不抗拒優越的生活，這讓我更安心創作。」

完美的生活並沒有麻木曾梵志的觸覺，她會在女兒身上看到生命的珍貴，「她是一個早熟而脆弱的女孩，我給她講賣火柴的小女孩時，她會哭得很傷心。看著她我就有很多擔憂，因為未來是不知道的。」

這和他這麼多年要表達的東西其實一樣。畫了很多充滿血、肉以及孤獨的面孔之後，他也想畫得燦爛，藍天白雲，但馬上他又意識這只是一種自我安慰，就像他雖然一身華服，但當年武漢街道上那些人的面孔在他心中一直揮之不去，「我肯定要表達、要發泄，或者說一定要釋放出來，這實際上是一種情不自禁的感覺，並非為生活所左右。」

宋朝 - 2006年，曾梵志在北京燕郊工作室

曾梵志在2006年：我覺得這樣才對得起生活

∧ 曾梵志肖像

曾梵志在2006年：我覺得這樣才對得起生活

∧ 曾梵志北戴河 2005年作

－Q&A －

BAZAAR：你做西方油畫，但你工作室里中國傳統的東西好像更多？

曾梵志：是的，我剛剛買來一批青磚，是從蘇州的老宅子中找到的，這幾年我收集了很多這樣的東西，比如石獅、傢具……以前我特別喜歡西方的東西，也受了很多影響，最近5、6年，我對傳統的東西越來越感興趣，從中發現了很多東西。其實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最重要的是掌握它的藝術語言，而不是表達簡單的概念。

BAZAAR：對那些很少受藝術教育的中國新富階層來說，藝術的門檻有多高？

曾梵志：其實，欣賞藝術也有比較通俗、簡單的方法，比如繪畫領域，首先是看你喜不喜歡這件作品，如果喜歡，就說明你已經看懂了；如果要更多了解，可以了解一些西方美術史，了解美術發展的脈絡。因為中國沒有系統的美術教育，在西方，人們從小就能看博物館、畫展、建築，這些給人心靈帶來美好的感覺，是從物質得不到的東西，就和宗教一樣。

BAZAAR：說到穿，你對穿的「追求」在藝術圈還成了談資，成功的中國男人好像都不敢穿、不會穿？

曾梵志：我從小可能是受了家庭的影響，比較注重穿的方面，後來接觸了各種各樣的人，特別是西方人，也學到很多。我並不是追求名牌，但對一些經典品牌的設計情有獨鍾。比如LV的男裝，穿起來含蓄、得體，但又很舒服，這也許就是這些品牌的奧妙。

BAZAAR：襪子、手鏈、眼鏡等細節的東西你都沒有放過。

曾梵志：我很早以前就注重細節，這是中國男性在衣著方面最容易忽視的地方。細節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形成的，這可能是生活態度的問題。

BAZAAR：你的LV如何做到和別人不同呢？

曾梵志：不管是什麼品牌，首先要做到和自己風格的統一。我覺得東方男人最好的感覺還是含蓄和儒雅，比起西方人的幽默開放，中國人還是比較拘謹，所以含蓄、精緻的設計是很好的選擇。當然，我不會拘泥傳統的風格，出席正式活動，我會上身穿LV的禮物，下身是一條牛仔褲。

BAZAAR：但中國和你這樣年紀的男性好像普遍在忙著賺錢，承受著很大的壓力？

曾梵志：我的生活和工作不一樣，我從來也不會逼迫自己，接受任何預定。平常我經常說，別著急，慢慢來，成功不是用一天來衡量的。但對別人，我真的沒有什麼建議。

BAZAAR：你自己呢，最多的時間和金錢都花在了什麼地方？

曾梵志：我經常去旅行，這可能是我花錢最多的地方之一。以前我主要是去國外，特別是歐洲，看了很多東西，現在反而喜歡國內，特別是一些很小的地方，比如以前去福建的一些小鎮，會看到很多中國傳統的東西還在流傳。我喜歡有品質的生活，美食和服裝我都放過，我覺得這樣才對得起自己活著的時候。

曾梵志在2006年：我覺得這樣才對得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