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回答，我不知道如果沒有 CIA，當代藝術會變成什麼樣；但我知道，大家曾一度懷疑的，美國 CIA 在冷戰時期利用抽象藝術作為自己的國家文化意識形態的一種武器，這個已是美國承認的事實。這種懷疑和爭論在美國的文化界和學術界已經存在了幾十年，而也大概是在十年前的時候，CIA 和美國政府公布的一批文獻資料里，已經可以得到事實的回答。所以這個是真的，而政治意識形態利用文化武器，這個套路在哪個國家都有，所以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包括 Jackson Pollock， Robert Motherwell， Willem de Kooning and Mark Rothko 這樣的著名的抽象畫家的作品，被冠以了「New American Painting」的頭銜，作為了真正的「American modern art」的正旗。很大程度上，CIA 的策略是標榜這種，什麼也不表現，只表現繪畫行為和意識本身的藝術，宣傳一種美國式的民主。所以，在冷戰時期，CIA 就專門成立了部門，推廣美國抽象表現主義（American Abstract Expressionism），大概持續了 20 年的時間。CIA 原總部建築的內部，就掛了許多抽象表現主義的作品（The 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 Art CIA Original Headquarters Building Langley, Virginia）。從歷史事實上看，在 1950 年，美國政府就成立了一個叫「IOD」的部門（國際組織部門），這個部門補貼了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莊園》的動畫版，它還贊助了美國爵士樂藝術家和歌劇的演出，包括波士頓交響樂團的國際旅遊項目；還有，就是我們現在已經知道的，該部門還促進了美國的「無政府主義先鋒運動」，也就是抽象表現主義的前身。冷戰初期，美國政府是計劃以更開放的嘗試來支持年輕的美國藝術，為了是反駁蘇聯所提出的——「美國是文化沙漠」的說法。於是，在 1947 年，美國國務院就組織並籌辦了一個名為「促進美國藝術」的巡迴國際展覽會。但這引起了國內的不滿情緒，因為這種藝術在當時太過於先鋒，看上去也非常的低水準（這裡可以作為一個 low art 和 high art 產生分歧的時刻來看）。於是，例如一位憤憤不平的國會議員就公開聲稱：「我們美國人真是太蠢，掏出稅金來花在這種垃圾上頭。」所以當時的美國政府處在進退兩難的地步：一方面，美國的主流文化品位過於保守和庸俗，另一方面，當時的麥卡錫對「非主流」文化視為異端，進行了歇斯底里的抨擊，這就使美國政府深陷尷尬的境地。此事也使人們不再敢相信美國是一個「文化博大精深的，民主國家」。另外，世界文化之都的霸權地位從 20 世紀 30 年代就開始從巴黎轉向紐約，美國本就想藉此時機鞏固其逐漸到手的藝術之都的寶座。而在 50 年代初，各種文化環境都讓這種轉型和奪文化之權的夢想變得難上加難。此時的美國政府為擺脫尷尬窘境，在 1947 年，9 月 18 日，創立了中央情報局（CIA）。上圖就是第一屆「IOD」的部門的負責人 Tom Braden，他曾是 MoMA 的執行秘書長，大家可以看他自己的說的話，我就不翻譯了。其實，CIA 和抽象藝術的這種聯繫或許沒有人們猜測的那麼黑暗和奇特。在 50 年代初，當時新機構的工作人員主要是耶魯和哈弗畢業的大學生，他們當中有很多人都熱愛藝術，例如收集藝術品，並且在業餘時間寫小說，可以說，比起由麥卡錫主義，或者胡佛的聯邦調查局（FBI）所統治的政治世界，CIA 這個機構更像是自由主義者的避風港。如果說有哪一個官方機構專門吹捧紐約畫派的列寧主義者、托洛茨基分子和酒鬼，那肯定就是 CIA 無誤了。一個前任的 CIA 內的官員唐納德·詹姆士就說過，「中情局曾經將抽象表現主義藝術視為一個機會，是的沒錯，中情局確實將其付諸了實踐。」「考慮到抽象表現主義藝術本身，我希望我能夠說，CIA 的天才青年們利用它們，只是為了看看在將來，在紐約和 soho 商業區會發生什麼！」唐納德·詹姆士開玩笑的說。「但是我想，我們所做的真實意圖是，在於造成一種反差——它讓人們感覺，社會主義下的現實主義藝術，相較抽象表現主義這種藝術形式而言，看起來更加形式化，充滿了強制性和各種限制，而這種反差則是通過一系列展覽來體現的。」前蘇聯少先隊給斯大林獻花——這可以就看做是上文說的「社會主義下的現實主義藝術」。在某種程度上，CIA 當時利用和宣傳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繪畫的想法得到支持，並真的實現了，是因為，在那段時間裡，前蘇聯會對任何形式的反對自己僵化的模式的想法給予強烈的譴責。正因為此，美國人可以驕傲地得出這樣的結論——凡是蘇聯人強烈且笨拙地反對著的事情，就是值得我們通過某種方式去支持它的東西。那麼，為了利用和宣傳這種美國式的自由藝術，其實就是美國左翼先鋒派藝術，CIA 默默地贊助了不少的抽象藝術家，例如給傑克遜?波洛克（Pollock）這類人通過政治審查，讓這些人參加一個組織來做某件事情暢通無阻。但值得一提的是，CIA 並沒有直接接觸過這一批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唐納德·詹姆士也在採訪里說過，「我們不應該太接近他們，因為他們中大部分人，尤其對政府不太尊重，對中情局就更無尊重可言了。這些自以為更接近莫斯科而不是華盛頓的人，如果想利用他們的話，也許間接地幫助較為適宜。」（頓時覺得 Pollock 蠢蠢的，自己被贊助了也不知道，還以為自己真的是「美國最偉大的藝術家」，參見 1949 年 Life 雜誌的四個版面的大幅報道，還有後來擺拍到不行的紀錄片，現在想起來肯定跟 CIA 也有關係。所以，Pollock 後來酗酒更嚴重，最後酒駕車禍死了，估計也是意識到自己原來是這樣紅的。。。）這就是所謂的 CIA 的「長皮帶」政策。1950 年 CIA 發起一系列文化運動的重頭戲，標榜為文化自由的大會，利用了 CIA 的資金，由 CIA 的探員舉辦，並集合了一批當時著名的知識分子、作家、歷史學家、詩人和藝術家參與，成為了一場的藝術狂歡宴。這場 1950 年發起的文化運動之初，是為了抵抗蘇聯。然而在它的鼎盛時期，CIA 竟然還默默地在 35 個國家設立了自己的文化辦事處，並且贊助出版了二十多本雜誌，宣揚美國自由藝術形式。這個「文化自由大會」就成為 CIA 的理想化文化戰鬥的前線，它通過推廣抽象表現主義來促進美國民主意識的普及和追求。間接地，CIA 在那時成為了抽象表現主義巡迴展覽的官方贊助人，其雜誌還為當代美國繪畫藝術的評論家們提供了發言的平台。最搞笑的是，當時的所有人，藝評家，雜誌人，包括這些大藝術家們，大家都被蒙在鼓裡。那麼，這個組織在 20 世紀 50 年代年前後就舉辦了好幾場以抽象表現主義為主題的展覽。其中，最有影響力的，是名為「當代美國繪畫」展覽，在 1958 年到 1959 年間在歐洲好幾個大城市的舉行過。其它的一些重要展覽包括 1955 年的「美國現代藝術」和「20 世紀美國巨作」。後來，因為抽象表現主義的展覽來回巡演花費巨大，所以 CIA 就要求助於一些有錢人和私人博物館。其中最著名的是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小洛克菲勒，他的母親與別人合資建立了位於紐約市中心的現代美術館。總的來說，就是小洛克菲勒正是 MoMA 的董事長，而這座博物館也叫「媽媽的博物館」，小洛克菲勒是抽象表現主義藝術的熱心支持者，他自己就買了羅斯克的很多作品，他自己把美國抽象畫稱為「自由企業繪畫」。他的博物館 MoMA 還與國會簽約，組織並協辦了 50、60 年代的，大部分重要的藝術大展。例如，1958 年，「新美國繪畫」巡迴展在巴黎開幕，展品包括有 Pollock、de Kooning 和 Motherwell（1915-1991以抽象繪畫和有關現代藝術的論著而著名）等的作品。倫敦的 Tate 美術館希望成為下一站展覽場地，但經濟上負擔不起。於是過了段時間，一個美國的百萬富翁和藝術愛好者，朱利葉斯.弗萊希曼，就出錢介入了此事，並把展覽帶到了倫敦。而弗萊希曼提供的資金並不是他自己的，而是 CIA 的。通過一個弗萊希曼任總裁的叫做法菲爾德基金的組織提供資金。但這基金會根本不是一個百萬富翁的慈善機構，而是一個提供 CIA 資金的秘密渠道。於是，在美國納稅人的負擔下，展會被轉移到了倫敦，毫不知情的 Tate 美術館、公眾和藝術家就微妙的服務於冷戰宣傳目的了。還有上面出現過的湯姆?布雷頓，Tom Braden，CIA 的國際組織部門（IOD）的第一任首席，在 1949 年曾擔任過 MoMA 的執行秘書。現在，Braden 已經 80 好幾了，住在弗吉尼亞州，他的房子里全是抽象表現主義的作品。他在採訪里說：「我們希望能把那些作家、音樂家和藝術家團結在一起，來證明西方和美國為言論自由和知識成就所做的努力，而不是像蘇聯那樣——甚至畫的畫都有很許多刻板的規定。我想這是中情局最重要的部門，並且在冷戰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文化和政治確實是緊緊相連的。真的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如果一個人長到 20 多歲，真的還以為美國是真的絕對自由，絕對民主，也是過得太天真了。而我們國家的政治和文化的聯繫則更加明顯，我很同意許子東老師的一句話，「我們的政治都文學化，而文學都政治化」。偉大的領袖也是偉大的詩人，偉大的書法家，到處題詞；國家一級歌唱家必要的一步是到國外舉辦演唱會，請參見維也納金色大廳；而我們的主流藝術形態的藝術展覽，或者把交響樂團派到國外演出，千手觀音震驚西方觀眾云云，或者在國外出版雜誌、報刊，這些都是政府在文化上的行動。而美國的 CIA 和抽象表現主義之間的聯繫，就在於，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的創作在前，而 CIA 的利用和宣傳在後，而且，其資助和宣傳是秘密進行的。而我們國家也許不需要這些秘密行動。其實，有點常識的人翻翻藝術史，就會發現，藝術家自源頭開始就是服務一個藝術形態的，無論自知或者不自知。《哀悼基督》（ Pietà，亦稱《聖母憐子》）是 1496 年，米開朗琪羅應法國紅衣主教之邀創作的，它也是米開朗琪羅的成名作。而後來的藝術里，也充斥了各個時期，各個風格，各個流派的米開朗琪羅們。雖然在印象派之後，在人類進入到現代主義之後，藝術家更自我了，但是，說白了，藝術是需要教皇或其他有錢人的支持才行的。正如 Braden 說的——也許，許多世紀過去以後，人們會說，「瞧，這就是西斯廷教堂，世界上最美的藝術創造！」自從第一位藝術家得到第一位百萬富翁，或者第一位主教的支持以來，一直是文明和藝術面臨的一個問題。如果沒有一個或者一批有權或者有錢的人的支持，我們今天就不會有藝術了。但是，回到問題本身，如果沒有 50 年代 CIA 的贊助的話，美國抽象表現主義還會成為戰後時期佔有主導地位的藝術運動嗎？同樣地，當我們如今在看待現當代藝術之時，在欣賞抽象表現主義的繪畫時，如果覺得被是被中情局欺騙了，這種想法也是錯誤的。因為看看上圖的這些 Modern Art 的大佬們，看看現代主義藝術運動的結果，看看抽象表現主義在當今社會裡的影響：極簡主義的畫廊，現代主義的文學和詩歌，Mid－century style 的工業設計和家裝藝術（參看美劇《廣告狂人》里的設計），60 年代 Pop Art 對於商品經濟和日常生活的歌頌。也許，對於推崇冷戰的人來說，這些抽象表現主義的畫作算是他們展現文化和系統的一個標誌；但是在去除了那個年代的政治競賽之後，我們這些後人，局外人，其實也可以單純的欣賞和享用這種藝術形式里的美和啟發。有關這段歷史，在美國有很多書可以看，我推薦兩個新書里不錯的：如需轉載去《知乎日報》之外的任何媒體，請私信聯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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