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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泉》

作者:喬葉



《月牙泉》


喬葉


1


到達賓館,放下行李報到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手機,五點整。晚餐是自助,會議日程通知的用餐時間是六點到九點,主席團的預備會議九點開。吃飯么,半個小時就夠了。這麼說,還有時間見見姐姐。


一般而言,我和姐姐一年只見兩次:一個是春節,再有就是清明、農曆七月十五或十月初一,這三個都是鬼節,通常情況下,我在三個鬼節裡面選一個回去上墳。上墳么,就是去看看過世的老人,每年去一次是最低的底線。我一向認為自己是一個沒有頂線但有底線的人,有這個底線就行了。

老實說,我不大願意見姐姐。姊妹四個,兩男兩女,我是最小的女孩,我在省城,兩個哥哥都在縣城,老家只有姐姐了。姐姐的家在縣城和省城之間,按車程只有一個小時,不遠。但因為不大願意見,這一個小時就顯得很遠了。按說越遠越親,但在我這裡不是。我是越遠,就越遠了。整天整月見不到面,姐姐越來越像一個詞了。


但這次不一樣。我得見她。她所在的村子離我住的聽濤賓館很近,我似乎沒有理由不見她。聽濤賓館是省里的老牌子賓館,離省城很遠,離黃河很近。一般來說,是不該把賓館放到這樣的位置的,但據說當年毛主席來河南視察前告訴隨行人員,他想聽聽黃河的濤聲,於是就誕生了這麼一座賓館。他老人家所住的,就是我現在住的八號樓。姐姐的村子叫什麼來著?對了,好像叫待王。顧名思義,據說是因為當年武王伐紂預備路過這裡,此地的黎明百姓歡呼雀躍翹首以盼而得的名。還據說當年毛主席路過此村時隨行人員把這個典故告訴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聽濤賓館的生意一直不好,車馬稀落,門可羅雀,我琢磨著俗話所謂的淡出鳥來,那些鳥的具象大約就是這幾隻羅雀。因此待王村雖然緊挨著聽濤賓館,卻從沒有幫上什麼光。直到幾年前突然有一隻神秘的大手筆橫空出世,將聽濤買了下來,大肆改裝擴建,將其力挺為五星級賓館,又在周邊買地建起了別墅區和高爾夫球場,整個聽濤換膚,磨骨,豐胸,抽脂,如同一個從頭到腳深刻整容的女人,青春勃發,煥然一新。此時,灰撲撲的待王村俯卧在新聽濤的旁邊,如同光彩照人的皇后生了一團污穢疥瘡,又如同氣宇軒昂的國王旁邊傍著一個落魄乞丐,極為不搭。好在去年大手筆又大手一揮,待王村便被通知拆遷,這個窮了多少年的村子因搭上了聽濤的豪華列車,這才轟隆隆地奔在了金光大道上。


進到房間,放下行李,梳洗完畢,我猶豫了片刻,撥通了姐姐的電話。她的手機響了很久,幾乎就在我失去耐心的時候,方才聽到姐姐粗布一樣的聲音。


「喂?」在她聲音的背後,一片「嘩啦」,又一片「嘩啦」。

「賭呢?」


「什麼賭?」她笑了,「就是玩一會兒。」


就在去年,姐夫因為推牌九欠了高額賭債,她和姐夫鬧離婚,末了,姐夫左手的小拇指被剁了,兩人才繼續過了下去。


「我在聽濤。」


「哪兒?」

「聽濤賓館。」


「哦。」她停頓了片刻,大約是在起牌,之後才恍悟過來:「哦——是毛主席那裡啊?」然後我聽見她對人解釋:「我妹。」


「嗯。」我說,「你過來吧。」


「中。」她說:「等我再打兩把。我贏了,不好就走。」

2


洗漱完畢,我打開行李箱看了一遍,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來時匆忙,會期又短,我的行李準備做到了最簡。我又遛了一趟衛生間,把裡面的洗漱用品裝了起來,準備給姐姐。這些易耗品只要你把它裝起來,服務員每天都會添加。我多年住賓館的經驗就是把它們裝起來,拿回家。儘管我不用,但如果有客人來的話,盡可以讓他們用。尤其是一次性牙刷。那次姐姐送女兒上大學去我家住,我給她用的就是這些,她連誇這些牙刷好,我就把自己的庫存全給她了。


包好洗漱用品,我看了一眼衛生紙,是維達的,不錯。便又給客房中心打了個電話,要了兩卷衛生紙,說我有急用——也是給姐姐的。這次我沒給姐姐帶東西,好歹讓她帶走一些什麼,心裡就踏實了。當然,我可以給她錢,但是,給她錢,沒名沒分的,幹嘛要給呢?


我的日子過得比姐姐好。姐姐一直是這麼覺得的,我也是一直這麼覺得的。大家都是這麼覺得的。過得好的人就有義務給過得不好的人補貼,尤其是兄弟姊妹之間,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是看出了這一點。而我們四個兄弟姊妹,兩個哥哥都有嫂子盯著,是不可能給姐姐補貼的,我呢,因為一直把持著家政,經濟權相當自由,給姐姐補貼就成了理所應當。最初的時候我也一直給,後來我就給得很節制了。因為是個無底洞。她有多少事啊:要買化肥,要蓋房子,姐夫賭博欠了高利貸被黑社會催債,大女兒上大學,二女兒上高中——當年她為了生個兒子,連生了六胎,做了三個留了三個,現在寶貝兒子小乾也快小學畢業了——必須承認,每想到自己掙的錢里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就得給姐姐,我就覺得委屈。而且,我再幫她又能如何呢?我永遠也不能使她抵達我的生活水準。她永遠也不可能跟我一樣想吃鮑魚就吃鮑魚,想吃燕窩就吃燕窩,想去北京就去北京,想去上海就去上海,想出國就出國,迄今為止,她去過的地方最遠就是省城,吃過的最好席面就是村裡紅白事上的流水席……對於她,除了盡一點最起碼的幫助外,我基本是放棄了——以各種理由和各種借口。


我拿起會議日程,找到參會人員名單,看了一眼肖的名字。當然,我知道他要來,但還是不自覺地想看一眼。主要日程是明天上午的選舉,下午是業務討論,唉,都是一幫打殺多年的老油條,有什麼業務可討論的,因此實質性的內容就是選舉。我們這個美協五年選舉一次,本來應該前年就選的,到後年本屆的主席正好退休,換新的。但硬是被老人家拖了兩年放到了現在,這樣他就在退休之後還可以再干三年。這賬算得清楚著呢。也因此我們背後都叫他老拖——我們這個美協不是美術家協會,不是美食家協會,也不是美容家協會,更不是美女美景美言家協會,而是美酒家協會。十年前我和幾個朋友適時買了一個刊物的刊號,命名為《美酒》,便做了起來。踢開了前三腳,現在市場已經相當可觀,光省內的白酒廠子就夠我們吃飽喝足了。那廣告贊助,刷刷的。作為執行主編,我也因此才有緣成了美協的副主席。


電話鈴響,一個甜美的聲音傳來:「您好,我是總台。有位女士找您,請問有預約嗎?」


「是。讓她進來吧。」我說。


很快,「咚,咚。」有人敲門。很大聲。一定是姐姐。我上去打開門,她氣喘吁吁滿面笑容地站在那裡。紫外套,紅毛衣,綠圍巾,這顏色配得,讓我眼暈。我把她讓進房間,當她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身上的氣息撲鼻而來。那是一種什麼氣息啊,汗味兒,面味兒,灰塵味兒,劣質煙味兒……我想起總台小姐的稱呼:女士。切。


「跑著來的?急什麼?」


「怕你等。」她說,「給我口水喝。」


「你爬了九層?」我連忙打開一瓶礦泉水,「有電梯啊。」


「不會坐。害怕。」她說。


我無語。看著她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瓶水。喝完水,她把嘴角一抹,道:「黑飯咋吃?去家裡吃吧。這麼近。」


我猶豫了一下,道:「我晚上還有會。還是在這裡吃吧,這裡有飯。」


「啥飯?」她在床上坐下,認真地問。我還沒有回答,她自顧自地笑起來:「不說我也知道,盤碟席面。」


「你也一起吃吧。」


「我也吃?」她重複了一句,我看著她的衣著,頓時有些後悔了。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那我就在這兒吃吧。還沒吃過這大賓館的飯呢。幾點吃?」


「還有個把鐘頭呢,你先洗個澡吧。」我把賓館配送的那些洗漱用品又拿了出來,說,「水很好。」


3


姐姐進了衛生間,開始洗澡。我打開電視,躺在床上,裝做不在意的樣子朝她瞄去。


浴室和房間之間不是水泥牆,而是一道玻璃隔斷。現在很多酒店的房間都使用這種格局,玻璃牆外面,一般都裝飾著布簾或者百葉窗。這裡用的是綢緞,在床頭燈的照耀下,閃著淡淡的粉色的光。為什麼用玻璃牆呢?——不是為了省錢,也不是為了省空間,一道水泥牆和一道玻璃牆,又能省出多少錢騰出多少空呢?不夠可憐人的。我也是慢慢才琢磨出了其中的意思:一是設計顯得俏皮。一般的牆都是泥灰磚,這牆是透亮亮的玻璃,化重為輕,可不是俏皮么?二是讓住客方便。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不拉帘子,邊洗澡邊看電視。有一次我還把書貼著玻璃牆外放好,邊泡澡邊看書。當然只能看一頁。書名似乎《微暗的火》還是《微暗的光》?我忘記了。再就是性感。有一次我和肖在賓館裡約會,那個賓館也是這種格局,我正在洗澡,肖把百葉窗一點一點地拉了上去,讓我一絲不掛的身體濕淋淋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像一個人體瀑布。」事後,他這麼說。


水聲嘭嘭,姐姐開始試水溫了。她還穿著胸罩和褲頭。她很快就要在玻璃牆後洗澡了。如果我不想看,把帘子拉住就是了。可我想看。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看。我看得很小心,但我很快發現自己的小心翼翼完全是多餘,她根本就不在意我,只管洗著,大刀闊斧。


雖然是赤身裸體,但此時的她一點兒都不性感。乳房下垂,小肚子凸出,後背寬厚,胳膊、腿和臉上的皮膚都透出一層與其他部位有明顯差異的黑紅。她洗得很認真,上一遍洗髮水,再上一遍。抹一遍護髮素,再抹一遍。打一遍浴液,再打一遍。她抬起胳膊,使勁兒搓著腋下。她岔開雙腿,讓蓮蓬頭湧出的兇猛水流沖刷著私處。她又把蓮蓬頭放到身後,沖刷著臀部……她已經有四十六歲了吧,連聯合國規定的青年上限四十五歲都超過了,已經真正人到中年。她比我大八歲,八年之後,我也是這樣……呵,此時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了我為什麼不願意見她,因為她像是一個讓我不得不跟跑的人。當然,跑在我前面的女人不少,但對我來說,似乎只有她才最具備讓我跟跑的意義,因為我和她是從同一個跑道出來的,在沒有割雙眼皮隆鼻漂唇和做光子嫩膚之前,我的相貌曾經和她是那麼地相像……


忽然間,玻璃牆篤篤地響了兩聲,我從電視上轉過視線,看見姐姐用毛巾示意了一下。我便走進去,幫她搓背。走進去後才發現我把洗漱盒裡的專用搓澡巾也給收起來了,便又出去拿,她看見我拿著嶄新的搓澡巾進來,連忙叫道:「別沾了,別沾了,留著給閨女用。我要是用了,她們會嫌。」


將毛巾擰乾,擰成棒狀的小卷,我俯在她的背上,給她搓澡。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干過這種活了啊。小卷不斷地散開,我再卷上。再散,再卷,她背上的污垢一層層地脫落下來,由黑色、黑灰變成灰色,又變成淺灰……她背上的肉非常厚,幾乎看不見肩胛骨。


「我背上的肉多吧?跟個小案板似的。」


「嗯。」


「對了,更年期是啥時候?」


「四十七八,五十齣頭的都有。人跟人不一樣。」我說,「你例假怎麼樣?」


「農民,哪有假。」她笑了,「只要想歇,都是假。」


「我說的是月經。」


「哦。」她笑了,「還有點兒,不準,也不多了。對了,都說吃豆對女人好?」


「嗯,你來年多種點兒。」


「不種。沒地了。只夠種點麥子和玉米了。能顧住吃,不買糧食就中了。」


洗過澡,姐姐冒著熱氣從衛生間走了出來,行動中的肉體總有一種格外的明亮,使得我不能正視她,我從衣櫃里拿出酒店備用的浴袍讓她披上,她很珍重地穿好,紮緊腰帶,在衣柜上鑲的穿衣鏡前左照右照,道:「多白!把我的臉色也襯好了,白里透著紅……這衣裳,跟電視里的一個樣。」


我無語,只是看著電視。她欣賞夠了,戀戀不捨地把浴袍脫下來,直接去穿秋褲。我問她怎麼不穿內褲,她道:「我是不洗澡不換褲衩,一洗澡就得換褲衩。這褲衩,臟啦。一會兒回家穿乾淨的。」


一口一個褲衩,真夠難聽的。我想糾正她,但很快明白沒有必要。我想起房間小貨架上一般都備著內褲,去找,果然在一個抽屜里找著了,給她拿出來。上面標著:定價十元。


「還有這?」她喜滋滋地打開,看了看,又收起來:「這個樣式好,不沾了,回家給閨女穿。對了,我方才看見還有一個男式的,也給我吧。」


「不讓她們穿,就讓你穿!」我突然有些生氣。只要一見面,她總有些舉動會讓我生氣。


穿好秋衣秋褲,我讓她先別穿隨身的衣服。我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來,一套套往她身上配。但是,不行,怎麼穿都不合適。


「算了,我還穿我的。誰的衣服就是誰的。」她說,「其實你的也不好看,不是多一塊就是少一塊,古模怪樣,不是正經衣裳……」她的口氣微微有些猶豫,「要不,我還是回家吃飯吧?」


「沒事,去吧。」我知道自己似乎有些過分了,收起了衣服,說。


4


姐姐能吃,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她這麼能吃。她拿了一盤又一盤,蒜香排骨,油炸羊肉串,三文魚,泡椒雞爪,手撕包菜,聖女果,米粉,麵條,揚州炒飯,包子,蒸餃,小蛋糕,冰淇淋……她的胃,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像力。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麼能吃的人了。


我的座位正對著餐廳門口,不斷有人過來跟我打招呼,但是沒人跟我坐在一起。也好,此時,我也很怕有人和我坐在一起。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口音。我和姐姐在一起,必須得說方言。我們那裡是豫北,和河南的主流方言很不一樣,偏山西口音,很硬,很難聽。我的這些圈內同行十有八九都沒有聽過我的方言。我的普通話經過這麼多年的淘漉,已經洗得很乾凈。如果有人和我們坐在一起,我必須得在方言與普通話之間跳來跳去,那一定會讓我很難受。


「這就是自助餐?」姐姐邊吃邊道。


「嗯。」


「光能吃不能拿?」


「嗯。」我說,「你小點兒聲,這兒不是你家地里。大聲嚷嚷就是不禮貌。」


姐姐笑了笑,繼續埋頭苦吃。看著她吃的樣子,簡直就像個餓極了的孩子。用我們老家的話講,是「餓死鬼托生的。」環顧四周,再沒有人能像她那樣饕餮的了。我慢慢地吃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答著她的話,忽然想起在我們雜誌上最近發的一篇隨筆,說的就是吃飯的事,說吃飯不是簡單地湊桌。一般來說,人越少,談話的質量越高。相處的質量也越高。兩個人在一起,是朋友心談。三個人在一起,就是小社會,要用心眼談。四五個人在一起,那就是大雜燴,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更多的人在一起,那吃飯就是繁重的體力勞動兼腦力勞動……我平日的很多次吃飯,就是這種雙重意義的辛苦勞動。相比之下,和姐姐這樣的對坐吃飯,算最輕鬆的了。


肖進了餐廳,和我的眼光對視了一下,拿了東西,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跟我打了個招呼,和我隔張桌子對坐了下來。很快,他的簡訊就來了:「什麼人?」


「姐。」


「親的?」


「嗯。」


「還真有些像,但比你差多了。」


我微微一笑。真是聰明人。說不像,不是實話。說像,知道我會難受。說有些像且又比她強,是漂亮的實話。


老拖也進來了,在離咖啡壺不遠的地方坐下。這個年過六旬的老頭子,穿著最新款的花花公子牌黑毛衫,焗著幾根烏黑猙獰的頭髮——讓我不由想起一個腦筋急轉彎的段子:無論風怎麼吹,一個男人的髮型總也不亂,請問這是為什麼?答案:他的頭髮只有一根。他還戴著一副煞有介事的黑框眼鏡,這身行頭讓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很多。尤其是這雙黑框眼鏡,和上次見面時戴的又不一樣了。應該還是寶島的吧,他說過他只戴寶島的。這眼鏡又能遮眼袋又顯得時尚還顯得有文化,真好。等過了四十,我也來一副。


據說老托原來在省報業集團當副總,退休之後退而不休,一來二去就到我們美酒協會當了主席,幹得非常起勁,硬是把閑職干成了忙職。此時他身邊已經圍了一堆人。他滿面笑容,一臉的受用。我當然不能缺了一個禮,暗暗籌劃著一會兒起身作態去拿咖啡,便可以自自然然順到他那裡。


手機鈴響,肖的簡訊又到了:「一年不見,你更好看了。」


「得了吧你。」


「火龍果很新鮮,多吃些。」


「嗯。」


「嗯一聲就完?」


這個壞傢伙。我看了他一眼,他迎著我的目光,笑了。


我當然明白他頻頻發簡訊的用意,無非是想水到渠成地上床。這個人精,從不浪費一丁點兒多餘的智慧。跟他通常都是在美協的年會上見面、做愛,一年一次。在做愛之前的一個月和做愛之後的一個月里,他往往會簡訊頻頻,之前是為了順利上床,之後是上完床的餘溫。中間的十個月則是有事說事,無事便無信。當然,他是對的。按說他此時的小意殷勤應該讓我很舒服,但是,此刻,或許是因為姐姐的緣故,忽然間,我對他的感覺開始不那麼舒服起來。我當然知道因為姐姐而嫌惡他是冤枉他,但我騙不了自己,不舒服就是不舒服。當然,再不舒服我也不會失去起碼的禮儀。我回復了兩個字:「呵呵。」


5


「噯。」虎牙過來了。虎牙是美協一個地方分會的主席,去年才進的美協圈子。她所在的白酒廠子在地方上也是獨霸一方。她叔叔是廠長,兩個孩子都陸續出了國,他思子心切,一年有半年時間都在國外,便把廠子交給虎牙打理。在圈子裡,我和她算是私交很好的了。虎牙是我對她的專有昵稱,因為她長著兩顆迷人的虎牙。我喜歡她那一對虎牙,一笑起來便閃爍著一種難以言傳的獸性之美。


虎牙緊挨著我並肩坐下,朝姐姐笑了笑,姐姐有些不知所錯,也忙笑了笑。很明顯,虎牙笑得粗,姐姐笑得細,——不,這麼說不太對,應該是虎牙笑得細,姐姐笑得粗。——不,這麼說還不對,那麼,應該是什麼呢?對了,應該是:虎牙是習慣性的露八顆牙的笑,技術含量高,情感含量少,因此看起來笑得細實際上笑得粗,姐姐的笑雖然沒有技術含量,但笑得腳踏實地認認真真,因此看起來笑得粗實際上笑得細。——這麼繞來繞去,我的頭都有些大了。


「介紹一下?」虎牙問我。


「我姐。」


「姐姐好。」虎牙點頭,然後又轉向我,「一會兒開主席團預備會?」


她轉得有些匆忙,有些不夠圓融。按她平時的作風,應該會和姐姐再聊幾句。當然她也沒有錯,她只需問一句看一眼便明白姐姐是一個不需要她再多對話的人,而且她同時也明白我不會也不應該因為這個而計較她。換了我,也和她一樣。


「嗯。」我應答,「還不放心?」


「瓜不熟蒂不落,你讓我怎麼放心哪?」她貼近我耳邊輕語:「你給老拖說了沒有?這次要是不成功,我回去可沒法給叔叔交代。」


她說的是副秘書長的事。去年才進圈,今年就想當副秘書長,這活兒趕得急了點兒。但也不是不能做。她早就跟我提過,可我沒給老拖提。早提就得早承他的人情,白抻得人難受。不如見面再跟他說。見面說比電話簡訊說的都有效果,再怎麼說,一個撲著熱氣的人在面前站著呢。


「說了。你的事我還不是當聖旨?」我笑,「一會兒我再催催。」


「夠意思!明年你們雜誌的封二都是我們的。」


「也別光吊到我這裡。」我看著她的虎牙,「再找兩個人說說就更保險了。」


「知道。謝了。」她甜美地笑笑,又沖姐姐點點頭,「姐姐慢用。」然後起身便走。空氣中頓時香風細細。


「多懂禮數。」姐姐誇道。


我起身去倒咖啡,順理成章地在老拖那裡坐了半天,眾目睽睽之下,他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一把抓住我的手寒暄起來,左問右問我怎麼不給他發簡訊打電話?都在省城怎麼不常去找他?很是慈祥。這個狡猾的老男人,總是披著長輩的外衣,卻時時露出曖昧的獠牙。還是功夫不夠啊,要是功夫到了,那就藏著獠牙,到關鍵時刻一口把我吞了才算本事呢。


當然,任他握手,我只微笑,甜蜜溫順。這個世道,誰比誰不會敷衍?此類老男人又敏感又好強又多疑,馬上還要請他辦事。斷不能惹他。大不了回去多洗幾遍手就是了。這麼挨了一會兒,好不容易趁著沒人,我便把虎牙的意思給他說明了,他先是露出為難的神情——先抑後揚,是常用的江湖手段——接著斷然道:「你說出了口,我不能給你放那兒。行不行就這!我說行就行!」


「有情厚謝!」我相信自己此刻一臉的誠懇。這種表情操練過無數次了,不會失誤。


「怎麼謝?」他順桿兒而上,聲音低微,但內涵豐富。


「你說。」我笑靨如花。——也是操練過無數次的不會失誤的表情。


他微微一笑,會心的。這正是我期盼的效果。我知道,此刻,我們在彼此眼中都很得體。得體,經歷了這麼多世事之後我終於認識到:一個人在什麼時候都得體,這是一種非常難以抵達的境界。現在,我可以自信地說:我基本上已經是一個得體的人了。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到什麼山唱什麼歌,什麼場面穿什麼衣服,什麼情境開什麼玩笑,兩個人在一起如何聊天,三個人在一起如何說話,四個人在一起如何熱鬧,一幫人在一起如何鬼混,如何和小男人調情,如何逗老男人開心,如何在調情和開心之際深入到自己最想要的那塊領地……我全知道,我全明白。甚至對於如何得體地失控或者說失控的得體這種高難度的得體動作,我也常常無師自通,常常的,某事某刻某地某事,我打眼一看就心思透亮,實施起來如行雲流水。


當然,得體慣了,也常常會覺得無聊,看到不得體的人,就會覺得他們格外有趣。有時候也會想讓自己貨真價實地不得體一下,但是,我找誰去不得體呢?誰能盛下我的不得體呢?放眼四顧,沒有人。放眼再顧,還是沒有人。這時候才忽然悟到:讓我得體面對的那些人,我對他們看似尊重,實際上是一種皮不沾肉地看不起。而能讓我不得體的那些人,對我來說可能才具有真正的分量。正如我父母在世的時候,我在他們的面前的所作所為,現在想來,幾乎全都是不得體。


6


再回到座位上時,姐姐已不見了。我的包也不見了。我放下咖啡便去找,發現她又在拿菜。她都拿多少次了!我的姐姐啊。此時我才有些痛徹心扉地後悔帶她來吃飯。太沒型了,太沒樣了,看起來太沒出息了。我都看見有幾個服務員在盯著她竊竊私語捂嘴而笑了。這真讓我不舒服。——讓她來丟我的人還不如我親自去丟人呢。我親自去丟人還知道如何再給自己拾撿回來,而她的丟人,就是實實在在不可挽回地丟人。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真想拿咖啡澆到她的頭上。


但我不能。我只是一口一口地喝著咖啡。優雅地,看起來無所事事沒心沒肺地喝著。——這是給別人看的。至於她,我還是決定給她臉色看,讓她明白我的不高興。於是喝完一杯咖啡後,我拿起了手機。我不再和她說話,一句也不說。


「咋不吃了?」姐姐似乎察覺出了什麼,抬頭催促道:「再吃點兒。」


我沉默。刪著手機里的簡訊。


「這油炸蝦可好吃了。我給你拿點兒吧?」


我依然沉默。


「二妞,我跟你說話呢。」姐姐提高了聲音。


我放下手機,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看都看飽了。」


姐姐看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神有些困惑,也有些詫異。很快,她似乎明白了過來,道:「不是讓隨便吃么?」


「吃吧。」良久,我說。忽然間,面對著她,我還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於是,她繼續吃了下去,吃得那麼堅決,那麼頑強。但是,很明顯,她咀嚼的速度慢了下來,吞咽的力度也小了一些。終於,吃完了這盤菜之後,她抹了抹嘴,道:「走吧。」


她一直替我拿著包。一路無語,我們回到房間,看著電視干坐了一會兒,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的臉,道:「你吃得太少了,餓不餓?」


「你有吃的?」我心一軟,笑道。


「有!」她朗聲應答。同時拿起我的包,喜滋滋地打開。那個碩果累累啊:蛋糕,酸奶,甜橙,香蕉,茶葉蛋,還有兩條油煎小黃魚用餐巾紙包著,餐巾紙已經油透了。


「姐!」我喝道。一瞬間,我惡向膽邊生。


「我可小心呢。沒人發現,不要緊。」她有些怯怯地看了看門外,但很快緩了過來:「反正又沒吃,他們來要就再還給他們唄。」


我奪過包,將包里的所有東西一股腦地倒出來,又將包底朝下,徹底清理包里的食物殘屑。姐姐蹲下去,用那張油透的餐巾紙將地毯上的殘屑一點點擦揀乾淨。看著她的頭髮,我的難過頓時湧出。我做了個深呼吸,把淚水調整回去。


「晚上……你上家睡?」她猶豫著問。


「在這兒睡。一會兒還有會呢。」我冷著臉說,想想自己似乎又有些過分,便微微鼓了鼓腮,放鬆了一下臉上的肌肉:「你回家,還是在這兒?」


說完我就後悔了。不該這麼問她的。


「都中。」她道:「那我還是在這兒吧。咱們也恁長時候沒見了,說說話。我先回趟家,你回不回?見見小乾。他又長高啦。」


小乾就是她拼死拼活懷了六胎才生出的那個寶貝兒子。


手機又響,是肖:「一起散步吧?」


「那,一起走吧。」我合上手機,對姐姐說。


7


出了賓館的大門,從有路燈的大道岔上一條小柏油路,走上大約五百米,就是姐姐的待王村了。柏油路上沒有路燈,但並不妨礙路的清晰。夜是有光的,自來光。在有燈的地方,燈的強悍把這自來光給遮住了,現在,在這鄉村的小柏油路上,這原本柔弱的自來光淡淡的,慢慢地,浸染出來,瀰漫開來。


快走到村口的時候,我看見一棵樹下立著一個男人矮墩墩的黑影,走到那個黑影身邊,姐姐停了下來。黑影問道:「去哪兒了?」


「我妹。」姐姐指指我,「來這兒開會了,在賓館住,抽空來家看看。」


「哦。」


黯淡的夜色中,我無法看清楚男人的臉,只能感覺到一陣濃重的酒氣和煙氣。酒是白酒,聞不出來什麼牌子。煙味我很熟,就是河南本土的黃金葉。


「鎮上的人又來找沒有?」男人問。


「沒有。」


「那就中。」


說著,男人朝著村外走去,我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右腿微微有些瘸。姐姐告訴我,他是村長,他家在村裡是單姓小戶,窮且不說,又只有他一個男孩,他學習也不好,在讀書上沒有出路,因此很早就輟學當了泥瓦匠,後來到外面當包工頭,吃了不少苦,連腿都瘸了,終歸賺到了錢,前年村委會換屆時他特意回來參選村長。原來的老村長本是不想幹了,但有人爭食便覺得香,再加上這食確實是香——要拆遷的信息前年便開始萌動了。老村長便愈發不肯放手,發誓要守住江山,還為此在銀行貸了十萬元款,時不時給村民們送禮,請村民們到飯店裡大吃二喝,原本以為自己勝券在握,沒想到最終輸給了這個沒怎麼拉票的瘸腿。當看到選舉結果時,老村長都吐血了。


「村裡的人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還不投人家的票?」我納悶。


「咦,就是不投他。大傢伙兒心裡都明白著呢,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可到了投票的時候,還就是不能投他。他要是還當村長,那十萬的貸款還不得想法子從村裡的公款上出?他么,」姐姐身後一指,「他不缺錢,圖的不是錢,是從小被欺負慣了,要回來爭口氣,瘦牛隻吃大食不出大力,壯牛是又吃大食也出大力。他是能辦事的。我這房子要不是他護著,鄉里早就給我扒了。」她得意地嘆了口氣,「去年那個宅子沒辦法,等錢用,扒得早了。這個房子,我就不扒!誰不知道越遲扒越好?越遲扒利越大?我盤算好了,爭取當個倒數前五名!」


聊著說著,我們走進了村莊深處。路燈很少,只有主幹道上的兩盞。拐進姐姐家的街道,走了沒幾步,燈光就被黑暗吞噬了。村莊的深處真暗,真靜啊。這或許才是真正的黑暗——燈光已經消失,自來光還沒有顯現。我打開手機照著走了幾步,才漸漸看清了路。


姐夫和小乾正在吃飯。看見我進屋,他們兩個都站了起來。他們都有些怕我。姐夫怕我是因為欠了我的債,小乾怕我是因為我教訓過他很多次,幾乎每次見面都會教訓他:不要摳鼻子,夾菜的時候夾到什麼就是什麼,不要胡亂翻,不能歪倒在沙發上看書,不能直呼兩個姐姐的名字……姐姐是太慣著他了,捨不得教訓。我可沒有什麼捨不得。當然我教訓他也不是單單為了他好,更主要的是為了讓自己的視線舒服:在外面對不順眼的事忍耐是因為不得已,在這個小屁孩面前我憑什麼還得忍耐呢?


姐姐進了裡間,姐夫招呼我吃飯,我說吃過了。他們便又坐下去吃。我看了一眼姐夫的左手,小拇指被剁掉了,但沒有影響他的吃飯。小拇指么,在手指裡面的作用是最小的,況且又是左手,應該不影響幹活——看來他在選擇被剁對象的時候精密思考過。我忽然想:在那隻手指離開他身體的一剎那,他是什麼感覺呢?反正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兩個字:欣快。啊,他被剁掉了一個手指,這真好,早就該被剁掉了。——就是這樣,除了自己家的人,別人的不幸總是會帶給我一種莫名其妙的欣快。幸災樂禍這個詞可能就是為我這種人專造的。包括姐夫的賭博。開始是小賭,尚無大礙,後來是中賭,便開始欠債。每當年關姐姐因為他欠賭債來向我求救的時候我都會生氣,但同時也會因為他們的沒出息和可憐巴巴而生出欣快。姐姐家原有兩處宅子,去年鎮上開始發放拆遷賠款時,姐夫也開始了大賭,當姐夫最後也是最大的那次高達五萬元的賭博欠債消息傳來,姐姐在電話里對我哭哭啼啼的時候,我生氣的程度自然是抵達了最大,但欣快的程度也到了最深,如潛艇浮出了海面一樣,一個念頭浮到了我的心裡:他賭得這麼大,欠的錢這麼多,這真好,我終於可以不再管了。義正詞嚴的,正氣凜然的,不用再管他們了。就像一個癌症到晚期的人,我再也不用往裡面填醫療費了。


最終,我一毛不拔。姐夫的那根手指頂了一萬塊錢。剩下的四萬元,他們十萬火急地拆了一處宅子,用他們剛剛到手的拆遷款補了進去。此時,看著那根一萬元手指的遺址一動一動,我無來由地有些愧疚,覺得自己真不是個好人。但很快又為自己的愧疚而氣惱起來:有什麼可愧疚的?不是我不幫他,是他的所作所為沒辦法讓我幫。他的這種德性張口讓我幫就是他的不對,就是在欺負我!——對,他就是在欺負我!這個世界就是有這麼一種人,他們不是用強壯來欺負人,而是用軟弱來欺負人,不是用怒吼來欺負人,而是用哀求來欺負人。姐夫就是這麼一種人,他是活該活該活該!


「我們小乾,現在也會掙錢啦。」姐夫說。小乾臉上呈現出一縷羞赧的笑容。姐夫說村裡派下的任務,為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村裡出資要重塗街牆,每平米五元,小乾今天吭哧了一下午,塗了四平米,賺了二十。


「不是要拆遷了么?還塗牆幹什麼?」我問。


「拆是拆,塗是塗,都是上頭的話,一碼是一碼。」姐夫說。


姐姐從裡間出來,已經又換了一身衣服。看起來八成新的樣子,再加上洗了澡,很精神。她跟姐夫和小乾囑咐完了一些瑣碎事,我們便又出了門。


「我還沒住過賓館呢。」黑暗中,姐姐忽然說。似乎被什麼絆住了腳,我踉蹌了一下。姐姐連忙抓住我的胳膊,她可真有力氣啊,抓得我生疼。但不知道為什麼,疼得很舒服。她就這麼抓著我,一直抓到了有路燈的街上。燈並不亮,但從黑暗中走來,就顯得很亮了。記憶中,我和姐姐從來沒有過這麼親密的肌膚之親。是的,就肢體意義上說,我和虎牙,和肖,甚至和老拖的肌膚之親的頻率和面積都比跟姐姐的大得多。


我晃了晃腦袋。今天,跟姐姐在一起,我都有些不正常了。


8


會開得不是很順利,尤其是虎牙的副秘書長,小有爭議,可大勢所趨,有異議的人也無奈,於是虎牙得逞。走出小會議室的門,已經十一點了。我剛給虎牙發過簡訊,肖的簡訊也及時而至:「我一會兒過去吧。」


「不行。姐姐在。」


「那你來我這裡。」


這副口氣顯然是不容置疑的。我反感頓生:你憑什麼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有什麼資格?我是你什麼人?睡過幾次就有這種權利了嗎?


「跟姐姐不好交代。」我回。


「是不想要我了嗎?」


我笑。這嬌撒的。不過他說得不錯,我是不想,尤其今天。當然,這麼想可以,這麼說不可以。


「真是因為姐姐在這裡。」


「怕她么?她管得著你么?」


我又笑。是啊,姐姐管不著我。她怎麼能管得著我呢。但是,今天晚上,我就是不想。究其原因,可能還真就是因為姐姐。


「不好意思。」想了半天,我用這四個字回了他。這四個字是雙關的,既可以理解為怕姐姐看出端倪而覺得羞慚,也可以理解為對他的致歉。整天辦雜誌,這點語言的小技巧,我還是擅長的。


「我明天下午就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有懇求的意思,當然也可以解讀為委婉的威脅。


我有禮有節地回復:「來日方長。」


剛剛按下發送鍵,手機又響,是老拖的來電,只一句:「來我這裡坐一會兒吧。」說完便掛斷了電話。這副口氣更是不容置疑的。當然,他有理由不容置疑:剛剛給我辦過事嘛,有理由居功自傲嘛。我答應著,暗嘆這個老傢伙的狡猾:絕不發簡訊,簡訊可以讓對方假裝沒收到,或者有思考和推脫的餘地,直接打手機就壓縮掉了對方所有的作弊空間。沒的說,姜還是老的辣啊。


切。


我馬上又打通了虎牙的電話——都是她給我惹的禍,我當然不會一個人去虎口探險。沒有比她更合適當電燈泡的人了,名正言順地去感謝嘛。


「歡迎,歡迎!」看到我和虎牙同時出現,老拖的笑容不露絲毫破綻。當然,我也看到了他鏡片後面意味深長的寒光一閃。但我只當沒看見。只要我沒看見,他再閃也白閃。


兩女一男,我和虎牙把老拖的房間聊得鶯鶯燕燕,高潮迭起。將近十二點的的時候,我看了看手機,道:「哎呀,都這個時候了,我們真是太沒眼色了。真該走啦。您老就聽著黃河的濤聲晚安吧。」


出了老拖的房間,我就關掉了手機。


9


進到房間,姐姐正在用紙巾擦地毯。她蹲在地上,認認真真的,細細膩膩地擦著,膝蓋都快要著地了。


「剛才喝茶的時候沒注意,把杯子碰落了。」她說:「茶葉可碎,不好揀。」


我納悶,茶葉?她從我行李箱里拿茶葉了?我的茶葉並不碎啊。——賓館裡的袋裝茶我是從來不動的。我蹲下身,立馬就明白了:她把袋裝茶的茶袋給拆開了。她不懂怎麼喝袋裝茶。她不懂。


「別撿了。」我說,「明天讓服務員來收拾。」


「罰錢不罰?」


「不罰。」


姐姐站起來,長噓了一口氣。


房間里的電話突然響了,我還沒有說話,姐姐就飛快地接了起來,她只說了一個字:「啥?」之後又拿著話筒聽了很久,才掛斷了電話,納悶地看著我說:「有個女的打電話來,問需不需要服務,我還沒聽明白呢,她就掛了。」


「別理她。」我說。


「不會耽誤你啥事吧?」


「不會。」


姐姐放心地點點頭,開始脫衣服。脫得很凈,是一幅要去洗澡的樣子。


「又去洗澡?」我問。


「趁著你的好水,再洗洗。」


她剛脫完,電話又響,姐姐看了看我,我示意她去接電話。她接了之後,只說了一個字:「哦」,就掛斷了電話。然後對我說:「是個男的,說他打錯了。」


我微笑。肯定是肖。他沒打錯。這下,他該放心了。


姐姐朝衛生間走去。姐姐在浴缸里站立。姐姐打開了水。花灑罩住了姐姐的身體。我肆無忌憚地,默默地看著姐姐洗澡。那是我的姐姐。那個人,是我的姐姐。忽然間,我有些恍惚。——不,不能說是忽然,雖然似乎是越來越明白,但現在我恍惚的時候儼然是越來越多了。


我在床上坐下。床上是姐姐堆著的衣服。洗澡,這麼頻繁地洗澡……我還是覺得有些異樣。我拿起衣服,聞了聞,有一股淡淡的白酒味兒,還有一股淡淡的黃金葉味兒。


姐姐洗完澡,便鑽進了被窩。我關掉了燈。黑暗中,我也知道有必要說點什麼,就是這樣,要是一個人,說睡也就睡了。兩個人這麼睡了,就是不合適。況且她還是我姐。她還說過想說說話。所以不能就這麼睡。不得體。


……


「姐。」


「嗯。」


「最近教會活動多麼?」


「多。我給你說,信教可有意思了。回頭我先給你一本《聖經》,你先看著。」


「不用,我有。」


「那你得了空兒好好看看。」


「嗯。」


……


「姐。」


「嗯。」


「還記得那一年你捨不得把你穿小的衣服給我的事?」


「唉,那時候,小。」


……


「姐。」


「嗯。」


「缺錢么?」


「不缺。這個房子的拆遷款要是到手了,少說也有十萬。」


「新房子鄉里給蓋?」


「嗯。正蓋著呢。快好了。在鎮子邊上。樓。」


久久的沉默。似乎沒什麼好說的了。可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再說些什麼。可是,說什麼呢?


「姐。」


「嗯。」


「他來了?」


「誰?」


「他。」


黑暗中,她帶著風聲,呼地一下子坐了起來。


「你……咋知道?」


我沉默。終於,她又撲地一聲躺了下去,「嗯」了一聲。


「你們……怎麼就好上了呢?」


「那年,他回來參選,有人夜裡打他,我正好路過,給他伸了把手。後來,我這個房子,鎮上要拆,他一直給我頂著……就好了。他人好。」


「小心點兒,別讓姐夫知道。」


姐姐笑了:「傻話。其實,都忙,人多言雜,湊到一塊可不容易,我跟他,沒幾次。你……也有吧?」


「沒有。」


「瞅准了,能有的話,也有一個。要不是,這一輩子,老虧。那一年,你跟孩子他爸,不是也差點兒離了?」


「嗯。」


……


「姐。」


「嗯。」


「你困了?」


「嗯。」


「那,咱們睡吧。」


「中。」


10


姐姐的床上,很快響起了呼嚕聲。我靜靜地看著窗外無盡的黑夜。姐姐的呼嚕聲讓夜越發地靜了。深深地陷在床中央,我忽然覺得有些飄忽。忽然覺得自己很小,很小,小得像糧倉里的一顆麥子。


我睡不著。


打開床頭的閱讀燈,我拿起一本賓館配送的雜誌,隨便翻到某頁讀了起來。是一篇小散文,說婚外戀的:


「……婚姻是什麼?社會的、經濟的、家庭的、傳宗接代的……諸多大梁把它造成了一所複雜且堅固的房子。房子里琳琅滿目,都是生活的必需品。而婚外戀呢? 它是森林深處的一方草地,兩人相遇,躺在上面,星光熠熠,月光溶溶,花香如酒,鳥鳴如歌……它在婚外,婚姻所有的功能和用處,它都不必考慮。它是最純粹的那點兒愛,它是最樸素的那點兒愛,它是最簡單的那點兒愛,它也是最可憐的那點兒愛。它的存在,除了愛本身以外,不再有任何意味。


忽然想起那年我去敦煌看到的月牙泉。月牙泉,它孤零零地汪在那裡,如一隻無辜的眼睛,讓人心疼。彷彿一彎稍縱即逝的奇蹟。


在我的想像中,真正優質的婚外戀就是這樣的奇蹟。」


……


我笑了。呵,可真會寫。我也去過敦煌,我也看過月牙泉,我也知道月牙泉外是漫漫黃沙,可我怎麼就想不到這些呢?看看這些句子——


「所以啊,最嬌弱、最清澈、最甘甜的月牙泉,當你碰到它的時候,如果你情不自禁地躬身去掬。那就去吧。不要問月牙泉的以後,也不要問月牙泉的將來,更不要去環顧那一望無際的漫漫黃沙。那些都在月牙泉外,在你本來就很微渺的步履之外。


你只需看月牙泉。靜靜的,默默的,看著月牙泉本身。」


……


我合上雜誌。不能再看了。這篇狗屁小散文勾出了我的難過。我抵抗一切讓我難過的事物。活到了這把年紀,我想抵抗一切難過。可是,不行,還是難過起來了——不,不是為婚外戀難過,婚外戀本身沒什麼好難過的。要難過我也就不此起彼伏地戀著了。那是為什麼呢?好像是為姐姐,但又不全是。那到底還為了什麼呢?嗯,好像還有那個詞:月牙泉本身。對,這個月牙泉本身也讓我難過。那麼這又是為了什麼呢?嗯,好像,好像我曾經就是那個本身。是么?我曾經就是那個本身么?如果我曾經是那個本身,那我到底是怎麼乾涸到這步田地的呢?


腦袋裡頓時漫漫黃沙。我忍不住又笑起自己來:切,就你?別糟蹋月牙泉了。


我翻過身,看著姐姐。姐姐此時只是一個輪廓。我看著她。這是我的姐姐,我和她是一個父母,我和她曾經是那麼近,後來變得那麼遠,現在,此刻,又是那麼近。明天之後,又會是那麼遠。我和她,這樣的晚上,很可能只有一個。那麼,這個唯一的晚上,是不是也如那篇文章所言,是一個月牙泉呢?


我的心裡忽然湧起一種無邊無際的恐懼。


「姐。」我喊。


她仍然睡著。


「姐!」我提高了聲音。她的呼嚕聲停頓了片刻,又響起來。


「姐!」我更大聲。


「嗯?」她應答:「咋了?」


「我……有點兒冷。」


她坐了起來,有些茫然地怔了片刻,摸索到我的床邊,道:「別是發燒了吧。」然後,她摸了摸我的額頭,道:「不燒。」又摸了摸我的被子,道:「這被子是有點兒薄。你秉性瓤,不頂。」


她打開燈,在房間里搜尋起來,但是沒有多餘的被子。她想了想,把她的被子摟了過來,道:「咱們擠一塊睡,你就不冷了。」


姐姐的呼嚕聲在耳邊重新響起。她厚實的背緊貼著我的背。我在姐姐溫暖的體溫里,靜靜地看著窗外無盡的黑夜,淚忽然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我沒有擦,任它在內眼角那裡越聚越多。我忽然想:這一窪小小的淚,襯著我黃色的皮膚,是不是也有點兒像沙漠里的月牙泉呢?


備註:《月牙泉》在《西部》2011年2期發表,《小說月報》和《中華文學選刊》先後轉載,獲第二屆西部文學獎。


(此為騰訊文化授權稿件,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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