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西廂記都是寶黛偷看的小黃書了，賈府還在聽這戲？

作者：coraly

【按：紅樓里有很多讓讀者困惑的問題，不少是因為時代隔膜，而作者未加以說明，讓我們難以理解。《西廂記》《牡丹亭》等戲曲就是一個問題。一方面，劇本卻是被禁止閱讀的，尤其是閨閣禁書；另一方面，這些戲則堂而皇之進入內闈供娛樂。本文提供了一種較為信實的解釋。】

今天在聽歐麗娟先生的講座，解答了我心中一直以來的一個疑惑：像「良辰美景奈何天」這樣的詞句，到底是合法（禮法）還是非法的？

我以前一直琢磨著，要說合法呢，寶釵對黛玉一說，黛玉也自知理虧；要說非法呢？梨香院小戲子都在排演的戲文，那以後肯定也是要給賈母王夫人甚至元春去唱的。這種矛盾要怎麼解釋呢？

我自己一直瞎捉摸，以為自己懂了，但其實也知道自己只是在逃避問題，沒法說服自己。直到今天聽了歐先生的解釋我才真正恍然大悟。

其實最關鍵的一點就是：過去人聽戲其實和咱們現在差不多，唱詞光憑聽其實是不太聽得懂的。別說賈母王夫人這樣的文盲，就是賈寶玉林黛玉這樣的文化人其實也未必都能聽懂。更主要的是他們也未必用心去聽，大約是覺得戲這東西不登大雅之堂（就跟咱們今天看廣場舞一樣，覺得奶奶媽媽們喜歡的東西一定就是俗的代名詞）。

這種「不懂」具體體現在賈寶玉不清楚《醉打山門》的唱詞這一段文字。寶玉知道《醉打山門》是熱鬧戲，說明他聽過這齣戲；但他不是逐字逐句都懂，還得寶釵給他念了《寄生草》他才明白其中的妙處。（其實在這裡就暗示了寶釵看過戲本子的事實！）

（這個例子是我自己琢磨的）

而林黛玉聽小戲子們排演「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時候想的是：「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只是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這段更是點明了幾個事實：

第一，她之前就算聽過這戲也沒聽懂，直到看過《牡丹亭》戲本子以後才真正聽懂了；

第二，當時大多數人看戲都似懂非懂；

第三，她之前對戲曲的態度比較不屑，也許這也是她沒聽懂的原因之一。

（這是歐先生舉的例子）

林黛玉尚如此，賈母王夫人這樣的看戲就更是看個熱鬧。以至於林黛玉行酒令的時候就算說了「良辰美景奈何天」這樣的句子，長輩們也沒什麼反應。只有薛寶釵聽明白了：林黛玉能說出這句話證明她看了戲本子了，而不是單單看戲學會了這句話。所以她後來才去審顰兒。

書中的很多地方都能看出來的一個事實是，當時閨閣看的戲多是折子戲，從未演過全本的。即使是《牡丹亭》、《西廂記》這樣宣揚才子佳人自由戀愛的戲，最有名的片段也可能被一演再演，都是合法的。但當著太太小姐們是絕不可能上演這些戲裡那些有違禮法的片段的。

所以後來寶釵讓寶琴改了懷古詩最後兩首的時候，黛玉便說她膠柱鼓瑟。更關鍵的是探春甚至李紈也支持黛玉的立場。以我之前的認識，這其實是有些矛盾的一節文字。但自打想明白了她們日常看戲其實看得都不是完整版，也聽得並不甚懂這個道理以後，就能完全理解林黛玉的話了。

林黛玉說薛寶釵膠柱鼓瑟的理論依據是：「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在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之後黛玉還這樣說，可推測她隱含的思維就是：如果只是知道蒲東寺、梅花觀這樣的標誌性名詞是不要緊的，因為這是最常見的折子戲里也有的信息，知道這些不代表就看了全本的戲本（也就是邪書）。非要裝作不知道才說明心裡有鬼，因為只看過折子戲而沒看過戲本子的普通人是不會知道這兩本戲有什麼太大的不妥之處的。

也因此，王夫人和賈母說起放走小戲子的緣由時是這麼說的：「一則他們都會戲，口裡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可見她和賈母雖然未必很了解細節，但也有這樣一個概念在心裡，那就是：戲本子里確實有折子戲里沒演出來的「十八禁」片段。這些片段可能永遠也不會在台上演出來，甚至就算演出來了觀眾也未必聽得懂，但小戲子們對此是最清楚的，有可能會用姑娘們聽得懂的語言說出來，那樣影響就很壞了。

歐先生還引用了國外漢學家對中國戲曲的看法，那就是中國戲曲，尤其是崑曲、京劇這樣其發源地與流行地處於不同地域的劇種，其實大部分觀眾是無法逐字逐句領略其唱詞的。觀眾們更多是欣賞唱腔、身段等方面的表演。於是基於大部分觀眾的欣賞水平和傾向，才發展出了各種水袖、變臉等類似於舞蹈、魔術，其觀賞意義更大於劇情呈現意義的熱鬧錶演方式。也正是因為中國戲曲的這種特殊性，才導致了紅樓夢裡不同人物，不同場合對於「良辰美景奈何天」這樣詞句的看似矛盾，實則有非常豐富的背景因素的態度。

最後想說的一點是：賈母的批謊記，針對的不是戲文，而是說書。與戲文相比，說書這種藝術形式要簡明易懂得多。而且評書一般都是從頭到尾講一個故事，不太會單挑出沒頭沒尾的一段來說。因此也許一齣戲和一部書講的是類似的故事，但以戲的形式就可能矇混過關，呈現在太太小姐們面前，但說書這樣的「雜話」是絕不能給孩子們聽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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