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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你以安穩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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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你以安穩繁星


感謝插畫師@Kwayl


所有配圖均已獲作者授權


這是羅賽邇的佳作

也是微信公眾號的第326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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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喜歡


【1】


他又做那個噩夢了。

無邊無際的沒有方向感的虛空,冰冷,黑暗,窒息,孤獨一人。無論他如何嗚咽掙扎,都沒法穩住自己步步踩空的身體。


朦朧中,似乎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柔絮語:沒事的,賀嘉年,你看我在這裡呢,沒事的。


賀嘉年再度沉沉睡去。


【2】


「人無完人。」這是張老師掛在嘴邊的話。

賀嘉年不以為然地扁起嘴。和其他習慣了謹小慎微的前輩不同,張老師會在課堂上公開批評學生,賀嘉年就是常年挨批的對象,「思考問題太直愣,根本不會拐彎。」引起底下一陣竊竊的低笑。


賀嘉年放下泡沫噴槍,偷偷看了一眼安沙。


安沙沒有在笑。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手裡的實驗用罩板,小心地移動噴槍,修補內層細若蛛網的破損。


班上七個孩子都是同齡,天資也差不多,但所處的學級並不同,上的課也就不同。而幾門技術實操課是大家一起上大課,他才得以在教室看到她。——賀嘉年上個月剛通過跳級考試,可安沙依然比他高上一級。

「有沒有在聽老師說話!賀嘉年!」


安沙的視線倏地抬起,斜斜飛過來。十四歲的少女,精緻如剔透的果實,缺乏日照而分外蒼白的臉上,一雙惹眼的眸子又黑又亮。見他依然愣怔著,唇線幾不可見地勾起。


下課後,安沙在教室門口等他。


「聽說年底有大測試的事了嗎?」


「不知道具體內容。」賀嘉年做了個鬼臉,「我打探過了,沒人知道。」


幾個孩子無聲地走出教室,眼神淡漠地掃過兩人,轉頭彼此低聲說了些什麼。


「他們一定以為我們挖到什麼消息了吧。」安沙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尚沾著些固化了的泡沫的指尖,無意識地繞著耳側一縷細軟的青黑色短髮。


「學級較高,不代表老師會對我們特別對待啊。」


安沙抬眼淡淡一笑,「說到學級,你今年落後了我不少?」


他不自在地向後靠去。賀嘉年現在還是九年級生。七人中,安沙是唯一比他高一級的學生。


「去食堂嗎?」


賀嘉年猶豫了一下,「你先走吧。我覺得……老師們好像不喜歡我們總在一起。」


「『我們鼓勵團結協作!但不鼓勵這種明顯的小團體行為!』」安沙板著臉學老師的語調,賀嘉年大笑起來。自小,安沙是唯一讓他能這樣坦然大笑的人,即便這樣的親密,並不受這狹小而嚴苛的小世界歡迎。


「總之還是小心點啦,不要影響了學級表現評價才好。」笑完了,他還是打算回教室複習一遍今天的課程。


「笨蛋。」轉身後,賀嘉年似乎聽見安沙小聲說。


【3】


他們有規律的作息時間表。「是為了強健身體,更是為了塑造你們最強大的精神。」從小到大,三餐時間固定,娛樂和學習時間固定,只有睡眠時間隨年齡漸長而更改過。


剛升入一年級,他們每天都在晚九點時,各自在單人房間入睡,早八點醒來。


那時蘇涼是七名孩童里個子最高的。下午加餐後的休息時間,他繞著娛樂室亂跑,故意踢散了安沙已經搭好了大半的積木。


初具雛形的自走貓咪變成了一地五顏六色的積木塊,賀嘉年看不過,不知哪來的勇氣走過去推了他一把。


「笨蛋小孩幫!」比兩人高了大半頭的小男孩做了個鬼臉,嘻嘻哈哈地跑了。娛樂室門口,張老師和元老師都始終往這邊看著,但他們什麼也沒說,更沒有走過來干預蘇涼的欺負行為。


賀嘉年知道,老師們是有意觀察孩子們的反應。他埋下頭,默默撿起積木堆中的電動元件塊,遞給安沙。


「那傢伙覺得自己是最聰明的。別理他。」


「他才是笨蛋,」安沙仰起雪白的小臉,眼睛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燃燒,「一次入學考試又說明不了什麼。下次我一定會考過他!」


「好呀,我也考過他!」賀嘉年興沖沖地說。安沙是個尤為獨立的孩子,他之前都沒有跟她說過什麼話。安沙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叫他分外開心。


他想了想,把口袋裡的熒光星星掏出來,「你要星星嗎?上次老師獎的,能一直發光呢。你可以黏在你房間牆上。」


安沙正垂頭把積木收攏起來。她望了望門口,臉上的憤怒表情忽然消失了。「老師走了……你想跟我去看星星嗎?」


賀嘉年有些失望,「你自己有星星?你不想要我的星星?」


「不,」她拚命搖頭,短髮亂七八糟地黏在皮膚上,「我是說真正的星星。」


他不太明白安沙在說什麼。他那時是班上最瘦小的孩子,安靜,順服,從不犯錯,但那天他鼓起勇氣牽起安沙的手,跟她輕車熟路地從娛樂室溜了出去。


他們一路朝教育區邊緣鑽,拐進一道道低矮無人的走廊。賀嘉年屏息靜氣,滿腹疑惑卻不敢發問。


「到了。」安沙說,打開牆壁上一道手動閥門。


——整塊牆壁無聲地分開。巨大的觀察窗外,是刺目的星星。


那些是真正的星星,沒有可愛的圓角,沒有柔軟的熒光,安放在無邊無際的純黑色背景上,稀少,疏遠,冷漠,安寧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發現安沙的手已被自己無意識地捏到發白。


安沙始終忍著痛,不發一聲。她抱住賀嘉年顫抖的無力身體,輕聲說,沒事的,我在這裡呢,老師說太空就是這樣子,我們人類會害怕是正常的。


「可是,那裡好黑……那裡什麼都沒有啊,什麼都沒有……」他努力咬住嘴唇,可牙齒依然彼此打顫。


「不不,你聽我說,」安沙緊緊摟住他,緊得他透不過氣來——可他需要這樣被緊緊鉗制在地面上,不然……他就會飄到那個什麼都沒有的浩大空間里去了。「那裡有我們的家啊,等我們的飛船回到家,就再也不用害怕任何事了。」


那幾天,無論去哪裡,安沙都一直跟在他身邊緊緊牽著他的手。


一年級就是遠航船的正式學生了,船上所有區域逐漸向他們開放,包括研究數據。安沙的房間里總是在播放各種星空資料——她對「真正的星星」有著固執的沉迷,賀嘉年送的玩具星星只在她牆上自慚形穢地發著微小的熒光。


賀嘉年的太空物理理論成績很好,但他內心深處仍是不喜歡觀星課,站在觀察窗前,親眼看那深不見底的漆黑世界。他的自尊,早在安沙面前碎了一地,站在她身邊總不免心虛。他們是在偉大的星際遠航船上出生的孩子,他卻在第一次面對太空時差點尿了褲子。


【4】


遠航船飛向人類的新家。聽說那顆路途遙遠的希望之星,是無數世代前,從億萬顆行星的探測數據中遴選出來的。


應許之地。人們願以雙手使其豐饒,流淌奶與蜜。


生活在教育區的七人是飛船上僅有的小孩,成人卻更少,多在工作區活動,除了兩個老師,他們很少看到其他人。


船上的人口是嚴格計劃過的。預計航程還有數百年,飛船無法提供太多生活資源,更多人被冷凍在深度休眠區。


賀嘉年偷偷跟安沙透露過自己的秘密:難過時,他會朝休眠區的方向,想像自己正在沉睡的父母會在深不可及的夢中無聲安慰他。這樣的想法太過幼稚,太過軟弱,如果被老師或其他孩子知道了,一定會在檔案上留下污點。


安沙貼上他的額頭,認真望進他的眼睛,「以後難過時,你就來跟我說。」


生活再規律,模擬再真實,狹窄的生存空間中並沒有什麼餘地留給溫情脈脈。周而復始的日程表,都是為了彼此競爭。每一學級是競爭,每一項課目是競爭,每一次進食與鍛煉,都是為了將其他人拋在身後。——最優秀的學生,將成為這艘生命之舟日後的執舵人。


沒有合不合格一說,只有優秀和完美之分。他們接受的教育不是娛樂競技,而是接下去的整個人生,課程很多,每一門都必須精通。跳級所需的天分與勤奮,更是不可計算。


十五歲時賀嘉年拚命完成課程,終於跳到了十一年級。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碾壓了安沙。


他雀躍著去找安沙,卻在哪裡都找不到她。誤打誤撞地,他疾步路過老師辦公室時瞥見安沙正站在裡面。


安沙背對門口,尚未趕上發育高峰的細瘦肩頭瑟縮著,細細抖動。他正要叫她,一個古怪的頓悟幾乎是刺痛地閃過腦海:她正在哭。


他從來沒有見過安沙哭泣的樣子。


張老師看見他,低聲對安沙說了幾句什麼。她回過頭,那雙被淚水浸潤過的雙眼神色沉沉,晦暗不清。


她跟老師點頭作別,朝賀嘉年走過來。不知為何,賀嘉年的心猛跳起來——好像該尷尬的是他,是他撞見了自己不該看到的秘密。


那些淚水凝結在安沙的睫毛上,脆弱而美麗,星星般,閃閃發亮。


他拚命想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


「我聽說了你跳級的事,恭喜了。」安沙平靜地用瓷白的手背抹去眼淚,「我不會輸給你。」


賀嘉年的笑容凍在了臉上。


是因為這個嗎?安沙,你眼裡的痛苦……就為了這個?


安沙,我們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死命競爭呢?「最優」不過是一個來自其他人的認證,一個戳印,一個稱呼,就算是送給你我也無所謂。像我曾心愛的玩具星星一樣,送給你貼在牆上,一再冷落,我也無怨無悔。


安沙垂著頭,語氣毫無波瀾,「我們是在飛船上出生,也很可能在飛船上死去的一代人。我們的選擇比這艘遠航船更為逼仄。——如果不能做到最優秀,那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那雙黑亮的眼睛抬起來,燃燒一般,「你很強,但我可以做到比你更強。」


【5】


十一月的時候,不安的氣氛在班上已經蔓延得厲害。傳聞有幾個學生已經被找去進行了單人「大測試」,但沒人確定是哪些人、測試內容是什麼,以及他們有否通過。


無論是上課的教室、宿舍區低矮細長的走廊,還是在用餐時間裡安靜如舊的食堂,一種心照不宣的焦躁感充塞了所有,空間似乎逼仄得幾乎讓人發瘋。


到某天,賀嘉年從自己房間被老師叫走的時候,他已經猜出等待自己的是什麼。雖有許多緊張,令他胃部絞緊,更多卻是如釋重負。


一路照老師在耳機中的提示前進,他發現自己竟來到了休眠區。


這裡仍是船上學生的禁地。


重重安全門在賀嘉年面前滑開。這裡很冷,目力所及處,密集的全封閉休眠艙整齊地往各個方向排開去,彷彿蜂巢。張老師站在其中一個艙體前面,背著手若有所思,看到今天的應試者進來,沖他點了點頭。


賀嘉年走近了,才發現這個艙體的外蓋是打開的,他可以通過那寒霧繚繞的透明面板看到裡面的休眠者。


……不,不可能。


他又走近了些,步子僵硬地拽過地板。他全身發冷,手心卻不覺已經汗濕。


沒錯……那是一張和他仿若孿生的面孔,只是,比他更年長些。


「你知道我們的休眠區體積,並不足以承載進行星球開發和殖民的足夠人數吧?」張老師說,「我們船上裝載著幾十萬健康人的冷凍細胞,等待殖民星球初具雛形後解凍克隆。只有其中十五個是會被反覆克隆的頂尖人才,屬尋找、檢測和改造原始星球的先頭軍隊。」


賀嘉年想說些什麼,可他的聲帶此時並不肯聽從調遣。


「漫長的航行中正是武裝這十五人『大軍』的最佳時機。分批教育成人,分批冷凍,一旦到了目的地,馬上可以有足夠優秀人才投入工作。」


「我們,都是克隆人……?」


「最優秀基因的克隆人。你們都是,我也是。」


「那……為什麼還要彼此競爭?誰最優秀,不是從上一代克隆人就能看出來嗎?」


多可笑,這種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卻是安沙倔強的眼淚。


「人類不是機器,克隆不是文件備份,」張老師嚴厲地說,「我們的任務環境複雜多變,人腦經過了漫長的學習和修正,才可能形成對突發情況的最佳應變機制。不同的成長過程,自然也會產生差異巨大的個體。」


賀嘉年看了看艙中人毫無生氣的臉,又轉身看了看四周成排的冷凍艙。他已經不是小孩子,早猜得出自己不存在什麼正常的「父母」——他們七個孩子都恰好是同樣歲數,根本不可能是自然出生。但這個地方,曾給了童年的他多少慰藉,只有他和安沙知道。


「為什麼要到現在才告訴我們?」


「這也是對學生心理素質的一項重要測試。讓我問你:即使知道了真相,你還願意為這項不容考慮自我的事業獻身嗎?」


賀嘉年做了個深呼吸。不,安沙,我也不會輸給你。


「我願意。」


【6】


大測試的有關情況,是不允許和別人交流的。


偶爾,賀嘉年在恍惚間,似乎能在四周看到前世的『自己』留下的痕迹。


那個他也會喜歡喝燕麥綠豆粥嗎?他攪弄著面前的早餐,半心半意地想著。安沙就坐在離他對面,相對無言。他很想問她有沒有通過大測試,又不知如何開口。


——嘿,安沙,你知道我們都是不斷複製黏貼過了的克隆人嗎?


——嘿,安沙,你知道我們的細胞都經過了改造嗎?雖然有外表上的青春期,但沒有生育能力。就因為那對我們的工作來說,是多餘的干擾?


——安沙,你覺得……以前的那些「我們」,會是什麼樣的?會無話不談嗎?


——安沙,如果你贏過了我這一次……是不是就證明所有「安沙」,比所有「賀嘉年」更優秀……?


正胡思亂想,突然,外面颶風般衝進一個人來。


「你們都在這裡。」蘇涼語調譏諷地說,「元老師說你們都已經知道真相了……我們都只是成打備用品之一的真相。」


一片死寂。


張老師站起身來,嚴厲地喝道:「蘇涼!控制好你的情緒!」


蘇涼笑了起來。「每個人在飛船上只會存在一個克隆體,對吧?」他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如果這個『蘇涼』沒了,你們會馬上再克隆一個『蘇涼』出來嗎?」


張老師直直望進他的眼睛,「別說傻話,你就是唯一的你。」


蘇涼甩開他想放到自己肩上的手,冷冷地後退了兩步。


「你們,都不生氣嗎?」蘇涼雙臂攤開,漂亮的五官被盛怒揉作一團,「為什麼你們不生氣?!」


賀嘉年下意識望了安沙一眼。安沙彷彿感應到了,也向他看過來。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捕捉到了一絲少見的慌亂,但他想不出那意味著什麼。


一周後的飛船外殼保養實習任務,蘇涼沒有回來。


只是一次慣例的太空行走,他們已經做過無數次。而這次,掛住蘇涼的固定繩鎖扣壞了,檢測結果是物理撞擊,可能是太過細小而未檢測出的太空碎片。


蘇涼漂向茫茫虛空時,通訊線路里一片寂靜,並沒有呼救聲。


「恐怕通訊器在碰撞瞬間也損壞了。」元老師說。


那晚,賀嘉年從噩夢中醒來,輾轉反側,再無法入睡。


夢中,固定繩鬆開而漂離的是他自己。飛船的燈光在漆黑的巨大背景上無聲遠離,化作一顆冷漠的星星,終至消失。他在空無一物的無盡虛空中漂浮,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包括自己的呼喊聲。他像是暴風雨里失去了控制的舢板,在狂風中無助打轉的枯葉。


他死死咬著牙,命令自己停止顫抖。不知何時,黑暗中傳來溫軟而熟悉的呼吸聲。他一驚。


是安沙,他倆從小就有對方房間的進出許可權。「賀嘉年……」她輕輕呼喚,像是黑暗裡自空中灑下的星星微光。


賀嘉年摸索著握住她探過來的手。「我睡不著。」


安沙沒說話,只是手上更用力了些。她當然懂,她懂他一切深埋的恐懼,自小便是。


「我一直忍不住想,可能他是故意沒有呼救的,又或者,他是有意……」他說不下去了。蘇涼是那麼驕傲的男孩。


安沙半擁著他的肩膀,額頭相抵。他的恐慌已無所遁形,但他不在乎,他需要安沙。


「賀嘉年,你知道嗎?從地球看到的星星,一點也不可怕,」她說,「就像你以前送我的玩具,又可愛,又溫暖。」


「我,沒見過……」


「我會讓你看到。」安沙輕拍他的頭髮,「我發誓,一定讓你看到那樣的星星。」


原來是這樣。沉沉墜入安眠前,賀嘉年模糊中忽然意識到,長久以來他沒有慌亂,沒有絕望,是因為站在他身邊的還有安沙。他從不孤獨。


人類生來就該被重力穩穩固定在大地上。太空中沒有錨,一切都缺乏安定感。


而安沙就是他的錨。


只要安沙在身邊,他就不會飄到那空無一物的黑色虛空中去。


【7】


第二天,賀嘉年醒來時,握住他的手哄他入睡的人早已離開。


他在模擬室遇到安沙。巨大的行星構造模擬在她蒼白的皮膚上閃耀,繁多的土壤化學數據來回躍動。他叫了幾次,全神貫注的女孩子才聽到。


與那雙深黑色眸子相對,他才忽然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


「呃,我想說謝謝……還有對不起,」他轉開了目光,假裝旁邊那些化學符號和數字無比迷人,「萬一你不遵守就寢時間的事被發現,會被記大過吧……」


有什麼古怪的小妖魔鑽進了他胸口,正用細小的手指捏弄他的心臟血管。這種感覺全然陌生,叫他手足無措。


「你不會認為我連預先把門禁系統記錄改掉的技術能力都沒有吧?」


他一愣。「啊不是……」


「我沒那麼笨,」安沙淡淡地說,「用不著謝我。不介意的話,我還有很多作業要做。」


……可是,我以為我們還有很多話可說?


安沙沒有回頭。傻傻站了一會兒,賀嘉年終於幾乎是踉蹌著離開了模擬室,雙眼乾涸而滾燙。


那個小妖魔,還有無數尚未明狀的東西,就那樣死在了賀嘉年心裡。留下一堆粘稠而透明的遺骸,像是眼淚。


十七歲過大半時,賀嘉年終於修完了十二年級,自教育區畢業。


而那時的安沙已經做了半年實習船員。她早已以完美成績畢業,獨自一人告別童年與少年時代,也告別了他這個曾經的幼稚朋友。比之不靠譜的少年同伴,和上一輩船員待在一起工作、學習如何爭取船長職位顯然更有趣味。


——那是當然,安沙從來都比他早熟得多。


她的刻苦,只讓賀嘉年更為不甘,也更為疲乏。


安沙,在你心裡,我到底算什麼呢?


同期六人的實習期結束時,所有人都認為安沙會是接任的船長。上一期的船員和老師都將進入深度休眠。二十年的訓練加上二十年的船員生活,他們已經成熟,可以做漫長的休息,等待醒來後架構一個新地球的新任務了。


然而就在交接儀式的不久前,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叫賀嘉年差點砸了手裡的螺絲起子。


將接任下屆船長的,是他。因為安沙即將去執行一個遠航探測任務。那是針對某個可能的宜居行星的探測。路程加上調查、測試,估計至少需要三十年,那時的遠航船早已駛離,以探測飛船的能力無法追上。


換言之,安沙要獨自去往那茫茫虛空深處,再也回不來了。


【8】


探測任務執行者在對方自願的情況下,有權指派副手,可安沙選擇孤身上路,誰也不帶。賀嘉年提出了單方面申請,果不其然被立刻駁回。


她就是這樣高傲的混蛋。


出發前,安沙對他一直避而不見。賀嘉年想在艦橋、食堂……隨便什麼地方都好,抓住她,把她狠狠按在牆上,逼她聽進那個要把他的四肢百骸燃燒殆盡的問題:為什麼?安沙,為什麼?


然而,一直有個尖利的聲音在他腦後嘲笑——你有什麼資格去質問她?你想得到什麼答案?而這答案又能改變什麼嗎?


那叫他夙夜難安。


安沙的出發儀式同時也是他的就職儀式,他從前輩手中接過了代表責任的胸章,起誓必不負全人類所託。張老師的表情極為欣慰,卻也有些許悲傷。


看來安沙為這次任務訓練得很辛苦。她更瘦了些,彷彿一尊由纖長有力的肌肉和光滑發亮的皮膚組成的原始神靈,或是一頭年輕的豹子。


他們兩人禮貌性地握了手,那溫度淡薄得近乎於無,什麼也沒說。安沙上船前給了他一個微笑,然後轉頭,去看即將橫亘在她腳下的漫漫黑色長途。他忽然想起童年時,安沙偷偷帶他去看星星的那次。


他不加思索地走過去,擁住那制服之下的纖細肩膀,「安沙,一定要保重。」


安沙顫抖了一下。她短暫地將臉埋在他胸口,然後輕輕拍了拍賀嘉年的背,轉身離去,被那艘狹小而脆弱的探測飛船吞入。


熟悉的刺痛感又出現在賀嘉年的心臟——原來那個小妖魔從來沒有死去,它要折磨他,直到宇宙盡頭。


這晚,他躺了很久也無法睡著。他的頭很重,身體卻似乎輕到要飛起。第二天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作為新繼任的領導者,他實在不該如此。


躺到早上,他才終於甘心放棄,起身翻看文件。忽然,他發現自己收到了一則延時提示的私人留言。


是安沙在自己房間內的錄影。


他好久沒能這樣專註凝視她的模樣。他這才發現她新剪的短髮,短過頭了,但這根本無損她的美麗。


她的眼睛,曾是屬於賀嘉年的星星。


「賀嘉年,你還好嗎?」


不好。你不在了,我怎麼會好?我的錨不在了,我就快飄走了,飄往不知何方。


一個停頓。她苦笑了一下,「我才發現,二十年了,我們從來沒有把對方稱為『朋友』過……個人覺得我們算是吧。我可以叫你朋友嗎?」


「賀嘉年,」她稱呼他的名字,彷彿在舌尖上品味一抹虛無縹緲的嘆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這一生,只有你。我想對你說聲抱歉。」


安沙騙了他,騙過了他整個懵懂的少年時代。十五歲的她在辦公室痛哭的那天,就已經從張老師口中確認了她的疑惑:他們在前往目的地的路途中,無意中檢測到另一個可能的宜居星球。遠航船其實早已偏離航線,只為進入探測飛船的航程區域內,而她通過長期觀星,發現了這個異常。


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絕不能放過,可遠航船上沒有針對這種情況的無人探測設備,載人任務無可避免。而他們這一期學生的培育和選拔,就有意針對了探測任務的執行者。


「我只有兩個選擇,或者希望你失敗,或者……確保超過你,讓你沒有做執行者的機會。」


賀嘉年忽然明白了張老師眼中的那一絲複雜的悲傷。他給他的評語一直是多麼精準啊:他的思考問題從不會拐彎,無法看到簡單表象下的暗涌。安沙的聰明和隱忍,都虛擲在了他這個笨蛋身上。


安沙又沉默了一陣。她摘下牆上的玩具星星,指尖輕撫過那柔和的熒光。


「我知道,只要我開口,你就會跟我走。但副手與否,我都不能讓你去那種地方。」她笑著搖頭,「你又聰明,又好勝,可你不適合那種……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賀嘉年瘋了一樣衝進安沙的房間。


他們童年時曾一同遊戲的地方,現在只剩一些簡單的標配傢具,白色的牆壁和床架,白色的櫥櫃。安沙消失得那麼徹底,今後住進來的孩子完全不會意識到她曾經的存在。


「我想送給你那些我們只在故事裡聽過的美麗事物。我想送給你朝陽,送給你雨滴,送給你喧鬧的人群,送給你極地松林上的積雪,雨林河流上的閃光,和金字塔上的夕陽……我想送給你這世上所有、所有的東西。


「雖然我們僅有的世界太荒蕪,無法滿足我慷慨的願望,但至少還有星星。」


賀嘉年撫著現在空白一片的牆壁,再也忍不住哭泣。


安沙把那些玩具星星帶走了。


安沙把他的一部分靈魂也帶走了。


「我查證過了,我們前往的那顆行星上的大氣結構很適合觀星,繁星會像我們離開的故鄉一樣美——完全沒有威脅感的安穩之美。


「對不起,不能送給你我想送給你的那些禮物。


「替我好好欣賞夜空上的星星呀,賀嘉年,然後安度一生。」


【8】


賀嘉年去教育區看望過小朋友幾次。他是親和型的船長,會回答小朋友們很多關於遠航船的古怪問題。


這一批的小孩子里,有小小的蘇涼,和小小的安沙。小蘇涼是個活潑卻性格隨和的孩子,和他的「前任」很不一樣。小安沙依然聰敏、細緻,她毫無陰霾的笑容跟她很合適。


她依然喜愛星星。


賀嘉年參與了第一次觀星課。小安沙興奮地趴在觀察窗上,一瞬不瞬地望著迫人的太空,毫無懼意。賀嘉年時隔多年地感到了心虛的羞怯,在被扯動衣角前,都沒意識到小安沙站在了自己身邊。


「長官,我有事問你。」


「什麼事?」賀嘉年蹲下身,有些好笑地盯著眼前一臉認真的小孩。


「我長大後可以接任你的船長嗎?」


賀嘉年頓了頓。「當然可以。」


瓷白的小臉一下子亮起來。賀嘉年點點頭。


小女孩開心地往同伴的方向跑去,忽然停下腳步,又折返,從口袋裡認真掏出什麼東西來,塞在他手裡。


「這是老師獎勵的,送你。」


賀嘉年張開手,是一顆發出熒光的玩具星星。


見他久久沒有回話,小女孩著急地說:「我還有很多哦,一顆一顆地貼在牆上呢。你也可以貼在自己房間里,會很漂亮。」


「……謝謝。」


你錯了,我不會再害怕星星了。看著驚奇地凝望窗外的孩子們,賀嘉年在心裡,對往日的那個安沙說道。


曾經,安沙是他的錨,現在知道了安沙就在那黑暗深處,那黑暗便也不再虛無空茫。當他看向群星閃耀的太空,他看到的是故人溫柔的眼睛。


——安沙,所有的星星,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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