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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熙論畫——讀《曾熙詩文題跋集》

摘要:對於20世紀中國畫史畫論的梳理研究,一般都注意專門史論家或名畫家的著述,而對跨學科的學者、文化人有關繪畫的筆記、題跋、書信、詩歌很少關注。古代沒有專業的美術史論家,對繪畫有興趣的士大夫文人才是畫史畫論的主要作者。進入現代社會以來,兼通文與藝的士大夫階層迅速消亡,而代之以從事各種文化藝術職業的專門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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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20世紀中國畫史畫論的梳理研究,一般都注意專門史論家或名畫家的著述,而對跨學科的學者、文化人有關繪畫的筆記、題跋、書信、詩歌很少關注。古代沒有專業的美術史論家,對繪畫有興趣的士大夫文人才是畫史畫論的主要作者。進入現代社會以來,兼通文與藝的士大夫階層迅速消亡,而代之以從事各種文化藝術職業的專門人才,中國學術的研究對象、研究與傳播方式也發生了變化。自「五四」新文化運動,白話文代替文言文,美術史論寫作也迅速向現代轉型,與收藏、鑒賞活動密切關係的感悟式、隨筆式史論著述逐漸減少並受到冷淡。但轉型過程中的中國文人仍是一個有力的存在,他們變了身份,未必都變了思想與志趣,因而也留下了一定數量的傳統式史論著作——這是古今交替、激烈變革的20世紀文化遺產之一,值得我們珍視並加以重新審視。由於戰亂和大規模的社會運動,這些大多保存在私人手中的著述文獻毀失很多,僥倖保存下來的,又十分的零散,難以搜集。近年來,畫家的個案研究多了起來,作者們開始搜求這些被遺忘的散在文獻,在相關年譜、文集中,這部分內容也逐漸受到重視。《曾熙詩文題跋集》就是這樣的成果之一。

這部詩文題跋集是曾熙後人曾迎三所輯。內容有曾氏撰寫的政論、小傳、家傳、序言、墓志銘、書畫潤例、書信、題畫、題書,自題書畫等,是迄今惟一全面了解曾熙生平、思想、交遊、藝術創作與藝術主張的綜合文獻。其中有關書畫的內容很多,對藝術和藝術史也最有意義。這篇文字,只就其中的繪畫題跋,略談感想。


曾熙的論畫文字,多寫於20世紀20年代,即曾氏晚年定居上海時期。這些文字,可大抵分為論古代繪畫與今人繪畫兩部分。前者涉及中國畫史諸多問題,每多獨到見解;後者涉及他所熟悉的友人、及門弟子、後學晚輩,記載了他們的交往,他對他們評價等,都是很有價值的藝術史文獻。


曾熙談及古代畫家和他們的作品,喜歡由近及遠,從清代上溯到宋元。如《題黃子久溪山雨意長卷》詩:「無一經意筆,無筆不神妙。擊節三嘆息,孤賞誰同調。」1925年冬,曾熙得到黃子久《溪山雨意圖卷》,興奮之餘,題了這首詩。友人李瑞清、符鐵年、錢仲甫也相繼把卷觀賞,「無不嘆為希世之奇遇」。明明有人激賞黃子久畫,為什麼還說是「孤賞誰同調」呢?我想,這可能是針對時論而發的。1918年,陳獨秀在《新青年》發表題為《美術革命》的通信,稱「倪黃文沈」到清代「四王」屬於「一派中國惡畫」;同年,康有為在上海美專的《美術》雜誌發表《萬木草堂藏畫目》,說「中國畫學之衰,至今為極矣,則不能不追源作俑,以歸罪於元四家」。「五四」以後,一部分文化人和美術界人士,也持這樣的看法,把元代以來的文人畫視為中國繪畫「衰落」的源頭。對此,生活在上海、熟悉文化界的曾熙,應該是很清楚的。他對黃子久「無一經意筆,無筆不神妙」的讚美,到「孤賞誰同調」的感嘆,至少顯示了不隨波遂流的態度。他在另一則題跋中再次談到黃子久,曰:「大痴畫有時氣靜如水,若無過人處。……有時老腕橫披,雖豪發之細亦必挾千鈞之力。內府所藏《芝蘭室圖》,與此寫天池石壁是也。」(1927)。黃子久為元四家之首,是明清文人畫家最為推崇的畫家,曾熙對黃氏的肯定,不妨說也是對整個元明清文人山水畫的肯定。


明代對後世影響最大的文人畫家,莫過於董其昌。因此,文人畫的否定者,都不約而同地否定董其昌。在半個多世紀中,對董其昌的批判與聲討幾乎沒有斷過。肯定黃子久的曾熙,必定也首肯董其昌。他說:「明季諸賢,多從大痴老人出。然寬閑逸雅獨思翁一人。」(1928)只用了「寬閑逸雅」四個字,就把元、明這二位大家的繼承關係和特點作了恰當的評點。人們可以不喜歡「寬閑雅逸」,但不能不承認這是文人畫家普遍追求的一種藝術境界。曾氏又說「思翁論書畫云:『作書須熟後求生,畫須熟外得生。』故思翁八十以後所作畫,其風骨特高。」二段評語,可以說都堅持了清代以來的「正統」觀念與趣味。清以來的「正統」觀念與趣味有它的不足與問題,但它們帶來的描繪精緻、意趣清幽的山水畫藝術,也代表了中國山水畫發展的一個高度。曾熙的看法,實際上代表了相當一部分傳統型畫家的意見。

曾氏談到王蒙和沈周時說:「叔明畫,其勝人處精細幽深中復能渾渾浩浩。石田翁嘗臨巨幅,以石田翁之強硬,以叔明之幽深入之,其妙處不可擬議。(1923年)在元四家中,王蒙的筆法最豐富,其蒼茫渾厚的筆墨風格,對後人影響最大。以一句」精細幽深中復能渾渾浩浩「概括王蒙的」勝人處「,可謂一語中的。這是語言的功夫,也是鑒賞的功夫。沈周用筆強勁有力,他臨摹王黃鶴的作品,能把其強勁的筆力與王氏」幽深「的境界結合為一,妙不可言。古人的臨摹,在多數情況下是一種再創造,優秀的摹品,能把古人的妙處融入自己的個性,是」以復古為革新「,而不是」倒退「與」復古「。借西方非此即此的思維方法,以西畫改造中國畫,一味反對臨摹的革新家多不諳此。曾熙在另一處談及沈周時又說,沈氏的水墨」功力深處復見天機,其過人處蓋在此「(1924)。功力深可能是死功夫,未必能」復見天機「,沈周的過人處,正在他功夫深厚而不失天機,這正是藝術大家不同於一般畫家之處。


徐渭被認為是意筆大寫意花鳥的先驅和傑出代表,從揚州畫派到吳昌碩、齊白石等等,無不對他推崇備至。曾熙有自己的分析。他說:「自徐青藤以曠逸之才,破宋元規矱,其流到揚州諸賢,以天機任其奔放,然風韻雅逸,近則粗曠不堪矣。」他肯定徐文長的「曠逸之才」,稱讚他「破宋元規矱」的創造性貢獻,但也指出他「以天機任其奔放」,難免過分蔑視法度,導致後來者「粗獷不堪」的後果。這個批評真是一針見血。


如何評價王石谷,是20世紀中國畫壇爭論的焦點之一。凡主張借鑒西畫以改造中國畫的藝術家、評論家和史家,對王石谷大都否定多而肯定少,理由是王石谷只臨摹而不能創造,是「復古派」。傳統畫家如黃賓虹,也對王氏持批評態度,但理由不同——認為王石谷的筆墨「柔靡」,後繼者多流於「市井」氣,失卻剛健高雅的格調。曾熙說:「本朝山水,世人皆宗石谷。石谷貫綜古法,卓然成家。宜其享此大名。然功力過深,天機轉薄,窮畢生之力於六法,不謂之畫史不得也。唐摩詰、元明諸老無非寄之筆墨。」(1924年)肯定王石谷「貫綜古法」、「功力深厚」「宜享大名」,是中肯客觀之論。20世紀革新派把王石谷說得一無是處,但到了世紀末,王石谷被重新評價,主流認知大抵回到了曾熙的基本觀點。曾熙反覆論及「功力」與「天機」的辯證關係,一再說「書畫必須功深力厚,方能成家。然入聖處,不見功力,但得天機,純粹嬰孩乃到絕妙。」(1929)這與老子「大巧若拙」、孔子「從心所欲不逾矩」,以及莊子「庖丁解牛」「郢匠運斤」喻比「技進乎道」的道理相通。懂得這個道理不難,難的是能否像曾氏這樣用它恰當地評價畫家——這需要鑒賞力,需要對畫家及其作品的準確把握,否則就難免流於濫用。濫用最可怕,「差之毫厘,謬之千里」,當代的諸多畫評,大都「謬」在「濫用」上。


對於「四王」一系的其它人,曾熙也有評論。如說王麓台「一生長處在生,而廋勁有士大夫之風骨。」(1924年),說王蓬心「能變家法,乃能守家法。麓台之於西廬,逢樵之於麓台,觀此,知好古者不足以論畫也。」(1926)王蓬心確如曾熙所言是「能變家法」而「守家法」者,不過他的「變家法」是微調而非斷裂式「革命」。一般有偏見、不認真研究作品的論者,是看不到、也不重視這種「微調」的;豈不知中國藝術的演變,主要是由無數「微調」連接而成的。畫中的「微調」主要在微妙的筆墨變化,非精於此道者不能辯。


曾熙論及的古代畫家還有許道寧、趙昌、郭熙、趙佶、馬遠、吳仲圭、龔賢、楊龍友、查士標、蔣廷錫、金冬心、華新羅、吳谷祥等等,也多有中肯貼切之言。如談龔賢:「虛齋同年藏野遺設色山水二卷,一寫棲霞,此寫清涼山。同年以畫境筆墨,定為中年所作。髯嘗見野遺青綠大軸山水,其自題云:平生不喜設色,至六十後,喜趙吳興設色幽秀,遂以應友人之請。據此,則二卷當定為六十後所作。野遺寓金陵最久,所寫山皆金陵,二圖尤蒼蒼鬱郁,讀之如游棲霞、清涼,擴我壯懷也。丁卯二月朔。」談查士標:「梅壑師思翁而以疏挺之筆攝之,豪端渴潤並施,剛多柔少,此其與思翁異者也。」(1926)「二瞻山水雖出思翁,其岸岸之氣,蓋得之天性,其處境與思翁別。故筆墨亦異。」(1926)……限於篇幅,不一一具述。

曾熙所論最多的古代畫家,是他所喜愛的石濤。首先,他喜愛石濤「才」,即所謂「奇思譎采,驚絕千古」「如天馬行空,奇境天開」者。其次,他稱讚石濤的遺民心志,說「石濤負奇才,其胸中孤憤鬱郁,不能自己,皆寄之於畫竹耶,蘭耶,石耶?其淚之滴滴紙上耶?予但見其淋漓痕,不知其為畫也。」(1920)「石濤詩書畫三絕妙跡也。以勝朝宗室鬱郁哀憤,不得已而寄之筆墨,故其詩、其書、其畫皆其血淚之憤。舒一卷離騷,其香草美人紛紛鬱郁者,即石濤之朱紫雜錯,恢恢奇奇也。世人莫不效石濤,嗟呼,無屈子之心而但擒藻艷,以為二直盜跖操舜位耳。」(1927年)——20世紀的石濤研究表明,生於明亡前二年的石濤,雖是明宗室後裔,但成年後遇上康熙盛世,思想有很大變化,不僅與清當朝貴胄有往來,亦曾多次在南京接駕,曾熙說他的作品出自「鬱郁孤憤」,不免主觀。但曾熙作為晚清遺老,對石濤遺民心志的想像與同情是可以理解的。他強調作品要誠於中而形於外,批評「無屈子之心而但擒藻艷」的石濤效顰者,也切中時弊。在前引第二段題跋中,他特別談到了王原祁、戴熙對石濤的讀賞,並說「石濤變不失正」,尤堪玩味。石濤強調個性與創造,反對復古,其畫風與「四王」不同,但在學習古人、尊重傳統這一根本點上,與「四王」並無二致。曾熙稱頌石濤,但也高度肯定「四王」,這與黃賓虹批評王石谷等筆墨柔弱而易流於「市井」,批評石濤過於放縱而易流於「江湖」一樣,是把他們的不同視為相異的風格趣味,而不是像許多人那樣,看作是完全對立、互相仇視的兩種價值。在另一則題跋中,曾熙把石濤放在文人寫意畫的文脈中加以考察,說「髯竊謂自元以來文人學士以筆墨變化之妙各立家法,可謂至矣。然出此入彼,矩矩矱井然,因流溯源,瞭然開卷。石濤以古人之筆,裁剪山川,復能以曠藐之胸,吐舒煙雲。」(1926)特彆強調了石濤與古人的密切聯繫。第二年,他再次強調這一觀點:「熙曏見石濤簡札冊子,其中有雲『近作冊子多規撫宋元,然不題出,正欲令讀予畫想像耳。』此四段氣骨已直逼南宋人。知石濤法古,然後知石濤能變古。髯嘗稱書畫宜分三期,初功但知有古人無我;及其久,有古人有我;其成也,有我無古人。」這才是比較真實的石濤,而不是那個被人們打扮成「反傳統」英雄的石濤!


石濤的繪畫,在不同的時期有不盡相同的面目。曾熙很注意這一點,他說:「書宜從奇險處落平,濃厚處化淡,畫亦也。石濤由兩粵入湘,既躡黃山,窮吳中山水之勝。足之所至,皆其畫稿,宜其瑰奇過人。此冊純歸平淡,所謂肆而後純也。」(1926)指出石濤由兩粵入湘、晥、吳而後得藝術升華,作品也由絢爛而歸乎平淡,對畫家的這種動態的考察,正是嚴肅史家的態度。


「遠追宋元,以矯近習」,是曾熙畫史敘述的基本動機。這與世紀初一批文化人和藝術家如王國維、康有為、魯迅、金城、陳師曾、黃賓虹等等是一致的。但他並不像許多人那樣,把宋元繪畫和元明清繪畫對立起來,把新與舊的差異絕對化,褒揚一端,撻伐一端;而是以兼容、辯證的態度和具體分析的方法對待它們。在今天看來,這似乎沒有什麼可驚奇的,但在曾熙生活的那個時代,卻是難得的事情!


曾熙對20世紀畫家的關注,主要是通過作品題詩、作跋、書信,撰寫潤例、小傳來體現的。涉及的畫家有吳昌碩、陸恢、李瑞清、王一亭、黃山壽、吳征、何研北、黃曉汀、趙子云、馬駘、劉海粟、許昭、張善子、錢化佛、錢廋鐵、張大千等。對同時代尤其是晚輩畫家,曾熙多稱讚鼓勵而鮮有批評。這與重人情的中國倫理傳統有關,可以理解。所論也不乏精緻之見,如說陸恢山水「韻雅逸且深厚」「工細之中復見蕭淡」等。其中對弟子張大千的鼓勵最值得注意。在20年代,張大千隨曾熙學書學畫,曾熙熱情培養,大加褒獎,為其題畫,還為其寫小傳、寫家傳。大千初以臨摹石濤成名,與曾熙的肯定大有關係。他寫道:「季爰寫石濤,能攝石濤之魂魄至腕下。其才不在石濤之下。他年斯進,當不知何耳。」「季爰自得髯所藏大滌子巨幅冊子,筆力更雄厚。此幀寫東坡後游赤壁,儒冠古服,真能得其劃然長嘯、草木震動之曠懷。大滌原本恐尚不能到此。」(1925)「一十二年幾席親,每出一幅人嘆絕。……未必古人勝今人,此詁難為世解說。」(1929),曾熙還為25歲的張大千作一小傳,記述了少年張大千的求學歷程:「入學校數歲,謂科學少人生之趣,不足學。遂東渡,與日本名宿論中日畫理。又以日人新舊煩離不足學。歸游名山,日與僧人言禪學。」「季初為畫,喜工筆人物,及見髯與道人論畫山水,則喜方方壺、唐子華、吳仲圭、王叔明、大滌子,花卉則喜白陽、青藤、八大及揚州諸老。」從這些言簡意賅的記述,可以知道曾熙對培育大千的良苦用心,這些文字,也是極為珍貴的史料。


如前所述,傳統畫史畫論,大都是兼通史學、文學與藝術的士大夫和士大夫藝術家、收藏家寫的。以今天的學術眼光審視,他們的論述多即興而作,文字隨意,缺乏嚴密的邏輯與體系性,但其特點是簡要、含蓄,具有一種由此及彼、微言大義、思味無窮的特質。曾熙直接繼承了這一傳統,其論述,一方面發揮古人的思想智慧,一方面源出個人的歷史知識與鑒賞經驗,在敘事方法上,蓋由作品入手,聯繫畫家身世、遭際、才情,並以深厚的文學與書法修養相參悟,溯源流,論筆墨,審格趣,其見解精到處,未必遜於專門家們的長篇大論。在20世紀美術思想遺產中,它理應佔一席之地。

曾熙有不少散落的詩文題跋,還需要進一步去發現和梳理。相信曾迎三這一有意義的勞作會繼續下去,取得新的突破。


2009年5月30日草


附註:本文所引曾熙文字,均出自《曾熙詩文題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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