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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中山誕辰150周年:少一些莫名之鞭撻,多一點同情之理解

孫中山:一個不斷進化的愛國者


文 | 諶旭彬


今年是孫中山誕辰150周年。但民間動靜不大。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乃是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反思孫中山」在民間知識界蔚然成風。聞孫文之名即掩鼻搖頭而走者甚多。

孫氏此般遭遇,實是「時代意見」遮蔽了「歷史意見」的結果——按錢穆的說法,「時代意見」乃是站在今人之立場,重在澆現實之塊壘;「歷史意見」則是站在古人之立場,旨在體察歷史發生的真實邏輯。在今日民間知識界的「時代意見」里,孫氏的一生,是充滿了爭議的一生。但若是回歸「歷史意見」,卻又不難發現,孫氏充滿了爭議的一生,恰是在「知難行易」中不斷進化(或者說是糾錯)的一生;這種進化,在方向上與時代同調,在步伐上卻較時代更為超前。


試以孫氏一生最重要的「三民主義」及其所受非議最深的幾個問題,綜而言之:


批評孫中山「出讓滿洲」者,多半並不了解孫的「民族主義」的進化史


(筆者按:本小節系《孫中山向日本「出讓滿洲」一事,該怎麼評價?》一文的縮減版,已看過該文的讀者可跳過本小節)

在1911年之前,孫中山為換取日本對中國革命的援助,曾一度不惜「出讓滿洲」。此事有諸多史料可證,毋庸贅述。大陸學術界自90年代以來,對此事也已不再避諱,如楊天石曾言:「誠然,為了中國的獨立和富強,孫中山鞠躬盡瘁地奮鬥了一生,這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但是,也正是為了這一目的,他又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準備將滿洲租讓給日本,這應該也是事實。」


「出讓滿洲」之說,對孫中山的形象造成了巨大傷害。學術界較常見的意見認為:孫是為了「革命的短期利益」,而選擇「暫時犧牲部分國家權益」(俞辛淳)。這類意見其實並不符合史實。


事實上,以1911年辛亥革命為分界線,孫中山在「出讓滿洲」一事上可以被區分為兩個不同的階段。前一階段,孫的意見帶有「割讓」性質;後一階段,則收縮為「租借」、「委託」性質。如:1898年,孫中山對內田良平說:「吾人之目的在於滅滿興漢,革命成功之時,即使以諸如滿、蒙、西伯利亞之地悉與日本,當亦無不可。」1900年惠州起義前,孫訪問日本女界名人下田歌子,請求其協助籌措軍費,下田稱:「革命成功後,須將滿洲讓與日本。」孫答:「可以」。「悉與」「 讓與」等詞,都透漏出「割讓」之意。1912年,孫與日人森恪密談,據森恪之秘密彙報,內有「孫已同意租借滿洲」之語;1915年,孫與日本陸軍參謀長上原勇作密談,亦強調「東三省是中國領土,主權仍屬於中國」「可以滿洲作為日本的特殊地區,承認日本移民和開拓的優先權。」


這種轉變,自然與民國順利繼承清朝版圖有關。但更重要的因素,則是孫中山「民族主義」觀念的巨大進化。在1890年代,孫中山、梁啟超、譚嗣同、張之洞等,俱以傳統的「華夷之辨」來看待清廷和邊疆地區。譚嗣同則抨擊「滿人視中國為儻來之物,無所愛惜」,在時務學堂散播排滿思想,主張變賣外蒙古、新疆、西藏、青海作為救國之資;康有為在進呈給光緒皇帝的《日本變政考》一書中,建議光緒賣掉邊疆之地來為變法籌措費用;張之洞在甲午之戰後,也主張向英俄割讓邊疆之地以獲得援助來報復日本。孫1898年向內田良平說「以諸如滿、蒙、西伯利亞之地悉與日本,當亦無不可」,也是這種「華夷之辨」邊疆觀的產物。


至1900年代,以梁啟超為代表的在野知識界引入西方帶種族主義色彩的民族主義,倡導「民族主義救中國」,激蕩「排滿」思潮。1906年,孫中山對日人說出「中國革命目的在於滅滿興漢,中國建國在長城以內」這樣的話語,正是這股以「排滿」為核心內容的「民族主義救中國」思潮的產物。

至辛亥年前後,梁啟超、孫中山的民族主義觀念均有極大的進化。梁啟超於1905年首次提出「中華民族」一詞,與「排滿」思潮決裂。孫因現實需要(革命黨人以「排滿」為發動民眾的重要工具),雖然在辛亥前從未公開批評過「排滿」,但1912年元旦發布的《臨時大總統宣言書》,主張「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與梁啟超的意見已頗為相近。自此之後,保有「滿洲主權」也成為了孫中山不可動搖的一條底線。


1920年,在對上海國民黨人講話時,孫氏的民族觀再次進化。孫否定了自己辛亥年提出的「五族共和」之說,轉而倡導所有民族融和為一個中華民族:「現在說五族共和,實在這五族的名詞很不切當。我們國內何止五族呢?我的意思,應該把我們中國所有各民族融成一個中華民族(如美國,本是歐洲許多民族合起來的,現在卻只成了美國一個民族,為世界上最有光榮的民族);並且要把中華民族造成很文明的民族,然後民族主義乃為完了。」可惜可嘆的是,孫的這種以「融和」為核心內容的民族觀,並沒有被歷史繼承下來;歷史所選擇的,是蘇俄式的以「區分」為核心內容的民族觀。

孫中山誕辰150周年:少一些莫名之鞭撻,多一點同情之理解



1898年,孫中山與興中會同仁及日本友人在日本合影

借宋教仁、陳炯明來批評孫中山,也屬於對史實一知半解,不了解孫「民權主義」的進化


孫中山與宋教仁、陳炯明等人之間的衝突,近年來也成為大陸民間思想界「反思孫中山」的重要載體;甚至於冒出了「宋教仁乃陳其美所暗殺、孫中山或有參與」的駭人新論。這也是一種典型的以「時代意見」遮蔽「歷史意見」的做法。


1、宋教仁的「責任內閣制」看起來很美,但沒有實現的可能;孫中山的意見更有可操作性


比如,宋教仁在辛亥年堅持走責任內閣制道路,被當下大陸民間思想界視為「立憲主義」。宋的思想資源被一再發掘,當日與宋觀念衝突、主張搞總統制的孫中山,則成了反思對象。然而,若能誠實回歸民初的真實歷史場景,並不難發現,宋教仁的「立憲主義」沒有任何實現的可能性,反倒是孫中山的主張更切實際。概言之:

民國初建,對於如何將「共和」落到實處,有許多不同意見。能稱之為「頂層設計」者,惟有孫中山的「軍政訓政憲政」、宋教仁的「責任內閣制」,以及梁啟超的「開明專制」。這三份「頂層設計」的本質區別只有一點:如何處理當時最具實力的政治勢力北洋系,將其納入「共和」的軌道。


梁啟超的「開明專制」且不論。孫中山和宋教仁對北洋系的處置,簡單說來,孫取合作態度,欲將之納入「軍法之治」當中;宋取對抗態度,欲組建國民黨內閣,以內閣制架空袁世凱。宋的這種對抗心態,在當日毫不隱諱——1913年3月,國民黨在選舉中大獲全勝,31歲的宋教仁躊躇滿志,發表演講:「袁世凱看此情形,一定忌剋得很,一定要勾心鬥角,設法破壞我們,陷害我們。我們要警惕,但是我們也不必懼怯。他不久的將來,容或有撕毀約法背叛民國的時候。我認為那個時候,正是他自掘墳墓,自取滅亡的時候。」彼時,袁並無任何破壞共和之舉,宋演講如此走極端,直將一國總統視作仇寇,顯然不當。當然,他也有自己的目的,即煽動民意來支持內閣對總統權力的架空。為獲取這種支持,宋不惜扭曲事實,為袁捏造罪行,如借外蒙問題點名斥責總統和國務總理,說俄國製造外蒙問題前後,「兄弟彼時亦在北京,見事情重大,曾屢次警告袁總統及趙總理,促其從速設法解決此問題,……無如說者諄諄,聽者藐藐,至今日外蒙將非我有,而政府猶日處歌舞太平之中,不知是何思想。」揆諸史實,袁政府當日已竭盡全力保全法律意義上的外蒙古主權,至於實質意義上的收回,實在當時政府的能力範圍之外。宋似乎也忘了,外蒙問題爆發之初,其本人及國民黨也曾高度擁護政府的處置策略。及至選舉結果出爐,國民黨大獲全勝,宋有望組閣,才一變之前的態度,轉而激烈抨擊袁政府。針對這種翻臉,梁啟超當日曾撰文諷刺:「明知其事之不可為,而必發峭激之論,以博一時庸俗人之稱譽」。


宋氏或許覺得,儘可能抹黑袁政府的內政外交,可以為其組閣贏得更多的民意支持。有了這些民意支持,內閣制就能獲得鞏固,對總統權力的架空就能落到實處。但問題在於:其一,北洋系是純粹的武人集團,其力量相對民黨具有壓倒性優勢,且對政黨政治隔膜,幾乎不參與政黨活動;宋氏政黨政治的遊戲規則,北洋武人未必認同。其二,宋氏爭取到的民意也相當有限。當日選舉,有選民資格者不過10%,這10%當中,有多少人真心關心國家的前途和命運,也很可疑——據《順天時報》報道,甘肅某縣長接到上級「調查選舉人札」的公文後,以為是要在境內挑選「舉人」,回復曰:本縣文風不振,貢生、監生倒有,舉人卻一個也無。基層官僚尚且昏聵如此,底層民意對選舉的認知如何,可想而知。其三,即便是袁世凱,其統合武人集團的能力,也屬有限,仍需高度依賴物質籠絡,故屢有對外借款的無奈之舉。宋氏欲純以《約法》為倚仗,架空袁世凱、收服北洋武人集團,造就一種政黨政治,理想雖美,卻實無任何成功的希望。


宋氏曾言:「不能因人的問題以法遷就之,亦不能因人的問題以法束縛之。吾人只求制定真正的共和憲法,產出純粹的政黨內閣,此後政治進行,先問諸法,然後問諸人。」這是理想主義者的話語。相比之下,孫中山的意見,要現實得多。胡漢民曾以孫中山代言人的身份,與宋教仁有過一番辯駁。胡漢民主張美國式的共和,因為「美以十三州聯邦,共和既定,即無反覆。」宋氏回應:「君不過懷疑於袁氏耳。改總統製為內閣制,則總統政治上之權力至微,雖有野心者,亦下得下就範,無須以各省監製之。」胡漢民反駁:「內閣制純恃國會,中國國會本身基礎,猶甚薄弱,一旦受壓迫,將無由抵抗,恐蹈俄國一九0五年後國會之覆轍。國會且然,何有內閣?今革命之勢力在各省,而專制之餘毒,積於中央,此進則彼退,其勢力消長,即為專制與共和之倚仗。倘更自為削弱,噬臍之悔,後將無及。」略言之,胡漢民主張總統制和地方聯邦分權制並行,中央與地方互相制約;宋教仁則主張內閣制和中央集權制,以內閣架空總統,以中央架空地方。宋氏沙上造塔,固然能因其理想主義色彩而得「時代意見」之青睞,卻遠不如孫氏的意見有可操作性。


2、陳炯明的「聯省自治」看起來也很美,實際上無益於時局;孫中山的「縣自治」更為務實


孫中山與陳炯明在1920年代的衝突,也是相似的情形。陳炯明的「聯省自治」理論被後世賦予了理想主義色彩,而得到「時代意見」的青睞;作為對立面的孫中山,則成為反思對象。但若揆諸「歷史意見」,則可知陳炯明的「聯省自治」,未必比孫中山當時所主張的「縣自治」更高明。


孫、陳分歧的實質,是通過何種手段,消滅軍閥,結束戰亂。陳所主張的「聯省自治」,在1920年代是一種風潮。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是鼓吹此說的輿論主力。其基本思路是:「一方面由各省自己制定省憲,依照省憲自行組織省政府,各省實行自治;另一方面,由各省選派代表,組織聯省會議,制定一種聯省憲法,借聯邦制來實行國家的統一。」《東方雜誌》1922年曾刊文揭示該股風潮驟起之緣由:


「聯省自治運動的勃興,其主要關鍵,全在西南方面軍人,與不滿於現政府的名流政客之相互的聯合。易言之,聯治派之所以能如此聲勢赫赫,實由於擁有實力者,與宣傳這主義者互為表裡與互相利用所致……前者之所以贊成聯治,在希望割據分治,不受中央的管轄,而實際足以牽制中央。後者之所以鼓吹聯治,其動機固不一,而其中一部分人想利用聯治的旗幟,為公開的活動,以攻擊現政府,攫取政權,要亦不可諱言。」


在武人與文人的合作下,包括湖南、四川、浙江、廣東、福建、江蘇、江西、安徽等省在內的大半個中國,當日都曾豎起過「聯省自治」的旗幟。在該理論的蔭蔽之下,軍閥們若力能進取,即高喊武力統一;若僅能自保,則退倡聯省自治。如孫傳芳佔領浙江後,聯合八省督軍宣布自治,卻將本身自治領袖驅逐到了上海;川軍諸將驅逐滇軍後,也高倡自治,但除擬出一部《四川省憲法草案》,什麼動作都沒有。


相比之下,孫中山所主張的「縣自治」更為務實。既足以落實民權、亦可防範軍閥坐大。在落實民權方面,孫曾列舉了應該搞「縣自治」而不是「省自治」的四條理由。這些理由,即便在今天看來,也仍具現實價值,相當中肯:


「第一,以縣為自治單位,所以移官治於民治也。今既不行,則中央及省仍保其官治狀態,專制舊習,何由打破?第二,事之最切於人民者,莫如一縣以內之事,縣自治尚未經訓練,對於中央及省,何怪其茫昧不知津涯。第三,人口清查,戶籍釐定,皆縣自治最先之務。此事既辦,然後可以言選舉。今先後顛倒,則所謂選舉,適為劣紳,土豪之求官捷徑,無怪選舉舞弊,所在皆是。第四,人民有縣自治以為憑藉,則進而參與國事,可以綽綽然有餘裕,與分子構成團體之學理,乃不相違。苟不如是,則人民失其參與國事之根據,無怪國事操縱於武人及官僚之手。」


在消滅軍閥方面,孫認為「聯省自治」是完全無能為力的


「以中國各省之土地與人民,皆比世界各小國為大而且多;故各省之自治,可不依附中央而有獨立之能力。中國此時最可慮者,乃在各省藉各自治,實行割據,以啟分崩之兆耳。故聯省自治之所以不適於今日之中國耳……今日之所稱為聯省自治者,如果成立,則其害:上足以脫離中央而獨立,下足以壓抑人民而武斷,適足為野心家假其名而行割據之實耳。」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一再要求「省自治」形態下的雲、桂、晉、川各系軍閥實施「縣政自治」,其緣由也正在於此。


3、因現實環境的變化,孫中山的意見也發生轉變,不能以此指責孫「毫無原則」


從與宋教仁衝突,到與陳炯明交惡,孫中山的觀點其實有所「進化」。如前所述,民初之際,孫主張總統制和地方聯邦分權制並行,中央與地方互相制約;到1920年代,孫卻轉而反對帶有聯邦分權色彩的「聯省自治」,主張打倒軍閥重建中央,實行縣自治。這種轉變,非是「出爾反爾」、「毫無原則」,而是「一個實行家」(胡適語)不受教條之束縛,因應現實環境的變化而不斷自我修正的結果——民初,中央政府力量尚在,袁世凱亦有威望,故民權的實現可寄托在中央與地方的權力制衡上;至1920年代,中央政府已然破產癱瘓,失去制約的軍閥反成了實現民權的障礙。


4、孫中山「民權主義」最重要的一次進化,是意識到了民權的本質,乃具體而微的訓練


頂層設計之外,孫中山在民權主義方面另一個重要的「進化」,是意識到了民權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具體而微的訓練。1916年,孫氏參考美國的「羅伯特議事規則」,親自動手為國人編寫了一本教人如何開會的通俗教材,名曰《民權初步》。孫希望國人明白:「民權」需要練習,要把「民權」從口號落到實處,第一步就是先要先學會怎樣開會。


在中國近現代政治人物中,孫是唯一一個曾致力於教民眾如何民主議事之人。可惜的是,「羅伯特議事規則」經上百年的不斷修訂後,已成為使用極為廣泛的民主議事模式;而孫遺留的《民權初步》,卻長期未能引起國人的興趣與注意。1940年代,熊式輝還在無奈感嘆:如果開鄉民大會,「以我的經驗,在開會的時候或者是沒有人,有人也開不好會,只有打架。」「我們中央執行委員會的會議就沒開好過,不要說那些農民。」惟胡適曾評價稱,孫的所有著作中,《民權初步》最為重要,「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民主議會程序,實在是實行民權政治的『初步』。」直到1950年代,台灣推行「地方自治」,《民權初步》始獲關注,為日後台灣的政治轉型打下了民間基礎。

孫中山誕辰150周年:少一些莫名之鞭撻,多一點同情之理解



1923年8月14日,孫中山、宋慶齡在永豐艦上與海軍官兵合影


指責孫中山聯蘇「立場激進」者,往往沒有注意到孫的「民生主義」思想正趨向保守一側進化


晚年選擇與蘇聯合作,立場「激進」,也使孫中山飽受爭議。但若能暫時拋開「時代意見」,回歸「歷史意見」,亦可知表面上「激進」的孫,其實質仍然相當「保守」。


譬如,「聯俄」期間,孫常言及「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提倡土地國有、耕者有其田。但對當日青年最熱衷的「社會革命」(尤其是土地革命),孫卻不敢苟同。孫的理解是:


「我們國民黨在中國所佔的地位、所處的時機,要解決民生問題應該用什麼方法呢?這個方法,不是一種玄妙理想,不是一種空洞學問,是一種事實。……我們要拿事實做材料,才能夠定出方法;如果單拿學理來定方法,這個方法是靠不住的。……在中國的這種事實是什麼呢?就是大家所受貧窮的痛苦。中國人大家都是貧,並沒有大富的特殊階級,只有一般普通的貧,中國人所謂『貧富不均』,不過在貧的階級之中,分出大貧與小貧。其實中國的頂大資本家,和外國資本家比較,不過是一個小貧,其他的窮人都可說是大貧。」


孫的「中國人只有大貧與小貧」的判斷,與紅色經濟學家薛暮橋1932年對江南農村的考察所得結論,完全一致。薛在《江南農村衰落的一個索引》中寫道:在他所考察的地區,「中等地主之能收支相抵不致淪入債叢者,亦已寥若晨星。……留居鄉間之中小地主,日漸沒落,其自身反受高利貸之壓迫。今年農民、新華兩銀行之抵押貸款,幾全以地主為其對象,且所借款項,無一投資農業,多用於還債、押會及各種消費事項。」如此全面貧困之下,劫富濟貧式的「社會革命」,雖能掀起滔天波瀾,但並不能真的拯救民生。故此,孫認為中國完全不需要引入蘇俄式的以「階級鬥爭」為主要內容的社會革命——在《孫文越飛聯合宣言》中,孫明確表示蘇維埃制度「不能引用於中國」;中國實業尚未發達,階級鬥爭也「用不著」。


孫有如此「保守」的認知,也是不斷「進化」而來的。孫早年的思想要「激進」得多。1896-1899年,孫流亡歐洲,正值社會主義運動蓬勃之際。孫深受其影響,成為最早向國人介紹社會主義學說的那批人中的一員,如梁啟超所言,「孫逸仙,他不是個學者,他眼光極銳敏,提倡社會主義,以他為最先。」1903年,孫流亡日本,又與幸德秋水等人過從甚密,對社會主義的興趣更增。1905年,孫訪問第二國際書記處,請求第二國際「接納他的黨為成員」,在稍後的另一封信中,孫又請求第二國際「讓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不過,這種「激進」沒有維持太長時間。1912年4月16日,孫在上海南京路同盟會機關演說時,已明確表示,自己所倡導的「民生主義」,不反對資本,也不反對資本家——「吾人之所以持民生主義者,非反對資本,反對資本家耳,反對少數人占經濟之勢力,壟斷社會之富源耳。」雖然主張鐵路國營、土地國有,但也是有前提的,即政府必須是民權政府,而斷不能是滿清這樣的專制政權——「滿清政府者,君主專制之政府,非國民公意之政府也。故滿清政府之所謂國有,其害實較少數資本家為尤甚。」


知難行易,孫是一個「時代的先行試錯者」,是一個「實行家」,其思想不斷進化,一直走在所處時代的前沿


綜上,與其說孫中山是一個「時代的先行者」,不如說他是一個「時代的先行試錯者」。時代整體認知的局限,往往也是孫的個人認知的局限;惟孫最終能超越時代,留下迄今仍極有價值的思想遺產,則殊為不易。


孫所處的時代,乃中國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知難行易」,是那一代知識分子在救國之路上最痛切的感受。今人之「時代意見」,固然能找出先行者諸多的行差踏錯;但在「歷史意見」里,梁啟超的感慨卻是「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胡適亦抱屈云:「中山先生一生所受的最大冤枉,就是人都說他是理想家,不是實行家。」在「知難行易」里,孫的一生,是多變的一生;在這多變之中,孫自有堅持,這堅持,即努力做一個不斷進化的愛國者。


也惟知難行易,今人回顧孫中山當年的摸索與進化,應更多地給予「同情之理解」,而非粗暴的「對錯之鞭撻」。

孫中山誕辰150周年:少一些莫名之鞭撻,多一點同情之理解



孫中山(右)與宋慶齡在1923年赴廣州為中國自行組裝的第一架飛機[洛士文]號舉行開幕儀式。


注釋


更詳細的論述,可參考:諶旭彬,《孫中山「出讓滿洲」一事,該怎麼評價?》,短史記第541期。此說之荒誕不經,尚小明教授有系列論文進行了廓清:《陳其美主謀殺宋謬說之流傳》(《歷史教學(高校版)》2015年第9期)、《洪述祖——「刺宋案」唯一主謀》(《史學集刊》2016年第1期)、《「宋案」中之袁世凱——何曾主謀刺宋》(《史學月刊》2016年第2期)、《疑心生暗鬼——趙秉鈞如何被「誤」為宋案主謀》(《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2期)。更詳細的論述,可參考:諶旭彬,《紀念宋教仁不必貶損孫中山》,今日話題歷史版第136期。更詳細的論述,可參考:楊津濤,《別再拿陳炯明來黑孫中山》,短史記第255期。更詳細的論述,可參考:諶旭彬,《轉型中國·1917:孫中山手把手教民眾搞民主》。《孫中山全集 第9卷 1924.1-1924.3》,中華書局,2011,P381。《孫中山全集 第2卷 1912》,中華書局,2011,P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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