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單里閃動的前輩身影
菜單里閃動的前輩身影
文李輝
今年是《文匯報》「筆會」副刊、《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創辦七十周年。整理資料，找出「筆會」、「夜光杯」創辦六十周年之際，上海文新集團二〇〇六年在北京宴請作者的請柬與菜單。菜單上，我請聚會的諸多前輩與友人在上面簽名留念。
2006年9月文新集團邀請函。
文匯報筆會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六十周年聚會菜單之一。
筆會夜光杯簽名之二。
筆會夜光杯簽名之三。
筆會夜光杯簽名之四。
轉眼十年過去，簽名的一些前輩已凋零遠逝：黃苗子、郁風、高汾、黃宗江、馮蘭瑞、張鍥、范敬宜、舒展……
范敬宜先生曾擔任《人民日報》總編輯，蘇州人，一九五一年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中文系。他就讀於聖約翰大學時，我的恩師賈植芳先生當時是中文系主任，於我而言也算有了一點點關聯。
一九五七年，二十六歲的范敬宜被打成右派，發配至遼寧一個山村，「文革」後得以平反，先任《遼寧日報》副總編輯，後來到外文局、《經濟日報》，然後來到金台西路2號大院。范敬宜具有文人情懷的老報人，沿襲慣例，我們不少人都叫他「老范」。
老範文章寫得好，書畫也佳，這樣的老報人文化修養全面，實屬難得。老范對「大地」副刊情有獨鍾，時常推薦一些文章，看版樣十分認真，甚至連字號大小、是否加框，他也會提出建議。
他的辦公室在五號樓，文藝部在十號樓，有時他會直接跑到文藝部，談稿件事宜，沒有架子，說話和顏悅色，如果有什麼稿件他要撤稿，編輯與之溝通，說得有理，他多半會收回自己的意見。
退休之後，老范應邀到清華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擔任院長，依然事必躬親。報社經濟部美女記者陸婭楠，畢業於清華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每次提到他們的院長，總是眉飛色舞，讚許有加。
二〇〇八年，老范寄贈我一本他的新作《敬宜筆記》續編，還附信一封。這樣好的老報人，哪怕是總編輯，離開多年，對晚輩編輯仍如此厚愛。找出書和信，再次翻閱，感懷良久……
《敬宜筆記》書影 。
《敬宜筆記》題贈。
范敬宜先生來信。
2008年范敬宜與人民網主持人吳婧在一起。
左起朱劍紅、陸婭楠、邵劍武。
二十年多年來，我一直是「筆會」和「夜光杯」的作者，與幾代副刊編輯也頗為熟悉。如「筆會」老一代編輯柯靈、黃裳、徐開壘，同輩的蕭關鴻，年輕的周毅、陸灝。我的一些長文，寫瑞典小學、項美麗、巴金的文章，都發表在「筆會」上。
九十年代，「筆會」發表一篇我寫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的文章，忽然接到李慎之先生電話，與我聊了好久，他對西方探險家在中國的考古發現，做出很高評價。他的一句話我至今難忘：「世界本來就是一體的。」
李慎之愛喝冰酒。九十年代初，一次，一位加拿大朋友為他帶來一瓶冰酒，托我轉交。正好同事張大農與他同住永安里社科院宿舍，請他代為帶去。從他這裡，我才知道冰酒好喝。二〇〇一年，沈峻請我為三聯書店編選丁聰的《文化人肖像》，需要被畫對象為自己題寫幾句話。李慎之也在其中，我與之聯繫，請他為自己寫幾句。六月，他請沈昌文先生轉來一信和自述。信中說：
2001年6月李慎之來信。
李慎之自述。
李輝同志：
那天晚上已經說過，我實在不善於用文字「調侃」自己。另外，丁聰為我畫像已經兩年有半，迄今未見，我倆見面時也從未提及。哪怕見了啟發一點靈感都不大可能。既然打鴨子上架，只能勉綴數語聊以塞責。是否合用，悉聽尊裁。
夏安
李慎之6月
如今，李慎之也走進凋零遠逝的前輩群體了。
我與「夜光杯」可謂有緣。
一九八二年二月，我從復旦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日報社，挑選工作時，我主動申請到《北京晚報》編輯「五色土」副刊。記得離開上海之前，陪賈植芳先生夫婦去看一位朋友，路過同濟大學一個報攤，買到一份復刊不久的《新民晚報》，「夜光杯」活潑、輕鬆的風格，令人難忘。
正是這一印象，讓我決定去編副刊，如今想來，真的是一次不錯的選擇。後來，我調至《人民日報》「大地」副刊。直到退休，三十多年我幾乎都在編副刊。熟悉的兩位前輩郁風、吳祖光，早在重慶時期就是《新民報》的副刊編輯。
與《新民晚報》的新聞關聯更早於「夜光杯」。夜班實習結束之後，我分配到「五色土」副刊，但負責文藝體育的報道的文體組，需要人手幫忙，故我最初兩年是負責文藝新聞報道。
晚報復刊雖然只有兩年，但已在社會上產生很大影響。我所在的文體組曾因率先旗幟鮮明地支持流行歌曲，聲援李谷一、蘇小明、朱明瑛等一度受到多方非議的歌手，成功舉辦首屆「新星音樂會」而名勝大震。我初到時，負責文藝報道的有沙青、過士行、辛鐵池三人，他們都是「新星音樂會」的始作俑者、大功臣。
大概也是因為這一原因，他們受到批評，在多方壓力下，報社只得將沙青、辛鐵池調離文體組，這樣，我來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只剩下我和過士行兩個人負責文藝報道。過士行負責話劇、戲曲、曲藝、雜技，我負責文學、影視、音樂、舞蹈、美術等。
當時尚無「娛樂記者」之說，更無娛樂專版，而是每天文、體新聞混合佔一個版。過士行兄後來也離開晚報，成了劇作家和小說家，他的《鳥人》《廁所》等，均由林兆華導演，他已成為當代戲劇界的佼佼者。
當年，中國晚報不多，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家，較為有名的是《北京晚報》、《新民晚報》和《羊城晚報》。外地的兩家晚報一九八二年在北京沒有設立記者站，但北京重要的文化體育方面的消息卻又較多，於是，這三家晚報建立合作關係，由《北京晚報》負責向他們提供。那時的晚報都沒有航空版，不存在互相競爭的問題。
提供消息的困難在於通訊。當年的通訊工具非常落後，市內電話很少，佔線更是常事。長途通訊更落後，像北京日報、北京晚報這樣的報社，打長途只能到總機房等候半天，等雙方的電話局要通之後，才能與對方通話。更沒有什麼傳真，有電話錄音也是幾年後的事。在這種情況下，要與外地報紙聯繫，互通信息，只有通過電報發稿，這在今天是難以想像的。
於是，每當有重要消息需要向《新民晚報》和《羊城晚報》提供時，那個晚上也就成了最忙碌的一夜。晚上參加完活動回到報社，先趕寫稿件，然後騎自行車或者摩托車從位於東單的報社趕到西單電報大樓。從工作人員那裡，領取一摞電報紙，把稿件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在上面。小消息不怕，幾頁紙也就夠了，有幾次是千字稿，就費了大勁了。偶爾抄錯了，重抄一遍也只得如此。
電報發好，立即趕回報社，將稿件送到排字車間發排，這樣，等第二天上午編輯上班時就可以拼版了。稿件發排之後，這才結束一夜的忙碌。今天，當在筆記本電腦上敲打鍵盤寫這篇文章時，想到互聯網、電子郵件與微信，感覺就像在回憶很遙遠、很陌生的事情。
與筆會前輩編輯黃裳在一起。
夜光杯前輩編輯吳祖光，李輝 攝。
2003年巴金百歲誕辰展覽，郁風站在她與黃苗子創作的作品前留影，李輝 攝。
我為「夜光杯」第一次撰稿是高汾老人推薦。認識高老太時，她已退休，她的女兒高寧與我同在《人民日報》文藝部，女婿張寶林也同在一個大院。退休後的高汾，返聘擔任《新民晚報》駐京特約記者，主要任務就是為「夜光杯」約稿。
我總是叫她高老太，她不健談，也不幽默，但敬業的勁頭兒卻讓人感動，甚至感動得讓人「吃不消」。只要她要約一篇稿，誰都別想推辭。七十幾歲的她，電話里口氣懇切，理由充分，縱然很難完成，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回絕她。
現在回想，有的文章能夠寫出，還真得感謝她的執著和熱誠。每當我有文章在「夜光杯」上發表，或者別的報紙上有文章提到我，高老太總是會留下來，帶在身上，遇到時送給我。一個赫赫有名的新聞界前輩，在晚年如同年輕時候一樣，事無巨細、認真謙恭地當一名特約編輯和記者，恐怕別無他人。
一九九二年，正值猴年，「夜光杯」開設一個「本命年筆談」，嚴建平兄負責編輯，高老太約我寫去的猴年故事。我寄去《走筆話猴氣》，文章寫道：
「你屬什麼？屬猴？嘿，太像了!」
不知為什麼，熟悉我的人，常常對我發出這樣的感嘆。時間一久，我自已也就以像猴而自得其樂了，不管它有著什麼好的，壞的含義。
我長得當然不能說像猴。不過，由於人太瘦，且臉形小，雖然自以為形象還過得去，但也常有親友挖苦我「尖嘴猴腮」。最讓我難堪的倒是我沒有一副虎背熊腰的魁梧架子，個頭不到一米七（按現在找對象的標準是二級殘廢），體重從未超過一百二十斤。這樣一個軀體，讓人說成像猴，也就無法反駁了。
……
不過，就我自已而言，為自已誕生於童年且帶一點兒猴氣而感到些許滿足。那些性格中的「猴氣」，雖然可能時常會給自已的生活、創作，帶來一些局限，譬如缺乏一種深沉，一種執著，一種世故，但更多的時候是帶給我快樂。
正是這種性格，決定我能樂觀地看待生活，即使難免有痛苦，有憂鬱，但更多的時候是微笑，是輕鬆。也是這種性格，便我能比較寬容地對待世界，除非無法忍受的人和物，一般我都會友好地與之相處。
意外地，拙文發表後不久，竟然收到冰心老人的來信，信里說：「你的猴年文章拜讀了，真夠『猴』的！」找出這封信再次翻閱，九十二歲老人慈祥的樣子又在眼前！
1992年冰心來信談我寫猴年文章。
從這篇文章開始，承蒙「夜光杯」厚愛，我在這塊園地上先後開設「靜聽回聲」、「攜書而行」兩個專欄，時間長達將近二十年，責任編輯賀小鋼，熱忱而盡責，難得的好編輯。為此，後來我特地向她推薦吳冠中、流沙河、黃宗英三人在「夜光杯」上開始個人專欄，這也是與「夜光杯」副刊同行的緣分。
沒有想到，一份菜單引發這些往事記憶。
我喜歡收藏一些自己感興趣的小物件，如明信片、戲單、門票等，菜單便是其中之一。如果遇到難得的聚會，菜單難得一見，便會請在座者簽名留存。
前輩美食家中，王世襄名頭最響，他曾任中國烹飪協會副會長，多年負責美食鑒賞評比。他會吃，愛吃，八十歲之前也愛親自動手掌勺，興緻來了，帶上所做菜肴，送至友人家共享。編輯「大地」副刊時，我建議開設專欄「多味齋」，集中發表專寫各地特色小吃。連續多年，稿源居然不斷，且時有妙作。不同作者寫不同的故鄉味道，寫個人的做菜的體驗等。在將專欄文章結集出版時，請人題籤，沒有比王世襄更好的人選。他二話沒說，揮毫寫就「多味齋」，三個字，典雅而俊逸。
收有一份與王世襄相關的菜單。二〇〇年十二月，荷蘭王國的克勞斯親王基金會，將該年度最高榮譽獎頒發給王世襄，以獎勵其在中國文化研究上的成就。十二月三日，由荷蘭專程來華的克勞斯親王，在荷蘭駐華大使的官邸舉行頒獎典禮和宴會。此次宴會還專門印製了一份精美菜單，上面用中、英文印上大獎名稱、王世襄名字。
菜肴分別有——開胃菜：三紋木司；主菜：青蔥鳳肉；甜點：柯斯特、水果；酒：法國白葡萄酒。另有咖啡，茶。那一天，王世襄顯得格外興奮。對於他，畢生致力於中國傳統工藝與文化的收藏與研究，歷經磨難，終於在晚年獲得了海內外的讚譽。宴會結束後，我請王先生在這份菜單上簽名留念，於是，在我收集的他的史料中多了一件特殊藏品。
王世襄題籤多味齋。
2003年王世襄獲獎會荷蘭使館菜單之一。
王世襄菜單之二。
最珍貴的恐怕是下面收藏的這份菜單。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適逢杭州樓外樓飯店成立一百周年之際，徐城北先生約請一批文化界朋友，前往杭州參加「樓外樓筆會」，其中有黃宗江、陸文夫、鄧雲鄉、唐振常、林斤瀾、牧惠、邵燕祥、徐城北等先生，本人有幸忝列其中。受邀者中，多位堪稱美食家。陸文夫因一部《美食家》小說而使蘇州美食聲名遐邇，他任文聯主席期間，興緻一來，還專門開一家蘇州菜館。鄧雲鄉以研究《紅樓夢》和北京風俗著稱，對美食的考證、描繪與回憶，在他的文章中佔據著很大篇幅。唐振常是成都人，撰寫過研究四川風俗的專著，從他那裡，我第一次知道，成都官府菜根本不辣……
筆會開始那天，樓外樓主人悉數呈現拿手好菜：西湖醋魚、龍井蝦仁、叫化童雞、油燜春筍……菜單以捲軸形式毛筆書寫，前後蓋上印款。如此講究，精緻，令我愛不釋手，哪裡捨得丟棄？我當即請在座各位，包括樓外樓飯店的兩位主人，一一簽名。
1997年樓外樓筆會合影。
林斤瀾高興地戴起皇冠。
前排右起：黃宗江、陸文夫；後排右起：牧惠、李輝 。
樓外樓菜單簽名之一。
樓外樓菜單簽名之二。
一次愉快而難忘的聚會。樓外樓飯店有一條龍船，一天，大家坐船西湖漫遊。林斤瀾戴上皇冠，高高興興地坐在龍椅上，留下少有的瞬間。看到照片，當年情景，清晰如初。歲月流逝，當年在菜單上簽名留念的六位前輩：鄧雲鄉、唐振常、黃宗江、陸文夫、林斤瀾、牧惠，一個接一個地走了。
二〇〇四年，王稼句兄邀請止庵、陳子善等我們一行人參加蘇州的活動。聽說陸先生身體不適，我們請稼句聯繫，前去探望。陸先生氣力不足，說話細弱，我們不敢多呆，問候寒暄之後，我們與他告別而去。未想到，這成了與他的最後一次見面。
《美食家》，已成絕響！
珍貴菜單留存美好記憶，前輩身影常在心中……
2004年在蘇州與陸文夫先生最後見面。後排左起：止庵、王稼句、李輝、陳子善、徐峙立。
完稿於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九日
▌六根為今日頭條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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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根者誰？
李輝 葉匡政 綠茶韓浩月潘采夫 武雲溥
醉能同其樂，醒能著以文
※統一校服是強調人與知識的工具價值
※保守的《讀者》貢獻的並非只有雞湯
※童年歡樂多，莫負小時光
※人人應享有免於上當受騙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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