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棄的馬戲團動物表演
曾經輝煌繁盛的動物秀，如今卻在各國遭到嫌棄和禁止，連成名百年以上的頂級馬戲團都只能放棄他們的傳統節目。只有在東方，馴獸師和動物們還能像以前一樣，毫不剋制地堅持與觀眾見面。
文｜陸碌碌
2016 年 5 月 1 日，在美國羅德島首府普羅維登斯市的鄧金甜甜圈中心，著名的玲玲馬戲團上演了他們的最後一場大象秀，共有 6 只亞洲象在台上表演了舞蹈、平衡站立和後腿坐。演出後，玲玲馬戲團旗下的全部 13 只大象都被送往佛羅里達州的大象保育中心，安度退役生活。
▍玲玲馬戲團的大象表演
玲玲馬戲團成立於 1917 年，其前身團體早在 1880 年代就開始表演大象秀。但由於美國多個州禁止野生動物表演和對動物使用馴獸棒，在大象秀停止前，這家百年老團已經無法在洛杉磯、奧克蘭等多個重要城市演出。
在很多國家和地區，類似的表演活動也已衰落甚至乃跡，奧地利、希臘、以色列、墨西哥等國家更是全面禁止動物表演。但在中國，「動物表演」仍是很多馬戲團和動物園的重要經營項目。
動物秀的黃金時代
一般認為，現代馬戲團的開端是 1768 年退役騎兵上士菲利普·阿斯特利在倫敦創辦的一所馬術學校，除了下午表演馬術外，學校還組織雜技、魔術和小丑表演助興，大獲成功後還曾到歐洲巡迴演出。
▍菲利普·阿斯特利的皇家劇場，阿斯特利將場地直徑設為42 英尺（約 13 米），這是他認為最適合馬戲表演的尺寸
不過此後幾十年里，這種演出團體的動物表演僅限於馬術，而且以人為主，馬為輔。
與此同時出現了巡迴展出野生動物的「動物展覽團」（menagerie），這種團體出現於 17 世紀，隨著 18、19 世紀海洋航運的發展壯大而繁盛起來。在現代動物園興起前，西方人都是在這類展覽團和交易會上，見識從亞非拉地區捕獲的陌生物種。
1833 年，美國馴獸師伊薩克·凡·安伯格開始結合馬術表演和動物展覽這兩種巡迴表演模式。他鑽進獅子、獵豹等大型貓科動物的籠子里，將手和頭伸進獅子嘴裡，並長期壟斷這類演出。他的巡迴演出甚至舉辦到了大西洋彼岸的英國，維多利亞女王也很喜歡他的表演，讓畫家為他畫像。
▍伊薩克·凡·安伯格畫像
安伯格名利雙收，至今仍不時有他的傳記作品出版。他開創的馬戲表演，也因為新奇和噱頭吸引了大量的觀眾和從業者。激烈競爭下，動物秀的內容不斷花樣翻新，逐漸演變出熊踩滾球、老虎鑽火圈、猴子騎馬等經典項目。
除此之外，還出現了從事專項動物表演的馬戲團，如跳蚤馬戲團、老鼠馬戲團等。
動物表演內容也越來越驚險華麗，上場的動物越來越多。1870 年，邁爾斯馬戲團第一次讓多頭大象同時上場表演，而大膽的動物商人威廉姆·哈根貝克更在1908 年將 75 頭北極熊驅上了倫敦舞台。
▍威廉姆·哈根貝克和熊
馬戲團的興旺發達，甚至刺激過新物種的誕生。如獅子和老虎在野外會互相戒備，但在馬戲團的環境中卻要和諧相處，甚至在偶然情況下性交，產生雜交物種。
在中國，「動物表演」直到現在仍是很多馬戲團和動物園的重要經營項目。以遊覽動物園為主題的中小學生作文里，常能看到「獅子鑽火圈、黑熊拳擊賽、猴子騎馬、老虎鞠躬」之類的場景。2007 年，太原動物園還舉辦過「動物運動會」，據國內媒體報道，有來自北京動物園、上海野生動物園等 13 支代表隊的大象、狗熊等運動員參加「比賽」。
即使在後來熱心宣傳「真我無表演」的北京動物園，大象表演的歷史也源遠流長，年齡稍大的本地人，一般都對大象跳舞、推小車等表演活動印象深刻。1956 年的喜劇電影《遊園驚夢》中，北京動物園的大象出場表演過吹口琴。此後越法戰爭時期，這頭會吹口琴的大象被送往越南前線，在雨季泥濘的山路運輸物資。
馬戲團在西方最受歡迎時，價值非常可觀。玲玲馬戲團歷史上每次易主都價格不菲，如 1929 年的收購價值為 170 萬美元，1976 年更高達 800 萬美元。目前，包括玲玲在內的世界三大馬戲團都價值上億美元。
供訓練表演的動物也很昂貴。早在 1882 年，一隻大象在美國的拍賣成交價格就高達 6600 美元，運輸成本也很高昂，而當時馬戲表演的門票還不到 1 美元。
不過，比購買和運輸更加困難、昂貴的，是訓練智力不足的野生動物成為演員，讓它們走上舞台，做出不合常規的動作來娛樂觀眾。
讓四足動物站起來
早期馬戲團表演對動物的要求並不高。安伯格與貓科動物同籠和伸頭入口的表演，鱷魚、眼鏡蛇之類的爬行動物也能完成。不過技巧有差異，親吻獅子利用的是訓練者與獅子建立的信任關係，與爬行動物的危險互動利用的是它們的感知缺陷，鱷魚根本不知道嘴裡有東西可咬。
在泰國，有表演者將頭伸進鱷魚口中時遭到襲擊，原因是他不慎將汗滴流到鱷魚嘴裡，被其發覺。
跳蚤馬戲團的情況也較相似。表演者無需對動物發出指令，跳蚤「表演」踢球時，其動作實際上是想避開滾來的球，卻因為脖子上栓了細線而不能跳高，造成踢球的假象；演奏樂器則是因為被膠水粘在樂器上，加熱後跳蚤試圖逃跑，其跳躍帶動了樂器發聲。
▍跳蚤賽跑表演，1956 年
要表演更複雜的節目，僅利用物種的特徵和缺陷就遠遠不夠了。在常見的馬戲團演出中，動物要能記得住馴獸師的多個指令，並作出對應的反應，才能做到按次序上場，並根據馴獸師的聲音或動作指令表演、下台。
這要求動物具有良好的記憶力，且能將馴獸師的指令、自己的表演、馴獸師的表演或懲罰聯繫起來。爬行動物顯然不能勝任這樣的任務，只有與人類血緣更近的哺乳動物和少數鳥類能做到這一點。因此，熊、猴子、老虎、獅子、馬、大象、駱駝等動物成為了馬戲團的主角。
其中，大象能記住的指令可以達到 50 多條，是動物中的佼佼者。馬的記憶力稍差，舞台上的馴獸師經常要重複三四次指令，才能讓馬想起來該做什麼動作。在鳥類中，智商較高的金剛鸚鵡、鵝能玩滑梯，還能圍繞著一個繩環來回飛行。
演出內容越複雜，需要的訓練次數就越多。高昂的訓練成本，促使馴獸者選擇更長壽的動物，以提高訓練的回報。壽命達 80~100 歲的金剛鸚鵡和 60~70 歲的大象，都很受馬戲團青睞。其他常見表演動物如獅子、老虎、海獅等也能活大約三四十年。
長壽動物的另一個好處，是它們的幼兒期往往也更長，而幼兒期是訓練動物的最佳時期。在動物園裡，動物飼養員不允許接觸一歲以上的大熊貓和半歲以上的獅子、老虎。唯一例外是大象，成年後也可以接觸並進行表演培訓。
也有非常危險的個例，如馴獸師雅各布·格拉斯曾因喜歡一頭熊的長相，而執意去訓練了這頭已經 3 歲的熊，結果獲得成功。
▍馬戲團中熊的經典造型
在海洋館裡，從事表演活動的也是哺乳類海生動物。魚類這樣的動物甚至不能聽到或者看到人，不可能在舞台上根據人的聲音或動作指令做出反應。
也有人嘗試過訓練昆蟲，如英國人約翰·魯波克試圖馴養黃蜂，科普作家 J·G·伍德曾宣稱能讓蝴蝶聽從他的召喚。但這樣的訓練達不到登台表演的水平，無疾而終。
不過，在 5000 多種哺乳動物中，常駐演員也只有少數幾種，狼、鹿等很少出現。
狼並非不可訓練，如動物學家居維葉就記錄過一隻從小被馴養、性格溫和如狗的狼，部分馬戲團也確實用狼演出。之所以不能走紅演藝界，主要是狼的外形過於像狗，較少有觀眾買賬——歷史上出現過以野生動物表演聞名的馬戲團，而馴化動物雖然更容易訓練，但對觀眾的吸引力差得多。
▍以野生動物表演聞名的馬戲團Al G. Barnes Circus的海報，圖中的大象「Tusko」很有可能是當時最重的大象
鹿難以登台表演，則是因為它們雖然在野外環境里表現溫和，但在圈養條件下容易暴躁、緊張，甚至常有撞牆自殺的表現。真到了舞台上，鹿也很容易受驚，難以表演。
除了記憶力好、情緒穩定、壽命較長外，動物還需擅長模仿人類。
在各物種的表演中，熊、老虎、獅子等動物以後腳直立、倒立、甚至揮舞前腳打招呼的表演總是最受歡迎。而總體來說，肉食動物具有更為靈活和強健的四肢，在表演上更具可塑性，因此肉食動物和四肢較靈活的雜食動物更受偏愛。像豬這樣身體龐大難以直立的動物，就很難成材了。
▍一張 19 世紀的海報
最易訓練出成果的，莫過於靈長類、大型貓科動物和熊科動物，除此之外四肢靈活的只有大象。
▍訓練大象場景
馬的直立能力也很驚人，1938 年就有一匹加利福尼亞種馬用後腳行走繞場一周，以此紅遍歐洲。
除了模仿直立、揮手外，動物如果能在台上表現出人類專屬的高度協作精神，也能給觀眾帶來不小震撼。19 世紀邁爾斯馬戲團的演出中，7 頭獅子在台上動作整齊一致，極受觀眾歡迎。其他如老虎騎馬、猴子騎象、羊馱狗、獅子老虎互玩跳山羊等，也都是各大馬戲團的經典節目。
這類表演也不特別困難，動物如果從小呆在一起，即使不同物種也可能產生親密關係。有些動物本來就不會互有敵意，如灰熊和棕熊。其他動物的之間的戒備也可能在馬戲團里消磨下去，比如獅子和老虎。
▍19 世紀的一幅畫：一個馴獸者，一頭雄獅，一頭雌虎以及它們生下 3 頭小獅虎獸
走向消亡的動物秀
然而，如此花樣繁多、興旺發達的動物表演事業，其輝煌也只能停留在 20 世紀。
在動物表演早期，殘忍的訓練方式和過高的動物死亡率，已經使馬戲團受到詬病。
一些危險動物遭到除牙，大型動物市場被繩索捆綁，動物在長途運輸中被關閉在狹窄的籠子里。
▍1920 年代的動物運輸馬車，不過可能比今天很多運輸車更寬敞
此外，訓練動物利用的是條件反射原理，動物做出某種動物時必須要伴以懲罰或獎勵，而早期訓練者更多採用懲罰手段。安伯格就曾因此遭到批評，結果他引用《聖經》為自己辯白，說上帝讓人類擁有驅使其他動物的權利。
也有人摸索更為人道的訓練方式，如卡爾·哈根貝克反對用懲罰方式訓練動物，尊重每個動物個體的個性。他先將所有新生動物都進行訓練，再選出比較順從和樂於表演的個體；表現不佳者則不再訓練，只作為動物園的展出動物——哈根貝克家族同時還擁有動物園。
▍卡爾·哈根貝克（1844-1913），非牢籠式動物園的開創者，兼向馬戲團提供訓練好的動物。曾養出獅虎獸，1900年以200萬美元賣給某動物學家。
當時反對動物表演的聲浪還沒有像近年來這樣高。1980 年代後，動物保護主義者活躍起來，即使宣布絕不會採用任何懲罰措施、不會剔除動物牙齒、充分考慮動物福利的馬戲團，也會遭到動物保護主義者的攻擊。
2011 年玲玲馬戲團洛杉磯演出時，有 500 人抗議；在 2012 年，該數據漲到 1000 人。在動物保護主義者看來，動物只要被用於表演，其生活狀態就是非自然的，不是動物該有的。
這與現代人看待和理解動物的方式有關。此前，人們常用人的標準看待和理解動物，甚至評論動物的「道德」。而現代人則開始重新理解動物的行為，且比前人更清楚動物表演的原理，使這類表演顯得既殘酷又乏味。
同時，由於電視電影的大量普及，馬戲團不再是唯一能看到表演藝術的地方，成了可有可無的娛樂方式。加上動物保護主義者的呼聲和老虎、大象等動物的瀕危處境，很多國家部分或完全禁止了動物表演。
▍動物表演禁止地圖
即使不遭到官方禁止，馬戲團也必須要考慮客源問題。早期的馬戲團觀眾是成人居多，出於安全考慮，大家甚至不帶兒童去觀看。後來馬戲團的安全措施更有保障之後，兒童成了動物表演的主要觀眾。
在俄羅斯、烏克蘭等前蘇聯國家，馬戲團的處境相對較好。俄羅斯有悠久的馴熊傳統，融合了馬戲表演後，蘇聯時期的馬戲團曾受到列寧的稱讚。冷戰後期，前蘇聯國家馬戲團多次到歐洲表演，雖然演員藉機叛逃事件時有發生，但其水平之高，也令歐美國家驚訝不已。
然而前蘇聯國家的馬戲環境也已大不如前。維持馬戲團運營的成本極為高昂，早在蘇聯時代即需在體制外尋找出路。1990 年曾有一家來自莫斯科的馬戲團，靠科威特金主的投資在美國巡演，結果因海灣戰爭爆發全團破產而滯留美國數月，只能靠當地教堂和熱心群眾的救濟維持生計。後來雖然得以回國，表演動物還是全部被扣在美國抵債，無法繼續演出。
近年來，雖然動物保護狀況遠不如西方，但俄羅斯、烏克蘭等過也有這類運動崛起。俄羅斯動保組織偷拍的馬戲團訓練視頻，在網上時常引起公憤。在烏克蘭，不但動物保護觀念很有上升勢頭，政府還禁止了酒吧里灌熊喝伏特加「跳舞」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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