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與劉姥姥：聰明人與聰明人惺惺相惜

作者：夜何其

一

劉姥姥的女婿王成是個小號敗家子，才二十年時間，就把一份還算殷實的家業揮霍得捉襟見肘。嚴冬將至，一家人的禦寒衣服都添置不上，王成只能在家喝悶酒。劉姥姥給他出主意，讓他利用與金陵王家的一點關係，到賈府去向王夫人求點資助，解決眼下的困難。王成欣然贊同，把這個棘手任務交給劉姥姥，讓劉姥姥去賈府「拿」錢。

賈府的錢哪是那麼好「拿」的？

賈府的后街上，住在一大群窮本家，南京老家，還有很多賈氏族人，沾親帶故的，多不勝數。王成與王夫人根本算不上親戚，只是都姓王，祖上在一起做官，兩家連了宗，王成之父見到王夫人之父，以侄兒自居。這跟今天的拜乾爹差不多，只是，王成之父拜乾爹都拜不上，退一步，拜了個干叔叔。王夫人之父位高權重，不知有多少人巴結，對這個干侄子哪會在意。

能不能「拿」到錢，劉姥姥心中也沒數。果然，她來到賈府門口，就被看門的奴才攔住了。門都進不去，錢可怎麼「拿」？

劉姥姥經過一番周折，終於進了賈府，但是，自始至終沒見到王夫人，只見到了王夫人的侄女——賈府的二少奶奶王熙鳳。

劉姥姥是奔著王夫人來的，因為王夫人「著實響快」「不拿大」「憐貧恤老」，王熙鳳跟王夫人不一樣，她「響快」倒是響快，可是特別「拿大」，出入前呼後擁，少奶奶的派頭十足，也不見著「憐貧恤老」。

這讓人更加為劉姥姥擔著顆心。

出人意料的是，劉姥姥見到王熙鳳之後，「拿」錢的過程十分順利。這也罷了，二十兩銀子對賈府來說是毛毛雨，隨便省一省，就省出這二十兩銀子來，舍幾個小錢，一則落個厚道名聲，二則權當是做慈善，三則，也省得這些窮「親戚」糾纏不休。王熙鳳態度倨傲，嘴上說著「親戚們」如何如何，實際上端著豪門少奶奶的架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劉姥姥，那春風滿面的笑容，是上者對下者，尊者對卑者，特有的假模假樣的溫暖親切。

但是，劉姥姥第二次入賈府，王熙鳳跟她說話的口氣就真誠多了，態度也平等了，真的拿劉姥姥當個親戚看待了。

這個貧苦的鄉下老太太，怎麼在短時間內改變了王熙鳳的印象？我想，這是劉姥姥舉止看似滑稽，實則得體，對人情世故洞察入微。王熙鳳，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欣賞聰明人。賈寶玉屋裡的丫頭小紅，心思玲瓏，言語爽利，王熙鳳讓她傳了一次口信，小紅把複雜的口信傳得一字不錯，王熙鳳喜歡得不行，要認她做乾女兒，還把她調到自己身邊工作。賈府的三小姐賈探春綽號「玫瑰花」，又紅又香又可愛，只是太扎手，她代替王熙鳳管家時，對王熙鳳毫不留情。王熙鳳在幾個小姑之中，偏偏最喜歡賈探春。

您會說，劉姥姥第一次入賈府慌手慌腳，第二次入賈府，特別是大觀園赴宴那一段，分明是個小丑，哪裡算得上得體？

別急，聽我慢慢說來。

二

劉姥姥第一次入賈府時，舉止滑稽，局促不安，這是真的，誰驀然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環境，也會如此。由於緊張局促，劉姥姥說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話，整體來說，劉姥姥的表現還算及格。她來賈府之前，梳洗了一番，來到賈府大門前，又撣了撣身上的塵土，盡最大可能做到乾淨整潔，這是自重，也是對別人的尊重。劉姥姥跟王熙鳳的對話，簡潔利索，廢話不多，說到女婿家的困境，只說：「只因他老子娘在家裡，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幾句話把來意說明白，這很不容易。大部分像她這樣沒文化沒見識的鄉下老太太沒有她這樣的表達能力，她們常常說話顛三倒四，說上半天，言不及意，那樣，王熙鳳也就膩煩，吩咐看門家奴，這個劉姥姥，以後不許放進門。劉姥姥就沒戲了。

劉姥姥第一次入賈府的時間很短，只吃了一頓飯，跟王熙鳳說了幾句話，她卻把很多事情看在心裡。王熙鳳跟她說話時，請示家務的僕人一撥接一撥，劉姥姥意識到，人家這麼忙，沒心思跟她閑話，於是三言兩語，把來意說明白。吃飯的時候，她見王熙鳳吃剩的飯菜——「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幾樣」，從這個細節，她猜到這些太太奶奶們一定是「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給她們送些野菜瓜果換換口味，她們必定喜歡。果然，秋天，瓜果菜蔬收了，劉姥姥扛去兩口袋野菜瓜果，在賈府大受歡迎，賈母都嚷著快收拾了，要吃個地里現擷的新鮮瓜菜。

劉姥姥第二次入賈府，舉止落落大方，從見到平兒，跟平兒打招呼，到離開賈府，言語行動都很得體，只是喝醉了酒那段，醜態畢露，醉酒之人，皆是如此，非獨劉姥姥。再就是，聽說賈母要見她，慌了一慌，很快也就鎮靜下來，跟賈母一談就談得投了緣。可見她的適應能力有多快。

劉姥姥在大觀園赴宴時的滑稽言行，那是表演。劉姥姥從王熙鳳給她橫三豎四插了一頭花，隱隱猜到這是要拿她取笑，非常配合地說了句「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將喜劇氣氛烘得恰到好處。接下來，鳳姐和鴛鴦商量要捉弄劉姥姥取樂，劉姥姥並不知情，卻從一些細節中猜明白了，故意裝憨作傻，將宴會氣氛推向高潮。仔細讀書，會發現，劉姥姥對喜劇氛圍推進的節奏感把握得非常好，收放自如，這是個在生活中錘鍊起來的喜劇天才。這樣的人，是人世間的寒涼都經歷過的，經歷了，才看得透徹，以一顆寬容厚道的心看待生活，知道人生悲苦，歡笑不易，拿她開個玩笑，她也不以為忤。

就是在這次宴會上，王熙鳳改變了對劉姥姥的看法。

劉姥姥看到王熙鳳和李紈對坐著吃飯，感嘆「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這句話，讓王熙鳳瞬間明白，劉姥姥原先的滑稽舉動，是表演給賈母等人看，賈母等人離開，觀眾退了場，她就不再表演了，回歸本來面目。回歸本來面目的劉姥姥，是個正說正道的睿智老太太。

劉姥姥說「禮出大家」，這話有奉承之意，但也不僅僅是奉承，而是發於內心的讚歎。大凡窮人到富人家，往往一眼看到的是波光瀲灧的絲綢衣服，光芒閃閃的金玉器皿，食則山珍海味，行則車馬僕從。劉姥姥第一次入賈府，看到的也是平兒的遍身綾羅、花容玉貌，鳳姐的雍容華貴、粉光脂艷，大自鳴鐘，填漆茶盤……第二次入賈府時，她的目光從這些光彩閃耀的金銀珠玉、綺綉錦緞上掠過去，看到了賈府的禮儀與秩序。這比她的隨機應變更難得。隨機應變可以在生活中歷練。禮儀與秩序，要用心去感受。若是滿眼金銀珠玉，心裡既羨且妒，又生出貪婪慾念，琢磨著怎樣揩些油回去，是沒心思去看「禮出大家」的。

禮儀與秩序，向來是賈府之驕傲。

賈府每每炫稱自己是「詩禮之家」「詩禮簪纓之族」。「詩」與「禮」，是貴族之家與暴發戶的分界線。「詩」「禮」這東西，要用錢堆出來，但它不是現錢交易，不是你點上一沓錢，「詩」「禮」就有了，而是要一直浸洇在財富之中，浸得濃濃，洇得透透。年深月久，身上的浮躁之氣褪盡，靈魂得以高度舒展，對財富竟淡忘了，富氣這才轉化為貴氣。其外在表現就是「詩」與「禮」。三代培養貴族，就是此意。那些詩禮之家，哪怕走向敗落，富氣漸盡，貴氣仍然像裝陳年老酒的罈子一樣散發出濃郁的香氣。故而，貴族之家無不以詩禮為傲。

王熙鳳喜歡奉承，昔日在饅頭庵，凈虛老尼奉承道：「這點子事，在別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麼樣，若是在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揮的。」下人們也言不由衷地稱讚她：「誰似奶奶這樣聖明，在上體貼太太，在下又疼顧下人。」這樣的話，王熙鳳聽著高興，但她心底明白，這是奉承。奉承與讚美，不是一回事。你好有本事啊，你好體貼下人啊，雖然讓人聽了心花怒放，總是單薄，還有點上不得檯面。總不如「禮出大家」內涵豐富，氣象萬千，讓人聽著心中熨帖，回味甘甜，生出驕傲與庄謹之感。

王熙鳳就是聽了這句話，才為宴會上捉弄劉姥姥一事道歉，跟劉姥姥說：「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個笑兒。」

熱鬧的宴會留下了不少問題，次日，賈母和王熙鳳之女都生了病。王熙鳳向劉姥姥說起來，劉姥姥並未大驚小怪以示關心，而是分析原因，給出應對之策。這份從容和生活中沉澱出來的智慧，最終讓王熙鳳下決心，把她女兒的命名權交給劉姥姥。劉姥姥沒推辭，也沒客氣，問明王熙鳳女兒的生辰，起了個「巧哥兒」的名字，從王熙鳳的反應來看，王熙鳳很滿意，她給劉姥姥的八兩銀子和一些綢緞，應該是給劉姥姥的答謝費。

劉姥姥載了滿滿一車財物回去，這是她說書、扮小丑獲得的勞務費和給王熙鳳之女取名的答謝費。這些財物，是她的勞動所得，她拿得理直氣壯，於心無愧。

三

這是劉姥姥的聰明。

那麼，王熙鳳的聰明從哪看出來？

我們知道，賈府看上去鐘鳴鼎食，其實內囊已經空上來，為了維持面子，經常寅吃卯糧，王熙鳳身為榮國府的掌家人，有一肚子苦水，可是面對來打秋風的劉姥姥，她只說了句「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話鋒一轉，直入主題，跟劉姥姥說：「今兒你既老遠的來了，又是頭一次見我張口，怎好教你空手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們不嫌少，就暫且拿了去罷。」這話委婉客氣，又暗蘊嚴厲，暗示：你這是頭次來，我資助你銀子，你要是求資助上了癮，沒完沒了地來，我可不會資助你了。

你看，這一來一往，一回一合，除了必要的客套，並無交心之語。劉姥姥沒有跟王熙鳳說自己一個老寡婦投靠女婿的辛酸，王熙鳳也沒有跟劉姥姥說自己一個弱女子當家理紀的艱難。皆因她們知道，生活狀況天差地別的人，除非有相同的興趣愛好、理想信念，否則，不可能成為好的傾訴對象。你說上半天，對方也只是出於禮貌傾聽，不會引發心底的共鳴。劉姥姥只會關心一件事——你資助她呢還是不資助？既然人家是來要錢的，那就談錢好了。王熙鳳的表現，既禮貌周全，又就事論事，不拖泥帶水，這是大戶之家掌門人的風範。

劉姥姥第二次入賈府，大觀園赴宴，王熙鳳從一句「禮出大家」，一下子明白，劉姥姥裝憨賣傻，是為了配合她製造喜劇效果，逗賈母等人歡笑，從那對劉姥姥刮目相看。劉姥姥臨走前，王熙鳳讓她給自己的女兒取名字，說道「一則借借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的住他。」這話說得很真誠，這比那些虛偽的言辭，更是待客之道。

賈府里人口眾多，關係複雜，林黛玉是名門之女，來到賈府，仍然心中惶亂，說話做事處處小心，唯恐被人恥笑了去。劉姥姥來自於一個與賈府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在賈府的時間那麼短，卻能根據每個人的年齡、身份與性格，調節自己的說話風格與行為方式——見王熙鳳很忙，她就長話短說。見賈母閑得無聊，她就短話長說。見王熙鳳與鴛鴦想拿她取樂，她就積極配合，主動充當女篾片。見王熙鳳之女發燒，她就分析病因，提出解決辦法。見王熙鳳為女兒的出生日期不吉利憂心，她就給取個吉利名字，好好地安慰了王熙鳳一番。這樣一個人善解人意的劉姥姥，王熙鳳怎麼不漸漸生出敬重之心？

後來，賈府敗落，巧姐落難，劉姥姥出手搭救巧姐。不僅僅是看在王熙鳳給她銀子財物的面子，也是因為，她第一次去賈府求助時，王熙鳳儘管倨傲，仍然保持了必要的禮貌。第二次去賈府時，王熙鳳開始拿她當親戚，真誠相待。劉姥姥心裡存著份感激。這是一個聰明人對另一個理解她的聰明人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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