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剛升：民主概念的三個版本
本期作者：包剛升（復旦大學國務學院副教授）
有效的討論要以界定概念為前提，民主也不例外。那麼，究竟什麼是民主呢？這是一個最基本的政治學問題。有人說，民主就是主權在民。這種說法大致不錯，但我們還需要追問：到底什麼是主權在民？恐怕最好要給出一個可以操作的定義。
這裡不妨打一個比方，吉林延邊盛產一個水果品種，外形酷似蘋果，但又有點像梨，通俗的說法叫蘋果梨。問題是：它到底是蘋果還是梨呢？如果一個東西我們搞不清楚它是蘋果還是梨，那是沒有辦法做研究的。大家可能還會發現，世界上既有長得像蘋果的梨，又有長得像梨的蘋果，兩者往往難以區分。這個例子還是一個具體的物品，相對比較容易區分。
民主，英語：democracy；或譯民主制、民主主義，舊譯德謨克拉西、德先生。
但是，社會科學更關心抽象的東西。民主就是一個抽象概念。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曾這樣寫道：「關於民主的討論，無論支持的還是反對的論證，都沒有什麼思想價值，因為我們並不知道我們在討論什麼。」這句話好像在貶低跟民主研究有關的學者與評論家，但各位想想，如果翻閱每天的報紙、打開新聞網站，這個問題是否確實存在呢？比如，有的媒體一會兒說民主是我們的核心價值觀，一會兒又說民主不適合我們，它到底想說什麼呢？有效討論民主的前提，是先要界定民主。
民主就是人民當家作主
根據對觀念史的梳理，民主的概念有三個主要版本。第一個版本是，民主就是人民的統治，姑且稱為民主概念的1.0版。用一句耳熟能詳的話來說，民主就是人民當家作主。這個說法並沒有錯。亞里士多德認為，所有統治可以分為三種類型：一人統治，即君主制；少數人統治，即貴族制；多數人統治，即民主制。他還有一個更為精細的六種政體類型學，這裡就不再贅述。所以，民主也可以被視為多數人的統治。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認為，民主就是多數人統治。
無論是人民的統治，還是多數人的統治，這種政體在統治實質和統治目標上應該有一個內在的規定性。什麼叫統治的實質？就是說，到底由誰來統治。民主是人民在統治，是多數人在統治，這是統治實質的規定。什麼叫統治目標？就是說，統治是服務於什麼人的。民主，應該服務於人民的利益、公眾的利益、整個城邦的利益或整個共同體的利益。有了這種統治實質和統治目標的規定性，我們才把這種政體稱為民主。
儘管 「民主是人民的統治」這種說法由來已久，但這一定義不是沒有它的問題。第一，誰是人民？據說一種理解是，政治正確時，你才是人民；政治不正確時，你就不是人民了。那麼，到底誰是人民呢？一般有幾種說法：一是所有公民都是人民；二是政治共同體中的大多數人就是人民；三是政治共同體中政治正確的那部分人才是人民。最後一種說法的背後是政治觀念上的敵我之分。
誰是人民？
第二，如何統治？當我們說人民統治時，人民到底怎麼統治呢？人民親自執掌國家權力？人民每天制定重大公共政策？其實，如果大家對真實政治有所了解的話，就會發現，人民幾乎是沒有辦法直接統治的。人民統治，必須要採取某種可以操作的方式或程序才能實現。如果是這樣，這種操作的方式或程序就變得很關鍵，甚至可以決定其統治實質是否會偏離人民統治。
第三，如何區分民主的真偽？就像前面講到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國家都號稱是民主國家，幾乎所有黨派都號稱是民主黨派，幾乎所有政治家號稱是民主派政治家。那麼，全球政治體中還有不民主的嗎？如果還存在著民主與不民主的對立，或民主程度高與低的差異，那麼如何進行區分呢？
競爭性選舉制度是關鍵
所有這些都表明，民主概念的1.0版有它自身難以解決的問題。只要有問題，就會有人出來解決問題。20世紀有一位了不起的經濟學家，名叫約瑟夫·熊彼特，他是奧地利人，後來移居美國，是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經濟學家之一。據說，青年熊彼特曾立下三個人生目標：要成為全世界最偉大的經濟學家、奧地利最瀟洒的騎士和維也納最受歡迎的情人。這種說法廣為人知。1942年，他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一書中提出了民主概念的2.0版。熊彼特說：
民主方法就是那種為做出政治決定而實行的制度安排，在這種安排中，某些人通過爭取人民選票取得作決定的權力。
引自吳良健譯《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
這個定義是說，人民手中握有選票，如果你想獲得公共職位以及獲得做出決定的權力，那你就必須要去競爭人民手中的選票。實際上，這是關於民主的程序性定義，其核心是競爭性的選舉制度。這一制度的兩個關鍵要素是：第一，政治參與，即普通人的政治參與，普通公民擁有投票權；第二，政治競爭，即政治精英之間為獲取政治權力而展開的政治競爭。當然，普通公民也有資格參與公共職位的競爭。只不過當他競爭公共職位時，這個人已經被視為政治精英了。
熊彼特，奧地利政治經濟學家。
按照熊彼特的觀點，民主制度的核心是普通民眾的政治參與加上精英的政治競爭。那麼，熊彼特又怎樣看民眾在其中的角色呢？其實，他有著相當強烈的精英主義民主論傾向。他甚至這樣說，所謂民主不過是人民有權利接受或拒絕統治他們的人的機會。熊彼特想得很透徹，人民實際上沒有辦法自己統治自己，而必須有人來實際行使統治權。那麼，怎樣決定由誰來行使統治權呢？在公民擁有普選權的條件下，政治精英們可以通過競爭人民手中的選票、藉助多數當選的規則來獲取統治權。所以，民主概念的2.0版是指，民主是一種競爭性選舉制度。
實際上，今天國際上最前沿的民主研究採用的主要是這種定義。國際上關於民主的大量論文和專著都是以這一定義為基礎的，很多定量研究資料庫也是根據這一定義來設定具體指標的。與1.0版相比，民主的2.0版有著顯著的優勢。一方面，它界定了誰是人民、如何統治這樣的程序性問題；另一方面，它能夠藉助具體制度的差異來區分民主的真與偽。
民主還是選主？
但這一定義仍然有它的問題。目前最流行的一個質疑是，有人說這其實不是民主，而是選主（electocracy）。如果民主是競爭性選舉制度，那麼就存在一種可能性：誰控制了選舉，誰就控制了民主（或國家權力）。而要控制選舉，其實是有技巧的。即便不做專門的研究，我們可以提出幾個簡單的猜想。比如，選舉要不要錢？要的。資金越多，優勢就越大。選舉要不要團隊？當然。建立一個有效的競選團隊很重要，最好能擁有一個職業化程度高的競選組織。選舉要不要做廣告？要的。大家如果在選舉年份去歐美國家旅行，就會發現街頭和媒體上有大量的競選廣告。選舉要不要動員？需要。如果有更強大的動員能力，能夠從中央到地方全面覆蓋，這樣的競選者更有機會勝選。此外，為了實現這些目標，選舉要不要有一個強大的政治組織做後盾？最好能夠有一個覆蓋全國的、能力強大的政黨，這種優勢會非常大。
根據上面的猜想，除了候選人本身的條件，我們假定資金、競選團隊、廣告、動員機制和政治組織這五個因素是勝選的關鍵。既然如此，誰有辦法控制這些——資金、競選團隊、廣告、動員機制和政治組織，誰就更有機會控制選舉。如果是這樣，到底是人民在控制選舉，還是有勢力的政治家和寡頭們藉助有效的資源和高超的政治技藝就可以控制選舉呢？實際上，自民主政體誕生以來，這種質疑一直就存在。
2012年11月6日，美國紐約，時報廣場播放大選廣告。美國大選中最大頭的開銷就是電視廣告。
第二個質疑是針對選舉本身的。大家知道，現實政治都是不完美的，所以選舉也是不完美的。問題是，選舉能夠做到基本的自由與公正嗎？有人會買賣選票或選舉舞弊嗎？進一步說，有人會利用有利的政治地位來操縱選舉嗎？當然，這是有可能的。在不少新興民主國家，這種可能性還不算太低。哈佛大學學者皮帕·諾里斯（Pippa Norris）最近出版了一本書，名叫《為什麼選舉會失敗？》（why elections fail），研究主題就涉及到新興民主國家選舉的公正性和有效性。
當選舉過程發生嚴重舞弊時，或選舉本身被操縱時，選舉結果就不能真實反映民意了。有人會說，某些國家貌似在選舉，但是其實這個選舉是假的，不過是背後政治力量的「民主表演劇目」。拿現在的俄羅斯來說，國際上很多民主研究者與選舉觀察機構都不同程度地質疑其大選的公正性。因此，當我們說民主就是競爭性選舉制度時，是不是太重視選舉形式而忽略了民主的實質呢？
象徵美國選舉的驢象徽章
第三個質疑是說，有的國家儘管有選舉，但其真實的政治運作早已偏離民主的實質。舉例來說，一個非洲國家分為北方和南方，由於歷史原因，北方和南方的族群與宗教不同，北方內陸多數人信仰伊斯蘭教而南方沿海多數人信仰基督教。從人口上看，北方佔有55%的優勢人口，南方佔有45%的人口。在這種社會結構下，選舉的結果通常是北方主要政黨勝出，該黨會控制總統職位或議會多數議席。當選之後，該主要政黨把大部分財政資源與公共資金以大型廠礦建設、基礎設施投資、教育資源投入等方式投放在北方地區，而南方的45%人口卻很難從中央政府的財政預算與公共資金中得到多少好處。
那麼，這種政治運作還是民主的嗎？實際上，45%的南方選民在政治和政策上處於嚴重的受歧視地位。這種公共政策的背景，不過是北方主要政黨依靠55%的人口優勢控制了總統職位或議會多數席位。但這樣的政治運作，其實是對民主實質的嚴重偏離。
基於法治的複合型政體
所有這些質疑都跟民主概念2.0版有關。這些質疑未必都算得上邏輯嚴密，但或多或少反映了民主2.0版的缺憾。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際學術界又出現了一種複合型的民主概念。這種觀點認為，現代民主是一種複合型政體，其最簡單的公式是選舉民主加上法治，這被視為民主概念的3.0版。這裡的選舉民主是最低限度的民主，也是民主的門檻。如果一個國家沒有選舉民主，那它就不是民主政體。但是，光有選舉民主是不夠的。惟有選舉民主加上法治，才構成一個複合型的現代民主政體，亦即主流話語體系中的自由主義民主政體（liberal democracy）。
那麼，法治有什麼功能呢？這裡不是要探討法治的一般功能，而是法治對民主政體的意義。第一，法治保護了公民的基本自由權。要知道，只有那些公民擁有表達和參與自由的社會，才有可能是民主的，而法治提供了這種必要的保護。第二，法治要確保選舉本身的自由與公正，確保政治規則制定與操作的合法性，確保不同政治力量在政治上處於平等地位。第三，法治不僅要求普通公民守法，而且還要求執政者守法和恪守民主規則。在很多發展中國家，已經當選和執政的總統、總理與執政黨通常都有著巨大的在位者優勢。一個總統或總理不僅控制著軍隊和普通的行政機構，而且還控制情報部門、安全機構。這樣的實權在位者，面對反對派競爭時，他真的會恪守民主規則嗎？他可能面臨著動用情報部門和安全機構來打壓反對派政治家的巨大誘惑。實際上，這是很多國家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的事情。所以，法治也是約束執政者守法和恪守民主規則的重要機制。第四，很多新興民主國家都出現過重大的政治爭端，若非通過和平的法律方式來解決，就相當危險。如果法律能在解決政治爭端方面扮演重要的角色，這樣的民主政體往往更為穩定。
象徵法治的正義女神雕像。
然而，這一民主概念的3.0版仍然存有某種缺憾。有人批評道，這個概念的最大問題是，彷彿覺得僅僅有民主是不夠的，還必須要加上別的關鍵附加條件。換句話說，僅僅有政治參與、政治競爭、多數規則、勝者當選等這一套制度安排，還遠不足以達成善治；只有加上關鍵的附加條件，民主才有可能導向善治，才是值得我們期待的那種民主。正所謂「帶形容詞前綴的民主」才可能是好的民主；如果沒有某個前綴，民主本身就大有問題了。
自由主義民主其實是自由加民主，憲政民主是憲政加民主，法治民主是法治加民主。那麼，問題又來了：當討論帶前綴的民主時，我們到底在討論什麼呢？是討論民主政體本身，還是在討論自由、憲政或法治的價值呢？如果討論民主本身，為什麼一定要給民主加上某種關鍵的附加條件呢？打個不那麼恰當的比方，就如同魚的味道未必好，但加上各種調料、做成水煮魚以後，味道就變得很好。討論民主時，我們也是不停地往民主的概念里添加各種調料。但這樣一來，我們討論的還是民主嗎？這大概是民主3.0版的最大問題。
綜合來看，從民主概念的1.0版到3.0版，每個版本都有其價值和缺憾。事實上，關於民主概念的定義權之爭也是民主大論戰的一部分。
行文至此，我們已經做了很多觀念史的考察，而這種概念的辨析其實更多是在界定民主的理想狀態。問題是，民主的理想並不同於民主的現實。那麼，如何解讀兩者的差異呢？敬請繼續關注本系列。
（作者：包剛升；編輯：張寧；文中圖片系編者所加，圖片來自網路。本文系騰訊思享會獨家約稿，未經許可，其它媒體不得轉載。）
作者簡介
包剛升，復旦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博士，作品有《民主崩潰的政治學》《政治學通識》和《被誤解的民主》等，其中《民主崩潰的政治學》獲評「《新京報》2014年度社科書」與「《紐約時報》2014年19本中文好書」；《政治學通識》獲評「《南方都市報》編輯部評選之2015年度十大好書」；專欄評論「被誤解的民主」（《東方早報》）一文獲評「網易2014華語新媒體傳播大獎之年度評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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