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了《水滸傳》？《金瓶梅》的偉大之處，是不該抄的時候絕不抄
文/方誌遠
由於國本問題而引起的爭議，使得明朝朝廷長期處於折騰之中。但是，雖然朝廷在折騰，短期內卻還影響不到老百姓，老百姓照常過日子。年成好，興高采烈地過日子；年成不好，饑寒交迫地過日子。但無論是怎麼過日子，娛樂卻是少不了的。
老百姓的娛樂，各地有各地的不同。但在明朝，在萬曆時代，老百姓的娛樂至少有三件是帶有普遍性的：賭博、看戲、聽小說。有錢的賭大些，沒錢的賭少些；有錢的家中養著戲班子或者請戲班唱戲，沒錢的蹭別人家的戲班看戲；有錢的請說書人來家中說小說，沒錢的在酒樓、茶館、廟會聽說書人說小說。
無論是賭博、看戲還是聽小說，這些娛樂都是群體性的。以聽小說為例，它和讀小說不同。讀小說是個人行為，抱著一本書，湊著豆油燈，看到精彩處，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但聽小說卻是群體行為，一人講，眾人聽，可以相互交流，可以群情激憤，可以一道起鬨，甚至可以向說書人發難。這種快樂是讀書人「雪夜挑燈看禁書」之外的另類快樂。所以，有不少讀書人乃至名氣極大的讀書人，也混跡於群眾的娛樂之中。
有一位當年和唐寅唐伯虎、祝允明祝枝山齊名的蘇州文化人，名叫文徵明。這文徵明是高壽，從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出生，一直活到了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活了九十歲。在這漫長的九十年中，他是怎麼度過的？當然，首先是寫作，因此他有大量的詩文傳世，其次就是娛樂了，甚至首先是娛樂。文徵明至少有一種嗜好，或者說是娛樂，那就是混在人群之中聽小說。常常是臨近吃飯，人沒回來。哪裡去了？家人尋找只需去一個地方，說書場。聽什麼小說？聽《忠義水滸傳》，聽《三國志通俗演義》，聽《明英烈》。
中國古代的長篇小說有「四大名著」之說，說的是《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但這已經是十分晚近的說法。明朝人和清朝人不這麼說，他們只是說明朝「四大奇書」：《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還有一個，注意，不是《紅樓夢》，而是《金瓶梅》。在明代的「四大奇書」中，有一個重要人物在兩部書中都出現了，這就是打虎英雄武松。
《水滸傳》是中國古代結構最為奇妙的英雄傳奇小說，一個英雄引導出另一個英雄。如由高俅（當然這個不是英雄）引出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王進引出九紋龍史進，史進引出花和尚魯智深，魯智深引出豹子頭林沖，林沖引出青面獸楊志，楊志引出天王晁蓋，晁蓋引出及時雨宋江，宋江引出行者武松。而在所有的這些人物中，武松是最出彩的一位，在《水滸傳》中所佔的篇幅也最大，夜走景陽岡、醉打蔣門神、大鬧飛雲浦、血濺鴛鴦樓，每一段故事都是驚天地、泣鬼神。
至於武松景陽岡打虎之後，在清河縣巧遇武大郎、活剮潘金蓮、刀劈西門慶，只是武松所有英雄事迹之中的一個小小插曲。《水滸傳》意在表彰武松在男女倫理關係上的頂天立地，以及在國家法律和個人情仇分寸上的精確拿捏，該怎麼通過法律解決問題，當法律被踐踏時，又是如何通過非常手段予以解決。
讀過《水滸傳》的觀眾不妨回顧一下這些情節：美女潘金蓮見到英雄武松之後，是如何動心、如何挑逗的，武松又是如何先忍耐、後發作並進行規勸的；我們也可以回顧一下：當武松出差回到清河縣，得知兄長被害的消息之後，是如何尋找證人，又是如何帶著人證物證向官府申冤的，最後又是如何在官府被金錢買通的情況下自行報仇的。此時的武松是何等的精細，何等的冷靜。
但是在《金瓶梅》中，雖然武松還是那個打虎英雄，卻奈何不了開生藥鋪子的西門慶，不僅沒能為兄長報仇，自己還身陷囹圄，西門慶和潘金蓮倒是做了長久夫妻。那麼，《金瓶梅》是如何使武松敗在西門慶之手的呢？我們下面就一起看看打虎英雄落平陽的故事。
《水滸傳》中的英雄
如果按照現在的知識產權法，《金瓶梅》是侵佔了《水滸傳》著作權的，因為它連篇累牘地抄襲了《水滸傳》。我們只挑重要的說。
第一抄，抄武松打虎的過程。第二抄，抄潘金蓮挑逗武松的過程。第三抄，抄西門慶在王婆的幫助下與潘金蓮偷情，武大郎在鄆哥的幫助下捉姦卻被踢傷，以及潘金蓮、王婆、西門慶合謀毒死武大郎的過程。所有這些，《金瓶梅》幾乎都是全文照抄不誤。
我們先看看，《金瓶梅》是如何抄《水滸傳》中武松打虎過程的。
過程之一：武松冒失上山。武松不聽酒家勸告，喝了十多碗酒，在申時也就是傍晚時分來到景陽岡。等到見了官府的告示，才知道附近確有猛虎傷人，想回去又怕酒家笑話，於是硬著頭皮、抱著僥倖的心態上了景陽岡。結果老虎還真就來了，武松的酒氣也被嚇醒了。
過程之二：老虎發起進攻。老虎又飢又渴，見了武松大喜，於是向武松撲了過來；武松一閃，跳到了老虎的側面。老虎沒撲著，並不轉身，只是用後腰一掀，要掀倒武松；但武松又是一閃身，繞到了老虎的身後。老虎沒掀著，急了，用尾巴一剪；武松又是一閃身，老虎還是沒剪著。這隻老虎看來是捕食能手，武功招數不少。但老虎三招進攻，一撲二掀三剪，全落空。而武松只是用了一招。哪一招？閃，即躲閃，並沒有出招。
過程之三：武松反擊失敗。三招過後，老虎有些泄氣了，武松卻轉守為攻。老虎轉過身來，準備繼續向武松發起進攻。但武松沒有等它啟動，搶先反擊。他舉起哨棒，使出全力，對著老虎，「呼」的一聲擊下。但沒想到用力過猛，哨棒打在了自己上方的枯樹枝上，樹枝被打下來，哨棒也斷成兩截。
過程之四：武松空拳打虎。老虎見武松失去武器，又是一陣大喜，向武松再次撲了過來。武松向後一退，老虎正好撲在了武松的面前。武松拋開手中的半截哨棒，跨上一步，雙手抓住老虎的頂花皮，硬生生將個虎頭按在了地上。老虎掙扎，武松死死壓住。老虎掙不開武松的雙手，只得用雙腳在地上亂刨，竟然在地上刨出坑來。武松趁勢把虎頭壓入老虎自己刨的坑中，一陣拳打腳踢，把一隻吊睛白額猛虎活生生地打死。
諸位想一想，這老虎渾身有多大的力氣，卻掙不脫武松的雙手，那武松雙臂該有多大的力氣。老虎一撲一掀一剪，又一撲，都被武松輕輕鬆鬆閃過，這武松的身手又是如何的矯健。特別是突然遇上猛虎襲擊，雖然嚇出一身冷汗，但武松卻立即沉著應對，並抓住老虎著地的瞬間戰機，置其於死地，又是何等的機敏。
武松的這個打虎過程，《金瓶梅》都是完全照抄了《水滸傳》。但《金瓶梅》的偉大之處，是該抄的時候抄，不該抄的時候絕不抄。
哪些地方不抄？武松和西門慶之間的結局它就不抄。
我們現在看看在《水滸傳》中，武松是如何了結西門慶的。
武松得知西門慶在獅子樓和朋友喝酒，一手拎著包袱，一手握著鋼刀，徑奔酒樓而來。進得店來，便問酒保：「西門慶大郎可在此處吃酒？」酒保說：「和一個財主在樓上鄰街靠窗的桌子吃酒。」武松聞言，直奔樓上，向鄰街靠窗的桌子一看，西門慶正坐著主位，一個財主模樣的坐著客席，兩個粉頭，也就是歌女，坐在兩邊。武松把包著潘金蓮人頭的包袱打開，抖出那顆血淋淋的人頭來，向著西門慶的臉上砸去。
西門慶認得是武松，吃了一驚，叫聲：「哎呀！」站了起來，一隻腳踏上凳子，另一隻腳跨上窗檻，跨上窗檻幹什麼？尋找出路。看起來，這個西門慶喝酒選窗口，是因為總在尋找出路。但獅子樓建築宏偉，西門慶向下一看，離地面太高，不敢跳了。
西門慶說來也是條漢子，加上又練過武功，見無路可逃，一咬牙，便沉著應敵。說時遲那時快，武鬆手中持刀，早已跳上桌子。兩個唱歌的粉頭，還有陪西門慶喝酒的財主，都呆若木雞，跌坐在地上。
只見西門慶迎著武松，左手就是一拳，武松一閃身。但西門慶的這一拳卻是虛招，實招在右腳上。踢向哪裡，踢向武松持刀的右手。武松報仇心切，沒想到西門慶真的敢和自己過招，更沒想到西門慶還有武功，躲閃不及，被踢中。只聽「嗖」的一聲，那口刀從窗口飛了出去，直落街心。西門慶見一腳踢飛了武松的刀，心中大喜。大概這個時候有一個想法閃了出來：都說武松能打虎，看來也不過如此。如果他真能打虎，自己恐怕下一次也可以嘗試。但事實證明，他錯了。因為武松和人過招、和虎過招都是赤手空拳，這次帶刀不過是用來砍人頭的。
又是說時遲那時快，西門慶故伎重演，只是這一次是右手虛晃，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裡打來。但武松有了警惕，他不用躲閃，而是略一側身，讓過西門慶的來拳，趁勢便從西門慶的肋下鑽了進來，左手抓住西門慶的頭，右手抓住西門慶的腳，大吼一聲：「下去！」便將西門慶從獅子樓窗口拋出，頭在下、腳在上，和那把鋼刀一樣，直落街心。
武松怎麼辦？武松胸有成竹，他沒忘記再次拎起潘金蓮的人頭，從窗口跳了下去。這時的西門慶已經跌得半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除了眼睛，哪裡也動彈不了。武松辦事向來沒有廢話，拾起落在地上的鋼刀，手起刀落，將西門慶的人頭砍下，然後把西門慶和潘金蓮的兩個人頭綁在一起，你們不是相好嗎？那就成全你們，一道往縣衙門見官去。
如此結局，何等爽快！
《金瓶梅》中的莽漢
但這個結局《金瓶梅》是絕對不能抄的。因為《金瓶梅》和《水滸傳》不同，《水滸傳》是英雄傳奇，要給武松這樣的英雄充分的用武之地；但《金瓶梅》卻是市井言情小說，武松精通打架、不懂風情，所以他在《金瓶梅》中不能做主角，只能是個引子，情場英雄的引子。這個情場英雄，自然就是西門慶了。如果西門慶在獅子樓被武松宰了，這個小說怎麼辦？沒辦法向下發展了，你總不能寫成武松宰了西門慶之後，接管了他的生藥鋪子，同時也接收了他的諸多嬌妻美妾，過上和西門慶一般的生活吧？小說家還真不忍心把武松寫成西門慶。既然是這樣，那就必須讓武松受委屈，讓他殺不了西門慶，讓西門慶繼續成為《金瓶梅》的主角。那怎麼寫？作者有作者的辦法，要不怎麼說《金瓶梅》的作者和《水滸傳》的作者一樣偉大呢。
現在我們看看，在《金瓶梅》中，武松這位叱吒風雲的打虎英雄，是如何落入平陽，輸給西門慶這位情場英雄的。在最後的結局之前，《金瓶梅》其實已經開始做鋪墊，在抄《水滸傳》的同時，進行了一些細微修改，而這些修改，正是為最後的結局做鋪墊。做了哪些鋪墊呢？
第一，增加西門慶的膽量，讓他不在乎武松。在《水滸傳》中，西門慶和潘金蓮合謀害死武大郎之後，尚心存恐懼，怕武松回來之後尋仇，所以潘金蓮還得在家中供著武大郎的靈位，等著武松回來好交代。但在《金瓶梅》中，西門慶就不怎麼在乎武鬆了，直接把潘金蓮娶回家中，並讓王婆轉告武松，潘金蓮年輕，不能為一個死人守寡，被京里人娶走了。這是其一，情場英雄西門慶不把打虎英雄武松放在心上。
第二，清除武松的證人，讓告狀沒有證據。在《水滸傳》中，仵作何九雖然害怕西門慶，卻為武松留下了告狀的三件鐵證。第一件，收藏了武大郎的兩塊經過火化之後的骨頭，骨頭酥黑，死者顯然是中毒而死。第二件，記下了火化的日期以及送葬者的名單，以便日後對質。第三件，留下了西門慶賄賂自己的十兩銀子。不僅如此，這位何九還被武松帶到縣衙，交出這三件鐵證，為武松作證。但《金瓶梅》中，何九並沒有出現在焚屍現場，所以也就沒有留下什麼證據。不僅如此，在西門慶的安排下，武松根本找不到何九，所以帶到縣衙作證的只有一個鄆哥，變成空口白牙，全無實證。此其二，讓武松告狀沒實據。
其三，削弱武松的信心，讓他自己犯糊塗。在《水滸傳》中，武松在被知縣駁回訴狀之後，表現出異常的冷靜。由於是都頭，有幾個侍候的士兵，於是他帶著士兵，來到哥哥的住處紫石街，把四鄰請來，並逼著潘金蓮和王婆當著四鄰的面，交代與西門慶共同謀殺武大郎的經過，寫成狀紙，所有人都畫押。然後把潘金蓮的心臟剜出，給哥哥祭靈，再把頭割下，讓士兵侍候證人，自己拎著人頭去向西門慶尋仇。但在《金瓶梅》中，武松被知縣駁回訴狀之後，放回鄆哥，雖然咬牙切齒地罵潘金蓮，卻沒有罵西門慶，只是「不覺仰天長嘆一聲」，然後去尋找西門慶算賬。但就在這「仰天長嘆一聲」之中，已經暗示出武松對報仇的信心不足。況且，何九找不到，知縣也明明說了，就靠一個鄆哥空口作證，恐怕不足為憑。此其三，使得義憤填膺的武松有些犯糊塗了。
有了這三步鋪墊，於是《金瓶梅》有了另外一種結局。
我們現在來看看武松故事在《金瓶梅》中的結局，看看它和《水滸傳》有哪些不同。
武松三腳兩步上了獅子樓，向臨街窗邊座位一看，坐著一個熟人，是清河縣衙門的一個姓李的皂隸，另有兩個唱歌的粉頭，但不見西門慶。武鬆快步搶上，一把抓住李皂隸，喝問：「西門慶在哪裡？」李皂隸一見武松，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半天說不出話來。武松惱怒之下，拎起李皂隸，拋出了窗口，摔在獅子街上。
那麼，這個李皂隸怎麼坐在這裡了？西門慶又到哪裡去了？
這正是《金瓶梅》對於事情的重大改動處。原來，西門慶得知武松向清河縣告狀，進行了上下打點。從知縣到縣吏、到衙役，都得了西門慶的好處，所以眾人一心，不給武松立案。這李皂隸是西門慶的好朋友，在鼓搗了知縣駁回武松的訴狀後，前來給西門慶報信。西門慶聞報大喜，拉著李皂隸來到獅子街酒店喝酒。李皂隸也沒白報信，西門慶又給了他五兩銀子酬謝。二人一面喝酒，一面奚落武松：也不看看是什麼地方，你以為是在景陽岡嗎？你以為西門大郎是又飢又渴的吊睛虎嗎？清河縣的地面，怎能讓你這個外地人撒野？
喝到高興處，西門慶把頭向外一伸，卻見武松匆匆向獅子樓而來。西門慶吃了一驚，趕緊把頭縮進來，卻不動聲色地讓李皂隸繼續喝酒，粉頭繼續唱歌，自己說是借一步方便，也就是找廁所，便悄悄沿著山牆溜進了酒店隔壁人家的院子，把通風報信並領取賞錢的李皂隸擱在了酒樓上。
西門慶的這個行蹤，不但樓下的酒保不知，連樓上的李皂隸也不知，武松就更不知道了。武松來到獅子樓上，竟然不見西門慶，盛怒之下，把慌得說不出話的李皂隸拋下了獅子樓。此時的武松，已經不是在尋找西門慶報仇，而是發泄自己的一腔怒火。他跟著跳下獅子樓，眼見李皂隸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口中罵道：叫你不說！兜襠就是兩腳，把個李皂隸活活踢死。此時的武松，已經完全成了莽漢。
路邊行人、獅子樓酒保都說，武都頭你打錯了，此人不是西門慶。但武松不認為是打錯了，堂堂武二郎會打錯人嗎？他說了一句沒有頭腦的話：誰要他不說西門慶的下落？他不說我就打他，誰知他如此不經打。
事已至此，武松和被他打死的老虎一樣，泄氣了。一位驚天動地的打虎英雄，竟然和猛虎一樣落入平陽，被小小清河縣的地方保甲圍攏過來並控制住，灰頭土臉地被扭送到清河縣衙門，一頓板子，打得武松直喊冤，自己狼狽，也令崇拜英雄的讀者窩火。
英雄末路、錢能通神
最後，武松的案子經過兩位官員處理。
第一位處理武松案子的是清河縣的李知縣。武松是什麼人，西門慶又是什麼人，李知縣心中雪亮。一方面，他讚歎武松打虎的神勇和為人的坦蕩，想幫助武松。但另一方面，他又拿了西門慶的銀子，不僅他拿了，他的下屬也拿了。李知縣自己拿了西門慶的銀子，所以被糊住了嘴，他可以幫武松其他的事情，卻不能幫武松捉拿西門慶、潘金蓮。下屬拿了西門慶的銀子，就要千方百計阻撓知縣捉拿西門慶，並且為知縣提供駁回武松的理由。當然，李知縣和他的下屬們又不一樣。因為知縣是有任期的，任期一滿，人走茶涼；而且可能是有追求的，追求上進，所以還要保留一點道德底線。但縣吏和衙役們卻是無任期的，保住西門慶，他們可以持續地從西門慶那裡拿錢，西門慶就是他們的小金庫，所以說「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而且，他們沒有什麼追求，一輩子做吏，一輩子做衙役，剩下的就是實際利益了。所以，對於武松，清河知縣比他的下屬有更多的同情。事實上，即便在《金瓶梅》中，清河縣的李知縣也是在暗中幫助武松的。第一幫，他明確告訴武松，你這個訴狀無法受理，因為證據不足。官府不受理，武松該怎麼辦？武松你自己去私了啊。只是武松沒用，沒把握住機會，沒殺成西門慶。第二幫，李知縣沒有判武松故意殺人，而是派人來到獅子街查看李皂隸的屍體，填了個單子，說李皂隸因為和武松吃酒爭錢，被喝醉酒的武松失手打死，是誤殺。李皂隸由官府收拾了屍體，武松則被發往東平府。這是第一位經手的官員。
第二位處理武松案子的是東平府知府，名叫陳文昭。這個陳文昭以為官清廉著稱，不但清廉，而且能幹。武松被帶到東平府後，陳知府一審問，當即明白了前因後果，立即行文清河縣，讓該縣速速提解「豪惡」西門慶，以及同案犯潘金蓮、王婆，證人仵作何九、小廝鄆哥，來府審訊，準備為武松翻案。西門慶聽得這個消息，著實驚慌。為何驚慌？因為都知道這位陳知府是清廉的官員，錢是送不去的。如果被提解到東平府，一用刑，自己可能勉強抗一抗，潘金蓮、王婆肯定是抗不住的，更何況還有鄆哥、何九作證，那還不死定了？所以西門慶驚慌。但西門慶有西門慶的辦法，錢路不通走權路，當然，權路也是要靠錢來打通的。西門慶派了心腹家人，這也是熟門熟路的，星夜前往東京開封，通過關節，請求內閣蔡太師和其他權貴幫忙。蔡太師於是修書一封，給東平府陳知府。這陳知府雖然為官清廉，卻是蔡太師的門生。除了蔡太師之外，還有西門慶所託的朝中其他權貴也向陳知府打了招呼，這又是一層關係。對於西門慶等地方豪強，陳知府自信完全可以通過國家法律來懲治，但是蔡太師和其他朝中權貴參與進來，陳知府覺得扛不住了。怎麼辦？陳知府採用了人情兩盡的辦法，反正武松也是殺了人，對武松不再翻案，也不追究他故意殺人，而是按清河縣的原判，發往孟州充軍去了。對於西門慶，不再深究，蔡太師和京中其他權貴的面子是一定要給的，給了他們方便，他們才會給自己方便，以後在其他方面多給百姓辦實事就是了。這是第二位經手官員的態度。
我們無法得知作者為何要把《水滸傳》中頂天立地的打虎英雄武松拎到《金瓶梅》中，不但無所作為，還備受屈辱。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到了產生《金瓶梅》的嘉靖、萬曆時代，和產生《水滸傳》的成化、弘治時代相比，明代社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社會道德觀、社會正義感已經越來越讓位於金錢和權勢。本來對武松具有一定同情心的清河縣知縣和他的同事們，在錢與法的衡量中，傾向了錢，他們的權力被西門慶的錢所收買。為官清廉的東平府知府，本來打算為武松伸張正義，但當權力參與進來之後，在法與權的衡量中，選擇了權。他的權力服從了比他更大的權力，而比他更大的權力也是被西門慶的金錢所收買。這在當時有一句流行語，叫作：「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憑你世間稀奇作怪的東西，有了錢，哪一件不做出來？」（《醒世恆言?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所以，在《金瓶梅》中，武松與西門慶的較量，並不是輸給了作為單個個人的西門慶，而是輸給了西門慶用金錢編織起來的一張關係網。這張網網羅了一個利益群，包括被潘金蓮稱為乾娘的王婆、仵作何九、李知縣、李皂隸及其他官員和吏員，內閣的蔡太師和其他京中權貴、東平府的知府陳文昭以及其他人等，他們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被西門慶網羅進去。在這張巨大的關係網中，武松再英雄、再有神力，也無法施展開來。
諸位可能會問，如果西門慶不是偶爾向窗外張望發現了武松，而是被武松堵在獅子樓上，不也是死路一條嗎？但我們是否也可以換一個角度想想，既然作者不讓西門慶死在武鬆手中，那麼他就可以安排西門慶的種種活路。
同時我們也可以想一想，武松在《金瓶梅》中固然窩囊，但還不是最窩囊的。最窩囊的應該是那個李皂隸，稀里糊塗地被武松一摔兩踢，死於非命，清河縣的判詞卻說是因為和武松爭錢被打死，不明不白。為什麼李皂隸比武松還窩囊？因為武松畢竟是打虎英雄，有社會聲望；同時又被清河知縣任命為都頭，多少有點社會地位。李皂隸不過衙役一個，無身份、無地位，為著五兩銀子給西門慶通風報信，說明家中也沒有什麼經濟實力。所以?武松鬥不過西門慶，這李皂隸也惹不起武松，死了白死。
另外，在《金瓶梅》的時代，武松固然沒有辦法殺死西門慶，而那隻吊睛白額猛虎哪裡又真是武松一人能夠打死的？武松畢竟是人，既然是人，哪來如此神力，老虎竟然無法掙脫他的雙手。人的手臂有多粗？老虎的脖子又有多粗？這裡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由於周邊各縣都在警告行人，必須在指定的時間結伴才能過景陽岡，而且各縣的獵戶布下了天羅地網，準備在老虎饑渴到沒有氣力的時候全力進行捕殺。所以，被武松打死的這隻老虎，一定是因為多日沒人路過，饑渴交加，力氣早已所剩無幾，所謂?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經過一撲一掀一剪三招，其實是垂死掙扎，力量用盡之後，才敵不過武松的神力。也就是說，武松是依靠眾人的力量打死了猛虎，而西門慶也是依靠眾人的力量困住了武松。
可見，在《金瓶梅》時代，也就是嘉靖、萬曆時代，特別是萬曆時代，已經不是個人英雄主義可以逞強爭勝的時代，而是一個由金錢和權勢主宰的時代。在這個時代，不但官場出了問題，辦事認真被看成是傻瓜，堅持原則被認為是迂腐；民眾其實也出了問題，人們已經不怎麼太管是非了，對於社會的不良現象，譴責已經比較少了，更多的是包容乃至津津樂道。在?樣一個時代，該怎麼處世，該怎麼做人？下一講，我們將繼續用幾個著名的文學人物，來講述這方面的事情。
摘自《萬曆興亡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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